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科幻微小說〗推送的第107篇文章

  “

  編者按:

  關於一隻貓和一條狗的故事;可能是地表戰力最強的喵汪組合。

  雨下個不停,空氣悶熱,每呼吸一次,董羽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肺在潮溼的空氣中過濾出能夠呼吸的氧。已經第七天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扛起一筐魚擺在街邊。在這種天氣裏,很少有人會到市場來,但生意還是要做,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耗子靠着牆,在雨裏點燃一支菸叼着。

  “頭兒,情報準不準啊,我總覺得那個黃牙不靠譜。”耗子說。

  董羽瞪了他一眼,警惕地向左右看看,“靠譜?哥們兒,這方圓一百公里,如果你能給我找個靠譜的人來,回去我就把我小姨子嫁給你。”

  耗子笑了一聲,猛嘬了一口煙,菸頭亮了又滅,他吐出一股煙,馬路對面的三層小樓變得模糊起來。“呵呵,這次要是成了,我還看得上你那個一百五十斤的小姨子?”

  “你小子他媽臭美去吧。”董羽踢了耗子一腳。

  正說着,十幾米之外的雜貨鋪老闆走出來,將一個血淋淋的羊頭放在攤子的一角。雨水沖刷着羊頭,與羊血混合成紅色溪流,順着攤子滴在青石路上。

  幾隻蒼蠅早已跟了過來,老闆還沒轉身,便迫不及待地扒了上去。

  董羽和耗子對視一眼,“我去上個廁所。”他踢開魚框,穿過馬路,走到遠離市場的偏僻角落。

  這片空場就是這裏的公共廁所,幾顆半人高的矮樹是男女之間的分界線,不過在大部分時候,沒人在乎那道界限,只是方便完了低頭就走。

  董羽站在一個土包旁邊,解開褲子。雜貨店老闆也過來了,在一米開外的地方相中一個位置。

  “今晚八點。”老闆一邊尿,一邊對着面前的空氣,用生硬的中文說。

  “確定嗎?”董羽說。

  他等了會,沒有等到回答,轉頭看去,老闆已經完事走人了。董羽繫好褲子,在雨裏打了個哆嗦。

  “今晚八點。”董羽對耗子說,“叫他們準備吧。”

  耗子點點頭,開着破皮卡離開了市場。董羽坐回屋子裏,從菸灰缸裏撿了個長點的菸屁股點上,注視着對面的三層小樓,等着夜晚的到來。

  “到了。”

  聽到耳機裏傳來的聲音,董羽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槍柄,然後又鬆開,“一定要確認目標。”

  “要等到他下車纔行。”觀察手回答。

  “其他人不要輕舉妄動,要等到目標確認。”

  十幾秒鐘之後,明圖那輛改裝過的豐田坦途沿着河堤開了過來,兩束大燈將黑暗中的細雨照得跟珠鏈一樣。

  董羽在鞋裏扣緊了腳趾,他們在這裏等了九天,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就要等到明圖下次收貨——也就是至少三個月以後——才能再見到他了。

  坦途停在三層小樓外面,響了幾下喇叭。

  “火鳥,李飛,你們就位了嗎?”

  “已經就位。”

  “確認目標之後立刻執行。”

  “明白。”

  坦途的車門打開,從後面一左一右下來兩個人,從望遠鏡看去,都不是明圖。

  副駕駛座位上的人也下了車,那人一下車便帶上一頂斗笠擋雨,看不清臉。

  “那是誰?”董羽問。

  “看不清楚,”火鳥回答,“怎麼辦?”

  “一定要確認目標才能開火。”

  “再等就沒時間了。”

  “等,不能打草驚蛇。”

  董羽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觀察。那三個人關上車門,陸續走進樓裏。

  “操。”耗子罵道,“這半年的功夫白費了。”

  董羽看了耗子一眼,又舉起望遠鏡。

  坦途在小樓門口調了個頭,停下。雪白的大燈突然關閉,雨夜陷入黑暗。

  董羽眨眨眼睛,等着自己的瞳孔適應黑暗。坦途的司機也下了車,董羽只能看見一個白色的模糊人影。

  隨着視力的逐漸恢復,他發現,那個開車的司機,正是這次行動的首要目標——毒梟明圖。

  他又等了兩秒,確定眼前的人就是明圖之後才說,“火鳥,目標確認,可以開槍。”

  他下達了命令,但是十秒鐘過去,明圖仍然活着。

  “怎麼回事?”

  “沒有角度。”

  明圖已經進了小樓。

  董羽收起望遠鏡,“那就執行B計劃吧。火鳥,李飛從東側二樓進入,主要掃蕩製毒實驗室。我和耗子抓捕明圖。”

  “收到。”耳機裏傳來火鳥乾脆的聲音。

  董羽從黑暗中站起來,等了幾秒,在腦海中回憶那幢小樓的結構圖。

  B計劃的行動方案已經演練了幾百遍,爛熟於心。說實話,董羽更希望執行這個方案,在這個潮溼的垃圾堆裏呆了這麼長時間,他需要槍火的溫暖。

  董羽在前,耗子緊隨其後,兩人趁着夜色向小樓靠近。那幢樓是明圖幾十個生產車間中的一座,雖然外表破爛不堪,但仔細觀察就能看得出來,整棟樓被包裹得密不透風,雖然經常看到有人進進出出,但晚上看不到一絲光從窗戶裏透出來。

  一樓和三樓的幾個房間裏,經常能夠看到有人隱藏在陰影中向下觀望,那是幾個警戒哨。

  他們走到圍牆邊,董羽手搭人梯託耗子爬上圍牆,然後是自己。院子裏傳來兩聲微響,輕得像呼吸。

  他們落地時,院子裏已經倒下了兩個哨兵。第三個站在牆下,火鳥看不到。但在紅外鏡裏,那個人熱得像太陽。董羽抬槍解決了第三個人,衝進小樓。

  戰鬥很簡單,儘管明圖的人荷槍實彈,但只是一羣散兵遊勇。面對穿着夜行衣的死神,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往自己的口袋裏瘋狂塞錢和毒品。董羽和耗子掃蕩了一樓和地下室,把子彈送給所有試圖反抗的人。

