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槍桿子1949》,作者:張正隆,人民出版社出版。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四野的榮耀

林彪是1948年11月30日離開瀋陽的。

車輪滾滾,載着“黑土地之狐”馳奔華北的黃土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投降,24日林彪從延安啓程,目的地是山東,去接替他的老搭檔羅榮桓。羅榮桓身體一直不好,中央決定讓他回延安治病。

林彪、肖勁光、江華、鄧華、李天佑、聶鶴亭等人,乘坐一架美國運輸機到太行山,然後騎馬、步行,主要是步行。到達河南濮陽,接到中央“萬萬火急”電報,讓林彪一行原定去山東的人,立即轉道趕赴東北。這時,羅榮桓也去東北了,接替羅榮桓的是陳毅。

風雨兼程,到達瀋陽,11月中旬,林彪奉命到錦外西部打大仗。山海關保衛戰正激烈進行,呂正操、李天佑帶個指揮班子趕赴營口,準備堵截從海上登陸之敵。這時中央的方針,是集中兵力作戰,堅決阻止國民黨軍隊進入東北。用高崗的話講,背靠蘇聯,“勾子”(屁股)坐在瀋陽,把眼面前幾個口子堵住了,東北就是我們的了。

在中央“向北發展,向南防禦”的戰略方針指導下,從關內各地先後進入東北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達十多萬人,年底發展到27萬多。而這一刻,有的還在路上,已經闖進關東的散在各地,疲憊不堪,一些部隊還沒帶武器。就是這些有武器、沒武器的部隊,許多還聯繫不上,有電臺,無密本,彼此收到的電報成了“天書”,乾着急上火。

張正隆《槍桿子1949》人民出版社

11月21日8時,林彪致電軍委、彭真、羅榮桓,說明目前我軍應避免倉促作戰,放棄錦州以及以北百餘公里,使敵人戰線拉長後,再選擇弱點進行突擊——這是林彪到東北後的第一個比較重要的電報,中央同意了林彪的意見,並進一步做了指示。

闖到關東的共產黨人,關鍵是沒有根據地,沒有家。7個月間,時局和方針就像萬花筒般變化多端,共產黨人還未來得及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戲。而正統觀念很強的東北人,對國民黨存有幻想,想的盼的是“正牌”的中央軍。四平保衛戰後北撤的民主聯軍疲憊不堪,有的被阻隔敵後,失去聯繫。在東北組建的新部隊,有的潰不成軍,有的投敵反水。黃克誠在給軍委的報告中,驚呼“有遭遇西路軍危險的可能”。

林彪臨危受命

1947年6月16日,中央決定以林彪爲東北局書記、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兼政委。

1947年7月7日哈爾濱東北局會議決議(即著名的“七七會議”決議)號召:“跑出城市,丟掉汽車,脫下皮鞋,換上農民衣服,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資格,一切可以下鄉的幹部統統到農村去……”

接下來,就是艱苦卓絕的“三下江南,四保臨江”,是攻勢凌厲的夏季攻勢、秋季攻勢、冬季攻勢,是三大戰役中的第一個戰役——遼瀋戰役。

只要醒着,林彪腦子裏的那個車軲轆,就沒有閒着的時候。

全力以赴在戰爭的輪子上飛轉。

1948年1月5日這一天,林彪一天發出了30份電報,接下來的3天,分別是28封、27封、l9封, 同年5月24日的電報,竟達39封。

“一點兩面”,“三三制”,“三猛戰術”,“三種情況三種打法”,“四快一慢”,“四組一隊”——可與一口氣兒口述幾封電報媲美的,是林彪在戰術問題上的婆婆嘴。

國民黨稱東北共軍戰術水平高。

對遼瀋戰役的評價則是:“對兵力之分配,完全符合節約與集中之原則”,“對大兵團之運用,時空力之分配,緩急先後,悉合機宜,決非幸致。”

1948年l2月2日,林彪從喜峯口入關。

快到馬蘭峪時,兩架敵機飛來轟炸、掃射,警衛人員趕緊將林彪保護起來。

從吉普車上被架到路邊溝裏,到爬起來重新坐到車上,林彪那神色,跟在地圖前踱步沒多少異樣。

“撤退將軍!”“逃跑將軍!”“林總在蘇聯養了幾年傷,是不是不會打仗了?”在四平撤退後瀰漫全軍的沮喪、失望中,從他那張臉上既讀不到從容、鎮定,也看不出驚慌失措,那顆心好像無動於衷。他好像天生就不會用包括臉色在內的形體語言傾訴情感,連遼瀋戰役那樣的勝利,也不能在那張臉上蕩起激動、喜悅的漣漪。聽說捉到了範漢傑,劉亞樓樂得跳起來,跑去報告。俯身看地圖的林彪,頭也沒抬,只是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遵照毛澤東的指示,在林彪到達喜峯口時,新華社和《東北日報》發表一則消息,說林彪正在瀋陽主持東北局會議。

