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

- 紀念朱自清先生 -

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

今天,是朱自清先生誕辰120週年

冬天(節選)

作者:朱自清

爲你讀詩:衛東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着,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裏面,嫩而滑,彷彿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上,和爐子都燻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着“洋燈”,也還是陰暗。圍着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着臉,覷着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裏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裏。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並不是喫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喫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鍋,等着那熱氣,等着熱氣裏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裏坐小划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遊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罷。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隻划子。有點風,月光照着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裏。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裏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裏的風聲,跟天上一隻兩隻的鳥影。夏末到那裏,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並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着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爲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裏坐着。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着。外邊雖老是冬天,家裏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着,並排地挨着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着天真微笑的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1922年),妻剛從家裏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麼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選自《朱自清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

內容有刪節,朗讀者根據閱讀習慣有所改動

朱自清,原名自華,號秋實,後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北大畢業,曾任教清華中文系。現代傑出的散文家、詩人、學者。代表作有《背影》《荷塘月色》《匆匆》等。

所謂的家,不是房子,而是愛的總和

留言:說出你那些想說,卻還沒說出口的感謝

無論怎麼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朱自清

先生筆下的冬天,沒有凜冽的寒風,沒有飄揚的雪花,也沒有絲毫蕭條的景緻。字裏行間,流淌着陣陣暖流,暖意盈懷:溫馨情深的父子,推心置腹的知己,相濡以沫的伉儷。

父親一貫不善言談,在兒時的記憶中,圍爐夾豆腐的他卻是暖的。1925年,在北大任教的朱自清,接到兩年多“不相見”的父親自揚州的家信。

在信中父親提到:“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唸完,朱自清便憶起8年前父子離別的情景,噙着淚寫下了《背影》。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老老老魚 [中國]

闃靜的冬夜,朱自清與友人泛舟西湖。頭上一輪明月,遠處一抹湖山,山下一星燈火,身邊一陣槳聲。零星燈火,點綴暖冬。

一羣推心置腹的友人相知相伴,還有髮妻無微不至的照料,讓朱自清覺得這段日子是“一生中難得的愜意時光”。他的散文代表作,基本也都是在這段時間完成的。

“母子三個都帶着天真微笑”,寫的正是髮妻武仲謙,那微笑足以消融冬日的冰冷。而今與妻卻是陰陽兩隔,只能想起妻子那微笑的影子。

豐子愷 [中國]

髮妻去世的第三年,先生寫了一封充滿囈語的信,讓人心絃震顫,潸然淚下。他萬分懊悔,覺得自己和孩子平分了她的世界。念及妻子在世將他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

你的心是可感謝的……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爲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爲我喫苦,更爲我分苦。

生命裏有瑣碎的日常,也有暖心的時刻。有時,想到愛的人,冬天好像真的沒那麼冷了。

文/肖堯

來源:名家散文微信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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