  “頭,一樓沒有。”耗子找了個遍,沒有見到明圖的影子。

  “我們這邊也沒有。”李飛說。

  “見鬼了,他還能飛了?”耗子罵道。

  “不對勁。”董宇看向那些站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人,都是婦女和兒童。她們每天要經手數百萬的“貨”,卻只能掙到一點點能夠勉強餬口的報酬。

  “他去哪了?”董宇用緬甸話問,試圖兼顧威嚴和溫和。

  “他去哪了!”耗子在他身後吼道,有人向後縮了縮,然後用幾乎不可辨認的動作指了指旁邊。

  那邊只有一道牆。

  在仔細檢查之下,才能發現那堵牆有問題。

  “有機關?”耗子順着牆面摸索,但是一無所獲。

  董羽一咬牙,“來硬的。”

  耗子從揹包裏拿出炸藥,鋪設好,退到安全距離,一轉頭髮現那些毒工還在牆角站着,大概是意識到這兩個人不會傷害自己,都比較放鬆,做看戲狀。

  耗子不耐煩地揮揮手,想轟他們走。但是那些人無動於衷,他只好對着地板扣動扳機,毒工們才一鬨而散,臨走時還不忘抓一把攤在桌子上的錢和貨。

  董羽按下按鈕,火花過後,那堵牆被炸得四分五裂,牆後是一條通道,明亮白皙,乾淨得像是不屬於這個潮溼而且骯髒的世界。

  順着通道吹來一陣冷風,帶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吹走董羽身上數日積累的泥濘和汗臭。

  “火鳥,一樓有暗……”耗子向同伴報告情況的聲音突然被掐斷,董羽猛地轉身,抬槍。

  一個壯漢站在耗子身後,用黝黑粗壯的手臂勒住耗子的脖子,另一隻手握着一把砍刀。

  操!董羽在心裏罵道,那一股來自現代世界的風讓他失去了警惕。原來有機關的牆並不只是這一面。

  “別動!放了他。”董羽用緬甸語喊道。

  那個壯漢咧嘴一笑,長刀抹過耗子的喉嚨,耗子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血湧出來,瞬間染紅了他的作戰服。

  “耗子!”董羽叫到,就要扣動扳機,壯漢猛地一推,把耗子推向他。

  董羽接住耗子,後退兩步,發現身邊還站着一個人。他轉向那邊,看到黑洞洞的槍口,和明圖的臉。

  然後是火花,臉上一痛,彷彿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黑暗……

  刺鼻的酒精味讓董羽從昏迷中甦醒,長時間的沉眠讓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他試圖坐起來,但失敗了,只能勉強活動脖子。

  “你醒了。”一個聲音說,有些沙啞。

  董羽沒法說話,只是發出一聲呻吟。他向那聲音轉過頭去,目光很難聚焦,只能看到一個灰髮男人正在俯視着他,在視野的下方有一團黑影。他甩甩頭,引起一陣頭痛。

  “你先不要劇烈運動,聽我說話,可以嗎?”那個男人繼續說着,董羽看着他,點了點頭。

  “這是我第十四次向你解釋這件事,每次你都過於激動,瘋狂掙扎,然後昏迷過去。我知道接受事實很難,但是你必須保持鎮靜。”

  董羽的視野清晰了些,向他說話的人大概五十多歲,滿頭銀髮,黑框眼鏡白大褂,如果不看貫穿整個臉部的巨大傷疤的話,倒像是個文縐縐的大學教授。

  教授等了一會,又問,“你能冷靜下來嗎?”

  董羽點點頭。

  “你還記得之前的事嗎?”

  董羽試着回想,但是大腦裏一片混亂,有些雜亂的碎片,可無法連貫起來。

  “你應該是什麼特種部隊,來這裏執行任務,抓捕明圖,可惜……失敗了,你還記得這些嗎?”

  混沌中浮起一些碎片,幾張模糊的臉。董羽胸中燃起一股怒火,但不知道爲了什麼。

  “簡單來講,”教授停頓了一下,“你死了,我是說你的身體已經死了。”

  什麼!你胡說!董羽無聲地喊道,他掙扎着起來,一翻身從牀上摔下來,他想爬起來,但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他努力地低下頭……

  看到一對棕黃色、毛茸茸的爪子。

  這是什麼?董羽叫道,但是他只聽到“汪”的一聲。

  教授過來,向董羽伸出手去,他覺得脖子被什麼東西勒住,不是很緊,但掙脫不開。

  “很好,你已經慢慢能夠適應這個身體了。”教授說,伸出另一隻手,董羽覺得教授的手搭上他的頭,然後在頭頸之間來回撫摸。

  董羽,特戰鷓鴣小隊隊長,三次一等功獲得者,近身格鬥和槍械射擊連續五年全軍比賽冠軍,響噹噹的男子漢,在覺得屈辱和噁心的同時,居然覺得這樣撫摸很舒服。

  他漸漸安靜下來。

  “很好,很好,你的意識已經能夠穩定下來了。”教授繼續撫摸着。

  董羽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教授似乎也很享受這個過程。他一個激靈,猛地跳到一邊,但是四肢仍然跟不上他的意識,他摔在地上,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狗啃泥”三個字。

  他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教授盤腿坐在地上,看着董羽艱難地爬起來。

  “明圖抓到了你們,在你的臉上來了一槍。”教授說,“但好在沒傷在腦子。他就把你扔在那裏,我好不容易保留了你的意識。但是……”教授一頓,“事出緊急,只能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了。”

  教授端來一面鏡子,讓董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鏡子中是一條結實壯碩的德國牧羊犬,也就是俗稱的黑背。跟特警隊裏養的那批是同一個品種,這種犬聰明、敏捷、肌肉發達但是不笨拙。

  董羽曾經……

  他晃晃腦袋,記不起來了。

  “你的長期記憶在這裏。”教授指着大狗脖頸環上的一個金屬扣,“如果……我只能這麼說,如果以後這項技術成熟了,你能找到新的身體,你可能還能把那些記憶再找回來。”

  教授再次撫摸董羽的頭,他陷入了沉思,沒有反抗。

  “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叫什麼。就叫你X吧。”教授說着,從旁邊撿起一個不鏽鋼盆,在地上敲了敲。