國民黨情報部門就向蔣介石和傅作義報告:林彪尚在瀋陽開會。

共產黨蒙起國民黨來,那是一蒙一個準。

是狐狸又是老虎

林彪不抽菸,不喝酒(必要場合象徵性喝點。據說在蘇聯養傷期間,一次斯大林敬酒,他也拒絕了),不講喫,不講穿。那個時代,那種環境,共產黨人喜愛的各種文體活動,他也不感興趣。像延安時期非常盛行的跳舞,他只是偶爾露一下面,一會兒就沒影了。從朱老總到士兵都喜歡的打籃球,他看都不看一眼。

林彪崇尚進攻。

遼瀋戰役是進攻,平津戰役是進攻,衡寶戰役是進攻,海南島戰役是進攻,只有進攻才能取得戰爭的勝利,這是最簡單的常識了。

問題在於敵強我弱時,林彪依然強調進攻。不是那種死打硬拼的攻城拔寨式的進攻,而是運動戰的進攻,是由我選擇時間、地點、作戰方式的進攻,像平型關戰鬥那樣,像秀水河子戰鬥那樣。

從遼西退到遼北,林彪不是不打,而是不和敵人硬打,要在被動中尋求主動。再大的敵人也有薄弱之處,林彪專揀這種地方下手,一有機會就會像鯊魚聞到血腥一樣撲上去。而當敵人佔領的地盤多了,戰線拉長了,兵力分散了,這種機會就更多了。

遼瀋戰役,那個精銳的廖耀湘兵團,出瀋陽後就在遼西徘徊、轉悠。喫夠了圍城打援的苦頭,唯恐有去無回,結果仍是有去無回。

在組織指揮上,林彪不拘一格。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大軍,有時全憑一個腦袋調度指揮,有時臨時指定局部戰場指揮員,有時越級指揮到師、團。衡寶戰役打成圍殲戰時,後來的部隊要聽從先到的部隊指揮,先到的團長、師長,可以給師長、軍長下達命令、佈置任務。因時因地因敵情而宜,怎麼便利怎麼來。

林彪有時是狐狸,有時是老虎,更多的時候既是狐狸,又是老虎。

縱覽林彪決策、指揮的戰鬥、戰役,多是以智取勝打巧仗,較少硬碰硬的死拼仗。

林彪個頭不高,纖弱文靜,許多老人說他像個大姑娘(據說,當年延安高層領導中,許多人有外號,林彪就叫“大姑娘”),絕少大將軍的八面威風。他又難得批評人,從不訓斥人,從無髒話,從不罵人,這在那一代將帥中是極少的,卻是不怒而威。

衡寶戰役後,蘇聯作家西蒙諾夫到衡陽採訪林彪。

首先詢問對當前敵人及白崇禧的看法,接着請林彪介紹四野的戰鬥歷程。林彪本人當然也是西氏中國之行的重要採訪對象,可在歷時4個小時採訪中,關於自己二十多年的戰鬥生活,林彪只講了5分鐘、幾句話。

不愛講自己的林彪,孤獨而不寂寞的林彪,除了口述電報,平時難得說句話,有時一天都沒句話。可在戰術和戰鬥作風上,這位中國最年輕的野戰軍司令卻有個“婆婆嘴”,各種場合有機會就“叨叨”,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唯恐你記不住,不明白。

怕光怕風怕水

怕光怕風怕水

衡寶大捷,近一個月忙得團團轉的司令部參謀人員,這下子可喘了口氣。有人提出要去東湖風景區看看,林彪不但立即應允,自己也去了。東湖邊擺攤賣水果的挺多,有人買些梨,用頂草帽裝着,林彪也喫了一個。

從東北到江南,各地包括水果在內的各種土特產喫食很多,繳獲的洋喫食也不少,像各種美國罐頭、餅乾、糖果、咖啡、酒呀什麼的。林彪對進口的東西好像沒興趣,或者說沒這心思,一天除了三頓飯,就是嚼炒黃豆,別的看都不看一眼。飯量也小,有人形容爲“喫貓食”。這回竟然喫了個梨,顯然心情很好。

