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賣豆腐腦圖。

博愛的豆腐

不論貧富貴賤,都能雨露均霑

豆腐腦鹹甜之爭,人人都有話說;可是有別於刻板印象,豆腐的美味從來不是專屬於平民。臺灣美食評論家胡天蘭指出,“豆腐看似平民喫食,它同樣是權貴所愛。”相傳漢代淮南王劉安發明了豆腐,儘管此說缺乏充分佐證,卻也預埋了豆腐與上流社會的聯結。

到了宋代,對豆腐的記載陡增,《夢粱錄》留下了當時臨安城“又有賣菜羹飯店,兼賣煎豆腐、煎魚、煎鯗、燒菜、煎茄子,此等店肆乃下等人求食粗飽,往而市之矣”的實錄。豆腐風行於底層,應是事實。

與此同時,豆腐也入了文人的法眼,豆腐菜被宋人賦予啜菽、雪霞羹這樣的雅名。文化與政治精英如蘇軾,對豆腐的嗜好相當出名,不僅寫下“煮豆作乳脂爲酥”的詩句,還留下與好友共食蜜漬豆腐的趣話。陸游、劉宗周、金聖嘆……歷代才子大儒毫不吝嗇的稱美,使豆腐雅名漸高。杭州人袁枚好喫,盛讚豆腐得味,遠勝燕窩。他在《隨園食單》裏除了詳解各種豆腐做法,如鰱魚豆腐、芙蓉豆腐、蝦油豆腐、八寶豆腐,更細細記下在不同友人家裏喫過的豆腐,例如蔣侍郎豆腐、楊中丞豆腐、張愷豆腐、程立萬豆腐等,其中蔣侍郎家的豆腐更令老饕如袁枚者也甘拜下風,留下爲豆腐三折腰的美食史佳話。

食物如有品格,豆腐一定是最博愛、最不勢利眼的,灑向人間是大愛,不論貧富貴賤,都能雨露均霑。袁枚提到菠菜加醬水與豆腐共煮、被杭州人稱爲“金鑲白玉板”的家常菜,據胡天蘭說進了清朝御膳房,百姓與皇家共食一味豆腐。《紅樓夢》裏寶玉特意爲晴雯留下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卻被奶媽李嬤嬤私自拿回家去。寶玉積怒非一,大罵着要攆李嬤嬤出去。初讀不解,豆腐皮做包子是什麼樣?聽起來似乎不值錢,何以寶玉如此希望晴雯享用?直到前些年喫到一道螺螄春筍紫蘇石榴包,才大致有了答案。後來讀《山居雜憶》,書中寫到舊時杭州人除夕必備的“如意”“錢包”“元寶”“藕脯”四道吉祥菜都是素菜,其中“錢包”是指“用百頁把金針、木耳和豆腐乾、冬筍丁包在裏面,做成像春捲一樣的百頁包”,除了形狀外,也許大致接近寶玉的碟中物。

賈家豪門貴胄,未必貪戀大魚大肉,豆腐如做得精緻,倒可以增加門第的風雅之名。可以對比的是《金瓶梅》,唯一一次提到豆腐,是幾個下人在路邊酒店裏“攘個蔥兒、蒜兒、大賣肉兒、豆腐菜兒”。按袁枚的定義,食物有耳餐與口餐之別,耳餐是“貪貴物之名,誇敬客之意”,不如口餐美味。西門慶暴發戶,看重的菜色是“烹龍肝、炮鳳腑”,“黑熊掌、紫駝蹄”等耳餐,自然不屑於豆腐這樣的口餐。

洪七公的品位甩開西門慶幾個段位,他喫黃蓉做的“二十四橋明月夜”,驚爲天人。原來這菜要“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金庸說“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餚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話當然不錯。“二十四橋明月夜”也好,下人們在路邊酒店喫的豆腐菜也好,一樣食材百樣處理,照拂滋養不同客戶,豆腐的博愛於此可見。