  沒多長時間,一條黑影從外面跳上窗臺,居高臨下地看着董羽。

  “那個是Y。”教授說,那隻黑貓從窗臺上跳下來,“也有你的一部分意識,它前幾天就醒了,適應的比你快,但是……我不確定它身上有多少你,反正不是太聽話。”

  黑貓警惕地向董羽——現在稱呼他爲X更合適——靠近,它停在距離X兩三米的地方,與他對視。

  那不是貓的眼神,X記得,他見過那種眼神,彷彿鏡中的自己。

  “沒錯。”腦海裏響起一個聲音,“我們就是你。”那個聲音說。

  “什麼?”X無聲地問。

  黑貓——Y——轉向教授,側對着X,低下頭,露出後頸上的一個人造裝置。

  “你們的意識可以通過這裏無線連接,但是傳輸距離有限。也就是說,在一定範圍內,你們兩個……嗯……你們的意識可以合爲一體。但超過那個範圍,你們就只能各自爲戰了。”

  “你,我,再加上那個盒子裏的長期記憶,我們三個加起來纔是原來的自己。”Y在腦海裏說。

  如此大的信息量,X的腦子還處理不過來,“他怎麼會對我們有這麼完善的準備?”他問。

  黑貓意味深長地看着X,“你不會想知道的。”

  雖然說Y是另一半自己,但他和X的性格完全不像,他自由懶散、也沒什麼志向,每天只知道曬太陽,舔毛,或者藏在哪裏不出現,倒像是一隻真貓,只不過會說話而已。

  可X從不懈怠,他知道,自己死在一個叫明圖的人的手裏。他想要報仇,但一條狗該怎麼做才能達到這樣的目標?X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瘋狂地訓練,讓自己能夠完全掌控這具身體,讓身體達到巔峯。

  他結合狗的肌肉特點,設計了一套訓練方法,在教授留給他們的空倉庫裏,沒日沒夜地鍛鍊。與此同時,Y只是懶洋洋地在旁邊看着,偶爾嘲笑兩句。

  窗戶的上方有一條小的縫隙,Y可以從那裏自由的出入,但X不行,他的身體太大,而且也跳不了那麼高。

  “你說你每天訓練有什麼用?”Y說。

  X沒有回答,但失敗兩次之後,他就不再嘗試了出去了,在他眼裏,似乎也沒有出門的必要。

  Y每天都要出去溜達一段時間,但X問起外面都有什麼時,Y什麼都不說。

  “你明明能走,爲什麼每天都要回來?”一天晚上休息時,X突然問Y。

  Y蜷成一團,發出有節奏的呼嚕聲,X以爲他睡着了。但是Y回答:“你明明能走,爲什麼還留在這?”說完,Y翻了個身,消失在月光之外的陰影裏,留下X在清醒中苦思冥想,自己爲什麼沒想過離開。

  當XY保持連接的時候,他們有時會做夢,但又有可能不是夢,而是他們還是人類時的記憶。

  “你也夢見了麼?”黑貓問。

  “是的。”X回答,他們夢見一個晴朗乾燥的城市,一棟擁擠不堪的小樓,他們爬上狹窄昏暗的樓梯,一扇鏽了大半的紅漆防盜門,他們打開門,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向他們撲過來。

  他們覺得應該流了淚,但是沒有。

  “我們……有家嗎?”

  “應該有吧。”

  “你覺得那是我們的家嗎?”

  “我覺得是。”X說,“就是。”

  “我想家了。”Y說。

  “那是什麼感覺?”

  “你什麼意思?你不知道什麼感覺?”

  “不知道。”X說。

  “憤怒。”黑貓說,“不,不是說想家的感覺是憤怒。而是我現在很憤怒,因爲你對想家沒有感覺。這很奇怪。”

  “我們兩個之間,由你來負責感覺,我來負責執行?”

  “不,你也可以感覺。”Y說着,亮起爪子,在X身上來了一下,鋒利的爪子深入皮毛,在狗的身側留下一道血痕。

  “你幹什麼?”大狗一痛,跳着向後縮。

  “疼嗎?”Y說,“這就是想家的感覺,我渾身都疼,每日每夜。”

  “我想回家。”X對教授說,他雖然還是隻能發出汪汪的聲音,但已經可以控制前肢和鼻尖在鍵盤上打字,並且用這種方法和教授交流。

  “你知道家在哪嗎?”教授問。

  X看看趴在窗臺上的貓,啞然。

  “那是誰?”Y看着窗外說,X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了窗外的場景,一箇中等個子的男人,揹着雙手,襯衫敞着,露出胸前紋着的虎頭。

  男人帶着墨鏡走在前面,身後是幾個荷槍實彈痞了痞氣的保鏢。男人抬起頭,向窗戶看了一眼。X和Y同時看到了他的臉,他們覺得那張臉很熟悉,而且還讓他們產生了別的感覺。

  視野突然一黑,X又看到了眼前的教授,Y從窗戶上跳下來,縮在角落裏。黑貓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弓着身子對着門口。

  “怎麼了?”X問。

  門打開了,那個人大搖大擺地進來,順手在X頭上摸了一把。

  “教授,這次怎麼才備了這麼一點貨?”那人用口音很重的中文向教授問話,X能聽懂大部分。

  “還不是因爲你這個瘋子。”教授沒好氣地說,“上一批工人剛剛培訓出來,被你招來的特種部隊轟走一多半,剩下的自己回來,讓你打死了。新來的這批人又要培訓幾個月。”

  X臥在教授腳邊,裝作休息,但直覺卻告訴他,這兩個人對話另有深意。

  “這次先這樣吧,下次我來的時候,得把貨備齊。”

  “這我可不敢保證。”教授坦誠地說。

  “對了,那個事怎麼樣?”

  “已經在做實驗了,”教授撇了一眼X,“再給我三年,不,兩年時間。”

  “不,我再給你六個月的時間。”明圖說,“杜昂那小子逼我逼得很緊,政府也三天兩頭來找事,我必須儘快脫身了。”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幫你嗎?”教授說,“因爲你想要脫離這個垃圾堆,去嘗試做一個正常人。只要你別亂發脾氣亂殺人,保持低調,形勢就不會變得這麼糟糕。”

  明圖哈哈大笑起來,他拍着教授的肩膀,“你是第一個敢跟我這麼說的人。”他笑着出了倉庫,外面響起卡車的轟鳴,X能夠感覺到地面在震動,車隊慢慢走遠,震動消失了。

  X跑到交流器旁,“那是誰?”

