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郎啓揚又是迷茫的。郎啓揚與遊戲的淵源並非始於流水線工廠中。

(原標題:從流水線“逃”回學校的00後:原來不讀書真的喫虧)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 這是郎啓揚的第一次人生冒險。

他背上行囊,一步跨上綠皮火車,向他的爺爺奶奶告別,向他過往九年的校園生活告別。

郎啓揚是興奮的。

輟學對他來說,好像砸碎了捆綁在他身上的沉重的升學鎖鏈,未來在那一刻充滿無限可能。

當他靠在火車窗口,他想象着,即將抵達的父輩工作過數年的工廠區,將與學校何等不同。這時,與他一般年紀的16歲同齡人,正在昏天黑地埋頭奮戰着初三下學期的中考。

郎啓揚又是迷茫的。

回想起當年奔赴廣州打工,郎啓揚只覺得“讀書沒什麼出路。中考也不一定能考上,考不上高中最終還是和輟學的同學一樣去打工。”

他給自己打氣,安慰自己:“初中輟學,或者沒考上高中的現象在學校裏並不少見,這些人大多數和我一樣,最終去往了浙江、廣東等地的工廠。”

郎啓揚不會想到,很快,他就將爲自己的輟學付出代價。

有錢啦

郎啓揚擠進了工廠。

爲了這一刻,從貴州畢節到廣州,他已在火車上等待了20多個小時。

有錢花、有手機玩,郎啓揚的人生,突然變得與過往截然不同。

他不怨辛苦,新鮮勁兒十足。

由於年齡不滿18歲,郎啓揚的身份只能是製造業流水線上的臨時工,時薪16元,兩班倒,白班從早上7點到晚上8點。

郎啓揚期待的是,週六日加班能有雙倍工資,有時一條流水線上的件數超過一定數額,這條線上的所有工人還能有獎勵工資,折算下來一個月能掙4000多元。

這是他第一次擁有這麼多錢。

記事起,他的父母就常年在外打工,因爲家裏經濟條件不好,自己的零花錢也一直比同齡人少,上初中後,生活費從未超過200元/月。現在有了工資後,他可以隨時買想喝的飲料,給喜歡的遊戲充值。

郎啓揚彷彿嚐到了自由的滋味。

他第一次擁有了24小時屬於自己的手機。

下班後,他居然可以通宵玩遊戲、刷視頻,即使和父母一起租房住,父母也不會像以前那般嘮叨。

與依舊留在家鄉備戰中考的同齡人相比,郎啓揚似乎有了更多支配自己生活的權利。

他放肆地花費精力、花費金錢,投身到遊戲裏。

郎啓揚與遊戲的淵源並非始於流水線工廠中。

從小學開始,他便通過當地非正規網吧裏接觸到遊戲。當時的網吧收費3元/小時,零用錢有限,眼饞的他,只能選擇在家玩手機遊戲,而且僅僅是在放學後的的兩小時內,借用爺爺奶奶手機玩一會。

郎啓揚不認爲遊戲會影響未成年人的身心發展,他學着成年人那般,用邏輯思維爲自己的行爲做解釋:“遊戲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鄰居家的孩子玩遊戲也照樣上了大學”。

在郎啓揚眼中,第一次的人生冒險,應該沒有失敗。

滿足,愉悅,甚至有些許自信。

不過,這些情緒僅僅在他抵達廣州工廠的一個多月後,便被打破了。

讓郎啓揚感受到不對勁之處的開始,是孤獨。

他說:“幾百人的工廠裏,認識的都是長輩親戚,和他們有代溝,聊不起來;工廠裏同齡人甚至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少之又少,父輩們日常都是在抱怨工作太累,做不下去,唯一積極的就是討論過年啥時候回家。”

還有重複。

日復一日,郎啓揚永遠在重複,重複打卡,重複上流水線,重複勞作。

恍惚之間,他開始懷念校園時光。

他懷念教室中推擠如山的課本,懷念老師曾令人厭煩實則推心置腹的教誨,懷念結束一天繁重課業之後,與小夥伴結伴回家時,落在肩上的月光。

掙扎

郎啓揚不再喜歡這裏了。

他開始否定自己,腦海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他嘗試理解自己正在做的工作內容,理解制造業流水線究竟是什麼,以及流水線的末端是什麼:“好像是電腦的外機箱,又好像是什麼大型機器的一部分。”

他終究是想不明白的。

他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做這些事;他想不明白自己身處的工廠,究竟是哪個行業;他更想不明白,在中國經濟大開大闔的發展中,他究竟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以及發揮何等效用。

這些問題,對於缺乏知識積澱的郎啓揚來說,有點難。

不過,爲時不長的社會經歷,依然促使他在不自覺間,產生了“不舒服”、“不喜歡”的感覺。

尚未成年的他並不知道,這是他在嘗試打破自己,是獨立思考即將萌芽的開始。

這更是生命力的內驅使然。

郎啓揚開始掙扎,開始尋求改變。

他發現了一片新天地——逛QQ直播。

他和只有幾個粉絲的直播主加好友聊天,刷抖音視頻,找出視頻的背景音樂一遍一遍地聽。

當被問到,想成爲一名主播嗎?他沒有給出肯定答覆。

他反問記者:“我們00後誰沒有當主播的想法?但你平常能看到的主播只有特別火的那些,不火的你爲什麼沒有刷到?因爲沒本事。所以你憑啥當主播?我要拿我的運氣去賭我能不能火?可能最後連飯都喫不起吧,還不如來點實際的。”

2019年5月3日,記者看到他發了一條朋友圈,圖片是他爲開始直播王者榮耀做的主播認證,配文是“你準備好了嗎?”