百變的豆腐

豆腐家族的樹狀圖,怎麼也畫不完

豆腐變幻莫測,嫩豆腐、老豆腐、凍豆腐、油豆腐、絹豆腐,外形口感各不相同。搭配各樣食材,或輔以鹹甜麻辣的調味,獲取的滋味也千姿萬態。不止於此,豆腐還可以進一步加工,變生出更多形色,像是臭豆腐、腐乳、素雞、千張、豆腐乾、豆腐皮、豆腐腦。如果再算上各異的烹製方法,豆腐家族的樹狀圖,怎麼也畫不完。

汪曾祺有篇散文《豆腐》,歷數中國各地令他印象深刻的豆腐做法。以杭州爲例,知味觀的炸響鈴是將“瘦肉剁成細餡,加蔥花細薑末,入鹽,把肉餡包在豆腐皮內,成一卷,用刀剁成寸許長的小段,下油鍋炸得餡熟皮酥”,咬一口酥脆作響,所以名爲響鈴。小時候年節邊家裏常喫這道菜,如今只有少數飯店才能遇到。

知味觀另有一道點心是甜糯米素燒鵝。糯米裹住洗沙餡,又反被油亮的薄薄豆腐皮包裹,喫起來甜香滿口,軟糯彈牙,飽腹感拉滿。小時候無所顧忌,一次能喫好幾個,只是不懂豆腐皮和燒鵝有何相似。其實豆腐和豆腐製品以其味美價廉和營養豐富,自古就常被冠以雞、鵝、羔羊之名,成爲肉食的平替。《水滸傳》裏戴宗要作神行法不能喫肉,就以麻辣熝豆腐配酒。杭州有全國知名的連鎖餐飲品牌,一道麻婆豆腐三塊錢,十多年不漲價,以此爆品吸引客羣,大概也是利用同樣的心理。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說豆腐“實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無肉料之毒”,觀點是否正確另說,至少可見上述觀念對中國人的影響之深。

民國時馬敘倫自負廚藝,自比令袁枚折腰的蔣侍郎。他發明的三白湯以白豆腐、白菜、白筍爲原料,其中豆腐非杭州原產的天竺豆腐不取。據馬敘倫自我評價,三白湯製成後“如太羹玄酒”,食材原本的物味皆不可得,只有真正的“知味者”才能知其佳處。如今這道湯已經失傳,本身也不可得了,白茫茫的三白湯最終歸於真乾淨。

家鄉味道令馬敘倫洋洋得意,誰知到了自媒體時代,杭州忽而背上美食荒漠的惡名。外來人口暴增,公共話語權移交,本土飲食文化被稀釋後快速式微,實在委屈。香港美食作家陳紀臨、方曉嵐夫婦在《回味·杭州菜》一書中介紹了很多傳統杭州菜式,例如蟹粉豆腐羹便是利用豆腐“與不同配料組合,便饒具不同滋味”的特性,請豆腐和蟹粉搭夥,吊出蟹粉的鮮美。

杭州西南部的建德,以豆腐包最爲知名。蓬鬆的麪皮包住軟嫩的豆腐,想象中應該是柔性的味覺體驗;然而建德嗜辣,香辛料混在豆腐中送入口中,熱辣滾燙,鮮美刺激。而毗鄰杭州的紹興,食物重口,多以黴、臭、糟爲特色。清代食譜《越鄉中饋錄》記載紹興有六黴,其中黴千張、黴豆腐都是豆腐製品。黴豆腐即紹興腐乳,醉方與紅方最受歡迎,至今在浙江仍很常見。周作人在《知堂談喫》裏寫臭豆腐很經濟,“味道頗好,可以殺飯,卻又不能多喫,大概半塊便可下一頓飯”,實際上是指黴豆腐中的臭黴豆腐,即青方,勞動人民下飯菜;而“本地別有一種臭豆腐,用油炸了喫的”,則是通稱的紹興臭豆腐,流行於紹興、杭州、上海一帶,無論外觀口味,都和長沙或南京的臭豆腐很不一樣。臭豆腐上桌,兒童往往掩鼻。記得大人常笑勸:“喫一口看!聞聞是臭的,喫喫是香的。”嗅覺與味覺遇到豆腐,何以竟不能通感?豆腐的豐富與多變,於此亦可見。

浙江還有一道農家菜炒豆腐松,有別於山東孔府菜炒豆腐泥,豆腐不是壓碎而是切粒,配上蝦米、冬菇、火腿等食材,更具江南風味。《山居雜憶》的作者高誦芬出世前,高家來了一位毀婚到杭州做幫傭的紹興女人葉媽。直到高誦芬晚年,仍對幾十年前葉媽做的美味念念不忘,其中就有這道炒豆腐松,以及素燒鵝和黴豆腐。豆腐的美味串起私密記憶與情感體驗,仿如一根銀線,歷經人世更迭而不斷絕。

無辜的豆腐

“豆腐西施”的叫法是如何流行的?