  “那是明圖,這裏的大毒梟。”教授想了想,“向你開槍的人,就是他。”

  X和Y又做夢了,他們夢到了明圖,和他手中的槍。他們夢到耗子,血噴出來的時候還在喊着“開槍啊!”,潮溼的雨下個不停,每個人身上都散發着腥臭的味道。

  “是那個人殺了我們。”X說。

  “還殺了我們的同伴,我能感到悲傷。”Y說,他跳上窗臺,月亮出來了,照進倉庫一束銀光,“我連同伴的名字都想不起來,這讓我憤怒。”

  “你一直在憤怒。”X對Y說。

  “因爲你始終控制着情感,”Y說,“你在部隊的時候,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感情,對部下,對困難,對家人。現在被壓抑的那部分感情成了我。”Y舔舔爪子,“操他媽的,我招誰惹誰了。”

  “我們該怎麼辦。”Y說的是實話,當兵十七年,董羽的生活只有那麼幾個部分,分析情況,制定計劃,完成。就連他的女兒都是按這個步驟趁着十五天的探親假得來的。

  但現在X對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我們還留在這裏幹什麼?”Y用尾巴指指倉庫角落裏的飯盆,“就爲了那口熱飯嗎?”

  X沉思了幾秒鐘,“我明白了,不過,我還要再問教授幾個問題。”

  “我聽到你和明圖的談話,你到底在爲明圖做什麼?你復活我們又有什麼目的。”

  教授還沒來,X在交流器上寫了兩行字,還用鼻尖頂着,讓顯示器轉向門口。

  喫過早飯,教授就來了,他看了幾遍X的留言,笑了。

  他拉過來一條凳子,面對X坐下。X不由自主地搖起尾巴,被Y狠狠地提醒之後,他把尾巴坐在身子下面,不讓它搖。

  “我是被綁架來的。”教授說,“我的老婆孩子還在他手裏,但是我感覺,我已經見不到他們了。”

  老人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開始慢慢講述。

  教授姓陳,原來是上海某大學的教授,研究方向是人的意識和大腦構造,後來發了幾篇論文,探討人類意識轉移的可能性。

  不知道怎麼,這幾篇文章傳到了明圖的耳朵裏,這個毒梟平時除了製毒販毒和鎮壓反抗之外,竟然還愛看些科幻小說。

  他對陳教授的理論深信不疑,於是找了個機會,設了個局,騙教授說來緬甸大學講學,並許下了高額的酬金。

  但教授剛踏上緬甸的地盤,就被綁架了。

  明圖不僅愛看科幻,思想也超越了其他的毒販。他深知幹這一行早晚會死在槍下,不如找個機會,換個身體,把資金轉向國外,投資幾個公司,過上白道的生活。

  如果可能的話,多換幾次,還能永生不死。

  在早期,教授除了對明圖的手段不滿之外,對毒梟的資助並不反對。

  他自己也迫切想知道這項研究能不能夠成功,在國內的話,會面臨許多倫理上的阻力,但在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方,可以毫無顧忌地進行試驗。

  然而成長在象牙塔裏的陳教授哪裏知道“毫無顧忌”這四個字代表着什麼,在明圖的眼裏,人的生命還不如槍口冒出的青煙沉重。

  在這片三不管地帶,明圖每天都能提供幾十上百個“實驗用品”。當教授想要反對時,明圖就會拿教授的家人來威脅他。

  “我放棄了,開始按照他的計劃設計試驗。從那時開始,我就沒臉見我的家人了。”教授不但接受了實驗用品,還成了明圖的心腹,主管這個製毒窩點的一切。

  “你成功了嗎?”X問。

  “你是最接近成功的。”教授說,“我不知道爲什麼,從人到人的意識傳輸總是失敗,也許是因爲受體本身的意識佔據了空間……”

  教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術語,他的思維沉入到自己的世界當中。

  X不得不把他叫回來。

  “他對我們有什麼計劃?”Y問,X將這個問題轉給教授。

  “我不知道。”教授攤手,“我在這裏呆的時間太長了,你是唯一一個確定和他們不是一夥的,能和你們說說心裏話,讓我意識到我沒有變成他們那樣的人,就夠了。”

  X看着教授,意識到教授的話是真誠的。他向交流機伸出爪子,想找一些詞語安慰教授,這時Y控制了他的肢體。

  “你做過多少次活體實驗?”

  看到這個問題,教授縮了一下,他捂着胸口,低頭不語。

  “我在外面看過,這個老傢伙不壞。他只是在必要的時候,關掉了人性的開關。”貓在腦海裏嘆了口氣,“我們走吧。”

  “去哪?”

  “哪都行,只要不在這裏。”

  X憐憫地看着頹然的教授,在交流器上留下一行字,“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命,但我們不能留在這裏。”

  教授苦笑一下,擺擺手,“祝你們好運,”他說,“那個存儲器裏有我所有的研究資料,雖然還很不完善,但是我覺得基礎打得不錯。希望你們能夠找到接替我研究的人,還有機會再重來一遍。”

  X想說謝謝,但他已經走向門口,距離交流器很遠了。他搖搖尾巴表示感謝,然後走了出去。

  黑貓從他身邊竄過去,三步兩步上了牆,臥在那裏,等着大狗跟上。

  一貓一狗以這種方式大搖大擺地走出那幢毒窟,沒人阻攔,甚至沒人對他們多看一眼。

  天竟然是晴的,飄着蓬鬆的雲,太陽亮得刺眼。X憑着殘存的記憶辨別出一個方向,便向那邊走去。他們走得不快不慢,反正身後沒有追兵,前方也無人等待。

  出了鎮子,是一條小河。X跳下河想游到對岸,但Y無論如何不願下水。

  “我們是從同一個人身上分離出來的兩個意識,你爲什麼就那麼倔呢?”X無奈,只好爬上岸,繞了很遠才找到一座小橋。

  過了河是一片森林,X一頭扎進去,走了很久,直到太陽偏西,也沒有穿過這片森林。

  “你不是打算就這麼一路走出去吧。”Y突然問,森林裏的藤蔓和低矮的植物經常擋住他的去路,他蹦蹦跳跳地前進,早就不耐煩了。

  “是啊,我們不是要回家嗎?”