回到“林彪100號”就拉開肚子了,折騰了大半宿,醫生也忙活了大半宿,第二天下午好歹纔算止住了。

從此,林彪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拉肚子了。

1971年7、8期合刊《人民畫報》上,林彪捧讀《毛澤東選集》的照片,第一次把他那個光禿禿的頭頂亮給了世界。

即便是在毛家灣家裏,除照顧林彪生活的內勤外,身邊其他工作人員也沒見他有不戴帽子的時候。這時是爲了遮掩頭上過度的拔頂,而l925年考入黃埔後是因爲軍人着裝規定。至於從軍前也總愛戴頂帽子,則是小時患過頭癬,留下一些禿疤。

在延安爲林彪看過病的一位老人說,林彪消化不良,有口臭。平型關戰鬥前,在太原,林彪還爲此看過醫生。

一位曾任紅4軍參謀、紅1軍團科長的老人說,在江西時,他曾3次見到林彪坐在那兒,站起來腿腳突然就不好使了,有兩次還栽倒了。一次正趕上敵人來攻,他和警衛員架起林彪跑,跑出幾十米那腿腳就好使了,還挺有勁的。

老人說,那時林彪很少踱步,就坐在那兒看地圖、思考。坐着好好的,站起來怎麼就不行了呢?坐久了,腳麻了,那也不能倒呀?槍一響,別說腳麻,就是腿中彈了,那人也常會跑上一陣子。是不是考慮問題久了,精神高度集中,造成神經過度緊張,表現在腿上了,一時間就不好使了?怪人得怪病,說不明白。

有老人說,別看林彪個頭不高,瞅着也挺單薄,其實體質挺好,挺結實的。平型關戰前看地形,雨天,上山下坡,邊走邊看邊琢磨,有的人都跟不上他。

許多老人說,就是平型關戰鬥近半年後,在隰縣,晉軍那一槍把林彪打壞了。

那是一陣排子槍,獨獨打中走在前面的115師師長。

這是林彪第五次負傷。

子彈從背後打進,從胸前出來,擊中肺部,流血挺多。先送延安治療,後來又到蘇聯療養,據說發現骨髓神經受傷,結個疤,造成植物神經紊亂。據說這種病人喜靜、怕光,且病情會因年齡增長及感冒、發燒而加劇。

抗戰勝利後出現在東北戰場的林彪,除臉色蒼白外,別的看上去挺好。但是,以往臉上有時出現的紅暈,自那陣排子槍後,已經永遠不復出現了。

從四平撤退到舒蘭時,林彪病了,交感神經發炎,發燒不退。

四平保衛戰後,有的部隊被隔在敵後,有的被打散了,有的叛變了。一路北撤,每到一地,林彪第一件事就是與各部聯繫。從九臺出發前,林彪要祕書季中權通知參謀處,讓機要組和電臺乘汽車一起走。結果,到了舒蘭,電臺人挑馬馭還未到。

林彪臉色煞白,到參謀處長李作鵬住處。後來東北野戰軍有名的“大燒鍋”(燒鍋即釀酒作坊)李作鵬,正和幾個人坐在炕上喝酒。林彪也不說話,雙手抓住桌沿一掀,稀里嘩啦桌子翻了,又抓起炕上的行李什麼的,朝李作鵬等人一通砸。

大家全蒙了、傻了。

四平保衛戰打得那樣苦,林彪又那麼累,再加上當時內外局勢那種巨大的壓力,那身體就支撐不住了。人病了就煩躁,林彪就一反常態的歇斯底里了。

有老人說,我們這些人跟林彪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有的都有十來年了,什麼時候見過林彪這樣子呀?像長征中的湘江之戰,那也是千鈞一髮,急得火上房,林彪依然沉靜得很。他這個人沒有不着急的時候,也沒有着急的時候,腦子裏永遠在轉,思路從來不亂。而這次顯然是有些亂了方寸,雖然一會兒就恢復常態了。

建國後,特別是“九·一三”後,聽說林彪有許多“怪病”,怕光、怕風、怕水,聽到水聲就要拉肚子,一些老人覺得林彪舒蘭那次發作,是一種病態。

有人說,現在想來,林彪在東北就有點怕光了,好像就從舒蘭那次感冒之後。那時就覺得這人有點怪,沒人想到這是病,更不可能想到隰縣晉軍的那陣排子槍。

在東北就常看藥書,並給自己開藥方的林彪,據說直到“九·一三”前還念念不忘這個梨,一拉肚子就提到這個梨,怨自己喫了一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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