不過,直到現在他也沒直播過一次,理由是“未成年人無法通過主播認證”。

郎啓揚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他又想轉頭回歸遊戲世界中。

不過這一次,他的遊戲世界也變得和原來不一樣了。

在學校期間,郎啓揚打遊戲時,有同學相伴。成爲流水線工人後,去網吧開黑(幾個人一起玩遊戲)則成爲了一種奢望,一是網吧距離工廠區約半小時路程,二是工作太累已無心去網吧,也沒有同齡人在線。

他回憶道:“從小學到初中,即使村裏的非正規網吧電腦配置很差,同學都還是樂此不疲,那時是真的似神仙。大家去網吧也都形成了一個規律——週末網吧人比較少,因爲長輩會管着;週一、週二是網吧的高峯期,此時一週的生活費剛發下來,中午和下午各一個多小時的喫飯時間又可以出校門,一下課,成羣結隊的人就開始奔向網吧,去晚了就只能選擇去喫飯。”

郎啓揚已然回不去。

因爲他現在每天都是工作,連周幾都不知道,發工資那天才知道過了一個月。

郎啓揚“感覺很廢”。

現在,他究竟是否喜歡遊戲,自己都已辨別不清了。

他不再向記者展示自己的新手機、新遊戲,也不再試圖說服記者打遊戲的合理性,而是分享了一個細節:“我們那裏由三個村組成一個鎮,而鎮上就開了三個網吧,三個網吧均允許未成年人進入,一些家長還會因爲臨時有事直接送三、四歲孩子去網吧上網,回家後再去網吧接孩子。”

在郎啓揚的老家,上述三、四歲的孩子,有時因爲身高原因,夠不到網吧的電腦,身邊的大人們便搬來木凳子,供年幼的孩子們踩着凳子打遊戲。

提及上述場景,郎啓揚不再極度興奮。

更多的負面情緒隨之而來。

面對苛刻的老闆,郎啓揚爆發了,和老闆大吵一架,選擇辭職。

他說:“本來是跟着老闆想學點技術,但需要不停歇地做,喫完飯玩會兒手機的時間都沒有,工資也就3000元/月,工廠比較小,老闆會一直盯着我們,脾氣還不好,還吼我。”

人生是否還能重來

郎啓揚發現自己錯了。

在他辭職前,工廠裏還發生了一件對他觸動極大的事情。

他見到工廠擬招聘一名英語翻譯官,月薪八千元,是他工資的兩倍多。

郎啓揚震驚了,他說:“原來不讀書是真的喫虧。”

2019年11月教育部公佈的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九年義務教育鞏固率(學校入學人數/畢業人數)爲94.2%,並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這意味着每100位初中及以下教育水平的學生,仍有6位可能和郎啓揚一樣,輟學走向全國各地的工廠,成爲一名00後流水線工人。

郎啓揚想擺脫“00後流水線工人”的標籤。

他想“逃”回學校。

這又是一次冒險。

對於郎啓揚來說,同齡人的中考已經結束,長久不曾讀書的他,放棄已有的打工賺錢機會,是否能迎來順遂的開始?

父母的態度亦不是很明朗。

郎啓揚的媽媽認爲兒子是怕累,想回學校混日子。他的爸爸意見很簡單:“想學習總是好的。”

與輟學選擇不同的是,郎啓揚這一次沒有更多的迷茫和猶豫。他堅持要回校園,回貴州讀書。

可是,冒險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踏入社會闖蕩已有時日,重回校園後,郎啓揚還用格格不入來評價自己。

因爲學籍等原因,他變成了一名初二學生,原來的同學已讀高一。

他說:“感覺自己被排除在班級外,同學都太幼稚、太年輕氣盛了,我心性比較成熟。他們喜歡打架,學校即使管得嚴,還是不能抵擋住他們那顆狂躁的心。”

郎啓揚從同學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變得比原來清醒:“我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個90後,90後應該比較優秀,大學出來就可以找工作,然後可以奔自己的前程。現在00後玩遊戲比較多,學習都不會放在心上,都被遊戲影響了。同學聊天也都是在講遊戲。”

郎啓揚珍惜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有了時間的概念,能準確回答出採訪當週是學校的第十五週。

他說:“在學校不用半夜還在工作,週末還能雙休,課程也能跟得上。”

他的生活裏,不再只有賺錢和遊戲。

不過,他終究還是一個孩子。

面對記者的鏡頭,他穿着校服,雙手揣在衣服口袋裏,羞澀地笑着,不時垂下眼簾,看向地面。

時至今日,歷經磨礪的他,卻又不完全是一個孩子。

對於工作再賺錢之後最想幹啥,他立刻回道:“買衣服,買鞋。”

停頓幾秒後,郎啓揚改了口:“但這些都好像沒想過,唯一想的就是如果有錢了,先把家裏的外債給還清。”

郎啓揚期望,自己未來能考上一個好的高中,然後上大學,大學過後再找一份匹配的工作。

當記者提及經濟觀察報工作地點位於北京時,郎啓揚說:“我們這裏出去的人,如果能在北京工作,那才叫真正的出人頭地。”

他嘗試換位思考,理解記者工作的不易:“估計你們也不容易吧,你肯定也戴着眼鏡吧?”此時,電話中的背景音,是他爺爺奶奶在家養的雞鴨叫聲。

郎啓揚說:“也許我的一生不平凡呢?”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