  “你這個傻狗,我們到現在還沒有喫飯呢。”

  經Y這麼一提醒,X才發現,從早上離開陳教授一直到現在,還一直沒喫東西。在毒窟的一日三餐有人提供,自己還沒來得及考慮飲食問題。

  在這個大森林裏,自己的記憶中倒是有一些野外生存的技巧和經驗。但以這具狗的身體,根本沒法實現。

  太陽已經落山,森林變得黝黑一片,根本什麼都看不見。X磕磕絆絆地走着,飢餓襲來,原來狗的肚子也會咕嚕咕嚕地叫。

  “沒出息。”貓說,他在X前面跳來跳去,黑夜是他的世界,“怎麼樣?要不我把視野共享給你?”

  “爲什麼你能這麼做?”X問。

  “你願意把你的想法共享給別人嗎?包括隱私和祕密。”

  “當然不會。”

  “試着敞開心扉不是壞事,更何況是我。”Y曖昧地說,X很不喜歡這個感覺,他想瞪一眼那隻貓,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

  前面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嘈雜,順着林中的微風飄來一股騷臭的氣味。X和Y停下,潛伏起來。

  不一會,一個影子從面前的樹叢中鑽出來,它的體型大概只有X的一半大,尖嘴,尾巴蓬鬆,是一隻獨行的豺。

  “呦,晚飯來了。”貓在X的腦子裏說。

  “什麼?”

  “什麼什麼?你還把自己當人嗎?這是送上門來的晚飯啊。”

  “這怎麼喫啊。”

  “紅燒?廢話當然是撕着喫,我們又沒帶鍋出來!”

  “那個……”

  “少廢話快上!”

  X還在猶豫,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

  那隻豺一驚,進入戰鬥姿勢,警惕地看向這邊。

  “上啊!”在貓的鼓動下,X竄出隱身的草叢,給了豺一記右勾拳。

  “你這個笨蛋,你他媽是狗啊,咬它!”

  別看豺個子小,可不是好惹的主,那記勾拳根本不算什麼。它伸長脖子,向大狗的左前腿咬去。

  X保持着人類搏擊的習慣,注意力全在對手的四肢上,對這次進攻完全沒有準備,只是在尖牙咬到自己的時候才憑着本能後退了一步,但還是被劃破了兩道口子。

  X一個狗式的旋風踢,蹬在豺的腰上,把它踹了出去。

  豺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呲着牙對大狗低吼。

  “你咬它啊!對着脖子一口就行了。難不成你還打算用你的狗爪子錘死他嗎?”

  “別煩我!”狗低吼一聲,又撲了過去,和豺扭打在一起。幾個回合之後,他漸漸掌握了這種搏擊的方式,還創造了幾次很好的機會,讓豺把脖子露在自己眼前,但是下嘴的時候卻遲疑了。

  豺意識到自己討不到便宜,跳出圈外,對着X尖叫。東北方不遠處響起同樣的叫聲,而且顯然不止一個聲源。

  X還想繼續進攻,Y在他頭頂一根安全的樹杈上提醒道,“我們撤吧,它搬救兵來了。”

  “撤?我的字典裏就沒有撤退兩個字。”

  “你還想死第二次嗎?”黑貓問道,他又向X的頭腦投射過來一股意識。有一瞬間,X彷彿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腦袋,黑暗、粘稠,令人作嘔的惡臭,還有刺耳的轟鳴。

  這就是死亡的瞬間嗎?X的動作遲滯了,又中了豺一爪,恐懼放大了疼痛。他且戰且退,行動笨拙,快要跟不上豺的動作了。

  這時周圍樹叢晃動,又鑽出來三四隻豺,它們在X面前分散站開,想要包圍這隻晚餐。

  “你是個聰明人。”Y說,“這場戰鬥毫無意義,保存實力爲上。”

  X甩甩頭,想要擺脫頭腦裏屈辱的念頭。他叫了一聲,轉身跑了。

  身後早就沒有了豺的聲音,但X不肯停下,他發足狂奔,在黑暗裏橫衝直撞。

  漸漸地腦海裏沒有了Y的聲音,只有痛感充斥着身體,有被樹枝劃破的皮膚傳來的,也有從內部自尊被打破造成的傷口。

  他絆在一根藤蔓上,向前摔倒。黑暗中一片陰溼的泥塘守在那裏,X一頭栽了進去,爛泥如同跗骨之蛆爬上他的皮毛。X掙扎着從泥塘裏逃了出來,但渾身已經被泥巴包裹。傷口被腐爛的泥巴蟄得生疼,X疲憊地蜷縮在泥塘岸邊,他有着滿腦子的野外急救知識,但身邊能用的工具只有舌頭。

  X努力試了幾次,纔對着身上的一處傷口開始舔舐清洗。爛泥又臭又腥,彷彿目前生活的味道,他舔幾下就要往外啐幾口,吐出嘴裏的苦澀。

  不知是因爲性格剛強,還是因爲狗沒有這個能力。X沒有哭,而是舔着傷口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X爬起來,身上的痛楚已經退去大半。回頭看過去,那片泥塘只有一兩米見方,自己竟然能在黑暗中準確地摔到裏面。

  啪地一聲,從頭頂上掉下來一樣東西,是一隻鳥,準確地說,是一隻死鳥。

  “喫吧,你的早餐。”貓在頭頂上說,“不用客氣,我這裏還有。”

  X圍着那隻鳥轉,雖然腹中空空,但是他對這隻死鳥提不起食慾。

  Y從樹杈上跳下來,嘴角還沾着幾簇羽毛。“我說,哥們……兄弟,唉,我也不知道怎麼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你昨天經歷了什麼我都瞭解,我只想提醒你一下,我知道你還想維護做人的底線,可是,你要知道,你早就不是人了。而且……”黑貓瞪着X,淡綠色的瞳孔讓X不敢直視,“你要有個心理準備,我們可能再也變不回人了。”

  “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你這說的是氣話,”黑貓不在乎X的諷刺,“你要是沒出這片森林就死了,還怎麼回家,怎麼見咱們的老婆孩子?”