長三角有句話,叫“買塊豆腐撞撞殺”;讓人撞死在軟豆腐上,荒唐背後是看低對方智商的意思。夸人皮肉嬌嫩,常說是“豆腐做的”,潛臺詞“一碰就碎”。至於諧音梗“小蔥拌豆腐——一清(青)二白”,則是單拎豆腐之白做文章。

又軟又易碎的白豆腐,本應是受人愛惜的美味,不知倒了什麼黴,被人發明出“喫豆腐”這樣稀鬆平常的隱語,用來美化性騷擾。魯迅那句由短袖子想到私生子的名言講得不留情面,其實把短袖子換成豆腐,大概也說得通。

《故鄉》中“豆腐西施”楊二嫂年輕時“因爲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而“我”卻因爲當年尚在童稚,“並未蒙着一毫感化”。言外之意,似乎隱指男客們對楊二嫂常有輕薄之事。周作人在《魯迅小說裏的人物》中評論道,“近處豆腐店裏大概出過這麼一個搔首弄姿的人”,即可作爲佐證。問題在於,周在此用的“搔首弄姿”顯含貶義。楊二嫂的原型如此行事,很可能是爲維持生意。她默許客人的調戲,雙方心照不宣地互惠。傳統社會里弱勢者的生存之道,他人若非設身處地,便不能抱以充分的理解與同情。

“豆腐西施”的叫法不是魯迅首創,原指豆腐般軟嫩的女性。清人張南莊《何典》與丁柔克《柳弧》中,都出現諢號爲“豆腐西施”的女性,其中有村姑也有縣官夫人,皆非真正以賣豆腐爲業,如此得名,顯系直男們一廂情願的性幻想作祟,隱含想要喫其豆腐的意思。試問豆腐何辜,西施又何辜?大概西施捧心給人脆弱感,和豆腐氣質合拍。

“豆腐西施”作爲固定搭配特指賣豆腐的姣好女性,同樣隱含喫其豆腐的意味,這稱號經由魯迅而家喻戶曉,後來創作者多有借用與致敬。卜萬蒼1959年的《豆腐西施》教化意味甚濃,爲了諷刺資產階級的陰沉與繁文縟節,他無視豆腐的博愛,暗示它是草根代言人;相應地,女主角珊珊也被塑造成一個憨直得近乎粗鄙的勞動女性。她崇尚野性的生命力,蔑視上流生活,甚至無視禮儀與人情,比如初見富二代朋友的雙親便出言羞辱。珊珊形象凜然,因而與性無涉。男伴誇她“豆腐西施美多姣”,她立即面露不悅,質問“誰讓你給我題外號”;當唱出“磨豆腐”“豆腐漿”之類傳統上隱匿於“豆腐西施”稱號背後的淫褻字眼時,主演林翠仍是正氣照人,很難令觀衆心生邪念。《芙蓉鎮》開場的山歌勞動片段很可能是借鑑了《豆腐西施》,而隨後胡玉音在賣豆腐時笑嘻嘻地對待男客們的言語騷擾,則能看出魯迅的影響。由於胡玉音個性貞烈、善良,1987年電影上映後,觀衆對她的際遇普遍抱以同情。至於1993年杜琪峯電影《濟公》裏,張曼玉飾演的小玉擺明了借色相吸引男客來買豆腐。

珊珊、胡玉音和小玉三位“豆腐西施”個性迥異,觀衆也各有褒貶,但她們的形象或許都可以溯源到魯迅筆下的楊二嫂。隨着“豆腐西施”的叫法應用日廣,文字間的狎褻意味進一步下潛,整個華文地區都開始用其指代賣豆腐的女性。人們逐漸不覺有異。□張哲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