  Y頓了頓,“我倒是可以代替你去,畢竟我們是一個人。但是我是個感情用事的、神經質的貓而已。你纔是那隻忠誠的狗。”

  X沒法反駁,他看看黑貓,又看看那隻鳥。突然賭氣式地叼起鳥的身子,上下頜發力,尖牙咬碎了鳥中空的骨頭,在口腔裏暴起一陣脆響。仍然溫熱的血擠出來,毫不費力地流進喉嚨,一切彷彿自然而然。

  黑貓在大狗身邊打轉,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說來也怪,當時我以爲我們兩個人的區別在於感情,那個陳教授把所有的感情都弄到我這邊來了,你那邊只管理性思考。但是你還知道尊嚴和羞愧,你別看我,繼續喫吧。這兩樣算感情嗎?我覺得應該算,但是爲什麼這兩樣就留在你那了呢。”

  “這沒什麼不好的。”X嚼着肉說,他們之間的交流可以不通過嘴,很方便。

  “我沒說這好不好。”貓耐心地說,“你看,我在理性分析,而你在耍小脾氣,這再次證明了我的觀點。”

  “好吧,你的觀點到底是什麼。”

  “你還是你,那個十幾年來一直接受機械化訓練的大兵。”

  “那你呢?”

  “我是你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性格,我懶散,自私,不守紀律……當然還有更多的品質我還沒有挖掘出來。”

  “切。”

  “相比你而言,我就是個普通人而已。”黑貓用後足站起來,伸開兩隻前爪,“你看,你其實挺喜歡我的,要不來擁抱一下?”

  X站起來,吐出嘴裏的骨頭渣,舔舔嘴脣,“我們走吧。”

  “別不理我啊,你還得靠我打獵呢。”Y說,“別看你練得一身肌肉,喫飯還得靠我,貓是天生的獵殺機器,而你們狗早就被馴化了……”

  一貓一狗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繼續前行。X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他捕獵,和森林中的狼搏鬥,還戰勝了一條蟒蛇,尖牙和利爪是很好的工具,只要善於使用,功能不亞於瑞士軍刀。

  他們還做夢,都是以前的日子,大部分都是綠色的,軍營中的生活簡單而單調,無數看似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圍在他的身邊,他把他們當成對手,又親如兄弟,那段日子很苦,卻從不覺得累。

  少數時候,他們會夢到回家。同樣,回家的場景也是重複的:同樣的房間,同樣的拿手菜,同樣的笑臉。只是等待他的人會變樣子,有時是父母,有時是妻子,有時是漂亮的女兒……

  還有幾次,他們會夢到同樣的場景,在潮溼昏暗的走廊,嗡嗡作響的熒光燈管,被挾持的戰友,“開槍啊!”,巨響。

  國境線是一道綿延的鐵絲網,網的孔距不大,人無法穿過。但是攔不住X和Y,只要穿過這層鐵網,距離回家就還有一步之遙了。

  “走吧,我們回家。”黑貓說,他鑽過鐵絲網,在另一頭搖着尾巴,大狗沒有跟過來。

  “我忘了他叫什麼了。”X說,“我的兄弟,他死在我面前,我卻忘記了他。”

  Y知道大狗在想什麼,他噴了口氣,又鑽回來。

  “我不是野狗。”X又說。

  “對對對,你是人。”Y說,X還想再說什麼,Y打斷了他,“我知道,你不僅僅是人,你還是個臭當兵的。”

  貓從狗的身邊走過,鑽進樹林,“走吧,去報仇。”

  “不,我只是要完成任務。”

  他們再次返回那座邊境上的小鎮,雨季過去了,天空乾燥晴朗。市集上的人多了些,但更多的是蒼蠅。各種貨物散發出的氣味比以往更甚。X只有憋着氣小心呼吸纔不至於被如同實體一樣的濃厚味道擊暈。

  他們在小鎮周邊遊蕩,等待,他們不知道明圖還會不會來,但是隻要那個毒窩還在運轉,就有機會。畢竟這是他們唯一的方法,好在他們時間充裕。

  功夫不負有心人,X和Y等待的第二週,明圖就來了。但這次情況不同,明圖並沒有帶着用來拉貨的卡車車隊,而是隻帶了一個跟班,開着一輛黑色的豐田普拉多,風風火火地開進小樓的院子。

  Y臥在牆頭,確定了時常在夢中出現的那張臉,他給大狗發了個信號,X竄進小樓的院子,像之前一樣無人阻攔。

  有個衛兵甚至認出了Y,伸手挑逗,黑貓湊過去,讓那個衛兵摸了摸毛,還舔了舔他的手指,衛兵滿足地離開。

  繞過三層小樓,才能看到他們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倉庫。倉庫旁邊有一扇門,從門進去向下兩層就是陳教授的實驗室。

  黑貓跑過去,想看看門有沒有開着,被X叫住了。

  “怎麼?”

  “你看那邊的兩條狗,怎麼看起來像打手。”

  那兩條狗也發現了X和Y,它們搖着尾巴靠過來,一副要交朋友的樣子。

  X站在原地,看着那兩條狗裝模作樣,原本向這邊靠近,卻悄悄一左一右地向X兩側迂迴。黑貓見勢不妙,竄上牆頭觀望。

  X假裝懵懂,轉向其中一條狗,呲牙威脅,把後背亮給另一條狗。那狗果然中計,撲過來,想用前爪勒住X的脖子。

  果然還是人類慣用的攻擊方式。

  X向後一縮,轉頭一口咬住那條狗的脖子,下頜發力,嘴裏傳來令人滿意的咔嚓聲。他又撲向另一條狗,那狗還來不及擺出搏擊的架勢,就被X咬死在當場。

  “看來教授的試驗越來越成熟了。”X說。

  “快,趁血流得不多,把那兩條狗藏起來,倉庫側面有個角落。”Y在牆頭指揮。

  隱藏工作剛剛做好,實驗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穿白大褂帶眼鏡的年輕人走出來。門前還留着剛纔兩條狗留下的血跡,只要他一抬頭就能看見。

  黑貓從牆上跳下來,落在白大褂的左前方,將他的視線引向這邊。Y伸了一個懶腰,對着白大褂叫了一聲。

  白大褂蹲下,“小傢伙,你來的不是時候,今天上午是最重要的時候,我得去拿些東西,現在沒功夫跟你玩。”

  “他說最重要的時候。”Y圍着白大褂的一條腿轉,還一直往他身上蹭。

  “我聽到了。”X繞到白大褂身後,趁實驗室的門沒有碰上,趁機溜了進去,他用身體頂着門,給貓留了道縫。

  白大褂和黑貓說了幾句話,便匆匆忙忙走了。黑貓跟着進了實驗室,門在他們身後鎖上。

  “最重要的時候,是什麼意思?”X說。

  “我想,應該是試驗就要成功了。”

  他們加快速度,向實驗室的深處跑去。實驗室內部潔白一片,一塵不染,跟外面完全是兩個世界,之前他們炸開的牆壁已經修補起來,但仍然留着很明顯的痕跡。

  X停下,牆角處未被新塗料蓋住的地方有一團深色的污漬,X盯着那裏,問Y,“你說,那是我的血,還是……”

  “耗子,”黑貓突然說,“我想起來了,他叫耗子。耗子,嘿嘿。”黑貓自言自語,彷彿這是個有趣的雙關笑話。

  還沒來得及緬懷那位剛剛想起的戰友,他們身後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荷槍實彈的保鏢從裏面鬼鬼祟祟地出來,看起來是偷偷進去抽了支菸。

  看到保鏢的臉,X不由得一陣心跳加快。這張臉也出現在夢境中,就是他一邊微笑,一邊割斷了耗子的脖子。

  Y立刻臥倒在地,抬起一條腿,開始舔自己的蛋蛋。X默契地想繞到保鏢的身後。

  “咦?這裏怎麼有隻貓?”保鏢看到Y,驚訝道,他走過來,飛起一腳要去踢貓,“該死的,誰讓這髒東西進來的!”

  Y在大號軍靴踢過來之前就向後跳起,但還是無法完全躲開,軍靴踢中了他,黑貓慘叫一聲,被踢飛出去,撞在走廊的牆上。

  “Y,你怎麼樣!”X問道,斜刺裏竄出來,擋在保鏢和貓之間。

  “我沒事,他的腳可真臭。”雖然這麼說,但是Y落地之後並沒有立刻爬起來,顯然傷得不輕。

  “還有一隻狗?”保鏢故技重施,踢向X。大狗早有準備,它伏身躲過這一腳,然後向前一竄,施展了一個標準的黑狗鑽襠。經過保鏢胯下的時候,X抬頭,對準保鏢的大腿根部咬了一口。

  保鏢一腳踢空,好不容易重新站穩,他低頭一看,自己的重要部分完好無損,鬆了口氣。X站在保鏢的身側,虎視眈眈地瞧着他看。

  保鏢轉過身,想繼續去追狗,突然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他這才發現,自己站的這塊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彙集了一大片血。保鏢再次看向剛纔被狗咬過的地方,那裏不算很疼,也沒有什麼大的傷口,但是血卻有節奏地一股一股向外噴射。

  X咬斷了他的股動脈,“爲了耗子。”他說。

  怎麼回事?保鏢想爬起來,但卻沒有力氣。他覺得很困,於是合上眼睛,陷入長眠。

  “你怎麼樣。”X湊到黑貓身邊,用鼻子拱他。

  “別動!別動!你滾遠點!”黑貓在他的腦子裏叫道,“可能斷了一兩根肋骨,不要緊。”Y艱難地站起來,“喘兩口氣就好。”

  陳教授曾經提到過,進行意識轉移的那套設備就在實驗室的最深處,站在筆直的走廊裏,可以一眼看到最裏面那扇嚴實的門。

  X在保鏢身上翻翻,找到一張身份卡叼在嘴裏。

  “能走嗎?”

  “你先走,我馬上就到。別擔心,我有九條命呢。”Y說。

  大狗回頭看看,向深處走去。兩邊的房間器械室醫療室之類的房間,但都空無一人,加上之前那個白大褂說的。直覺告訴X,今天的大事將是人和人之間的意識轉移了。

  他走到轉移室門口,用嘴裏的身份卡打開門。黑貓也跟了過來,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轉移室籠罩在持續不斷地嗡嗡聲中,彷彿整個房間都在以細微而高頻的方式震動。出乎X意料的是,轉移室裏並沒有多少個人。

  X用頭頂開門,裏面的控制室只有一個人坐在機器前,是陳教授。

  大狗靠近了些,陳教授在余光中發現了他。他轉過來,看到實驗室進來一條狗,楞了一下,然後認出了X。

  “不要亂動。”陳教授對着操作室的話筒說,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但教授的眼睛始終看着X。

  “轉移已經開始了。”陳教授再次說,經教授提醒,X走到操作室一側,趴在觀察窗前,向裏面看。

  裏面是一臺造型複雜的大機器,正中有一張牀,看上去像是CT掃描儀。牀上躺着一個人,X踮起腳,站得高了些,看清楚了那人的側臉。

  原來今天就是明圖進行意識轉移的日子,怪不得要讓所有人離開,只留一個保鏢看守走廊。

  “殺了他。”黑貓無聲地暗示。

  X回頭看了一眼陳教授,繞過玻璃牆進了裏間,直接撲到明圖身上,一口咬斷他的喉嚨。明圖沒有任何反抗,血悄無聲息地湧出來,順着金屬牀流到地上。

  X小心地向後退,不讓自己沾上明圖的血。即使是這樣的身體,X仍然對明圖有着本能的厭惡。

  他以爲自己的行爲會遭到陳教授的反對,但陳教授只是坐在操作檯旁,面帶微笑。

  “那不是明圖。”陳教授說,“至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剛纔已經把明圖的意識轉移了。”

  X沒料到陳教授竟然仍然忠心耿耿地爲明圖服務,他呲着牙,向前逼近。

  “等等,你別急。”雖然大狗不會說話,但陳教授還是理解他的意思,“明圖已經把他所有的資金都轉走了,他準備了一具美國人的身體,打算把意識轉移到那個人身上,然後回到美國,過逍遙快活的日子。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當然不會讓他如願以償了。”

  教授推推眼鏡,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我給他準備了另一具身體,現在他已經轉移過去了。可是,憑着那具身體,他什麼都幹不了。”教授點點鼠標,監控轉向另一個房間,“那個孩子是鎮上的一個傻子,有八九……什麼!”

  監控裏的房間有着與轉移機器同樣的金屬牀,但是那張牀是空的。

  “我在這呢!”操作室裏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一個瘦得皮包骨的男孩站在門口,手裏舉着一把54式手槍。與孩子幹細的手臂相比,那槍大得嚇人,就連那孩子也不得不用雙手擎槍才能將它平舉在面前。

  “你以爲這樣我就沒法要你的命了嗎?”孩子說。

  “我受夠了。”陳教授說,他張開雙臂,面對縮小版的明圖,“殺了我吧。”

  明圖深呼吸幾次,冷笑一聲。X看到明圖的眼中兇光一閃,他熟悉那種表情,在夢中看到過無數次。

  明圖扣下扳機。

  X撲向陳教授,把他推開,子彈劃過大狗的脖子射到觀察窗的大玻璃上。玻璃轟然碎裂,碎玻璃如同暴雨一般傾盆而下。

  陳教授被撲倒,頭撞在操作檯上,流了些血,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外傷。

  “你不用管我,去看看Y吧。”陳教授說。

  X回過頭去,黑貓臥在一堆晶瑩的碎玻璃中,一動不動,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他的腹部在一上一下地起伏呼吸。

  在明圖開槍的時候,Y從身後繞出來,撲向手槍,想阻止明圖。但是男孩的力量太弱,巨大的後坐力讓槍口打偏,射在了黑貓身上。

  “夥計!哥們!你怎麼樣!”

  X圍着黑貓打轉,子彈打斷了貓的一隻前爪,還削掉了半隻耳朵。

  “在那邊的房間裏有消毒水和紗布,快去吧。”陳教授說,“我……幫不了你了。”他慘然一笑,“在實驗開始前我就喝了毒藥,這是我應得的,”他看向明圖,“我的老婆和孩子,已經死了,對吧。”

  明圖——那個男孩摔倒在牆角,槍的後坐力震斷了他營養不良的手臂,他疼的滿頭大汗,面色蒼白,但始終沒有哼一聲。

  男孩的臉上露出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恐怖表情,“老傢伙,我本來給你留了全家團聚的機會,是你自己不珍惜。我告訴你,他們還活着,本來已經訂好機票,準備回家了。”

  陳教授看着明圖,看了很久,他突然笑了出來,“你騙我,你不會放了我的。你騙我。”他咳嗽一聲,“你騙我……”他的喉嚨咕嚕一聲,然後就再也沒了聲音。

  X叼起黑貓,向實驗室外走去。

  “不,”Y說,“把我放下。”

  “幹什麼?”X張開嘴,把黑貓放下。

  “收集一些陳教授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話,我想還他一個清白,雖然他還是做了很多錯事。”黑貓艱難地爬起來,爬到孩子的肚子上,殘肢在地板上劃出一道血痕,“這是我們欠他的。”

  他用冰冷的瞳仁瞪着明圖,一動不動。

  明圖試圖向後縮,用娃娃氣的嗓門喊道,“你是誰?你是誰!”

  X在實驗室轉了幾圈,沒有什麼合適的、能讓他們帶走的證據。

  “唉,你忘了網絡了嗎?”Y說,語氣中很是疲憊。

  對啊,大狗趴在實驗室的電腦前,把所有的文件打包,共享到了網絡上,只需要幾秒鐘,全世界都可以看到這裏發生的一切。

  大狗回頭,叼起黑貓。“你怎麼樣?”

  “沒事。”黑貓說,之後便沒了反應。

  大狗看了看男孩斷掉的雙臂,輕輕搖了搖頭,離開了實驗室,外面陽光明媚。

  再次來到邊境線時,Y已經好了許多。

  頭上的傷疤已經結了很厚的痂,總是在癢。斷掉的前爪接不回來了,還有些疼,但黑貓已經接受了這件事。況且由於行動不便,X只好馱着他走,Y表示很滿足。

  “過了這道網,我們就回家了。”Y說。

  “是啊,回家了。”X說,低頭鑽過鐵絲網。

  “再趴低點,掛到我了!小心一點!”黑貓抱怨道。

  X趴低了些,讓貓也能夠通過,一根鐵絲掛住了他脖子上的項圈。飽經風霜的皮帶無聲無息地斷掉,存着他們記憶和陳教授全部實驗的數據卡落在草叢中。X和Y正處於回家的興奮中,誰也沒有發覺。

  實際上,家在哪,在他們心中也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大狗馱着黑貓,在城市間遊走,在人羣中尋找。充滿善意的人給他們食物,有時提供遮風避雨的地方。但他們沒有停留,他們想要回家。

  終於,他們找到一處所在,幾乎和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X和Y站在那棟小樓前,卻不敢進去。

  “是這裏嗎?”X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覺像。”

  “這就是家?”

  他們還在猶豫,從樓門口走出一個小女孩。看到這對奇怪的組合,小女孩停下,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們。

  “快,做點什麼。賣個萌什麼的。”X提醒道。

  “我?滾你媽的,我只有三條腿,一隻耳朵,賣萌誰看。”雖然這麼說,可是黑貓還是伸個懶腰,轉過身開始舔自己的蛋蛋。

  他原本趴在大狗的背上,又缺了一隻前爪,身體還沒轉過來,就失去平衡從狗背上摔了下去。

  小姑娘笑了,聲音響亮,彷彿清晨穿破黑暗的第一縷陽光。

  “媽媽!快來看。”

  一個女人從樓裏面走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你看它們。”小姑娘拉着女人的一角,“我想把它們留下來。”

  “留下來?不行不行,現在養狗管的很嚴,又得辦證,還得打預防針,還得每天去遛……”她看到狗身上的傷疤,還有三隻腳正在笨拙地賣萌的黑貓,也笑了。

  她蹲下,“不知道你們經歷了什麼,那留下吧。”

  X和Y對視一眼。

  於是他們留下了。

  他們還做了夢,不過,他們夢到了未來。

  本文爲蝌蚪五線譜原創文章

  作者:灰狐

  蝌蚪五線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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