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採訪陸軍指揮學院政委宋雙來中將(曾任63軍副政治委員)時,聽他講述了63軍的大事之一餘洪信案。之所以對這個震驚全國的大案感興趣,是因爲1972年我正在山西高顯總政五七幹校,看見過餘洪信的通緝令,頗有草木皆兵之感。後來聽說逃犯已在榆次郊外麥地自殺,大家才鬆了口氣。

曾是偵查兵出身的戰鬥英雄,卻有軍閥作風

餘洪信(1925~1972),河北省武強縣孫莊鄉西五祖寺人,著名戰鬥英雄。他偵察兵出身,高大、黑胖,很有威風,能飛檐走壁,雙手打槍,善打硬仗惡仗。

石家莊是全國第一個解放的大城市,電影《解放石家莊》攻城的鏡頭中就有餘洪信在槍林彈雨中衝鋒。抗美援朝金城戰役中,有人說餘洪信是奇襲白虎團的尖刀營營長,在2小時40分內,穿插營在敵人心臟穿插前進9公里,戰鬥10餘次,直搗白虎團團部。戰後,“白虎團”因丟失軍旗被解散。

1950年代末期,餘洪信已是187師559團團長了,1960年代提升較快——187師副師長、187師參謀長,1966年12月以後提升爲187師師長。餘洪信身經百戰,多次負傷。通緝令中有一段話:“(餘洪信)頭頂稍後有拇指大的一塊傷疤沒頭髮(內有彈片)……喉頭下方偏右有子彈傷痕……右肩有傷痕,比左肩低。”餘洪信頭部的彈片始終未能取出,每逢陰天下雨就會頭疼。英雄的驕傲和彈片的折磨,或許加重了他性格中的剛烈和暴躁。餘是軍事主官,聰明肯幹,抓工作穩準狠,乾脆利索。但他看不起政工幹部,對同級和下級毫不客氣,動輒責罵,頗有軍閥作風,許多人都怕他三分。

1969年7月,時任師長的餘洪信率187師開赴內蒙古集寧,執行緊急戰備任務。10月28日,毛澤東簽發調防命令,63軍從河北移防山西,第187師駐地爲榆次。11月,宋雙來、劉信被任命爲63軍副政治委員,餘洪信被任命爲63軍副軍長,此時餘洪信44歲。

1970年3月,63軍奉命開赴內蒙古,執行歷時5個月的戰備支邊任務。軍主力作大縱深梯次配備,並擔任包頭市及巴盟的軍管任務。餘洪信並沒有等來讓他大顯身手的戰爭,卻等來了他完全不熟悉的軍管。

1969年11月,內蒙古境內積壓了兩千多輛火車車皮,商業網點癱瘓。12月19日,中共中央決定對內蒙古實行分區全面軍管。內蒙古“前指”由北京軍區司令員鄭維山(後爲尤太忠)坐鎮,巴盟、包頭由63軍負責,巴盟“前指”主要負責人是63軍副政治委員田蔭東。可能因爲戰爭的空氣越來越濃厚,1970年春63軍副軍長餘洪信接替田蔭東,同時出任張家口一帶的北方邊界總指揮。

餘洪信大權在握,工作不能說不努力。但他從未當過“父母官”,把地方當軍隊一樣管理,舉手投足之間仍帶着往日的“軍閥作風”。巴盟流傳着餘洪信的幾個段子。他在縣百貨商店看到手錶不錯,二話不說戴到手腕上,轉身就走。第二天經理正在着急,餘洪信派警衛員把錢如數送來了。

1970年7月底,石家莊地市代表團到巴盟慰問解放軍。臨河縣沒有組織好歡迎,餘洪信在火車站當着上千羣衆的面把革委會主任、武裝部政委張興旺罵得狗血噴頭,誰也不敢阻攔。大家越害怕,餘洪信越肆無忌憚。

餘洪信的長處就是帶兵打仗,越難打的仗越顯示他的能力,但部隊卻遲遲沒有來替換他。雖說巴盟也算前線,但總不能讓他指揮“鍋碗瓢盆”啊,餘洪信越來越焦躁不安。

他到五原縣復興公社,看見辦公室幾個人正在打撲克,頓時大怒:“上班竟敢打撲克,誰給你們的膽子?都給我捆起來!”連聞訊趕來的公社領導也不由分說,統統被押進縣城大牢,成了囚犯,小縣城一時轟動。餘洪信不僅當衆辱罵地方黨政領導,甚至還非法捆綁、扣押、打罵羣衆,強姦、污辱婦女。對餘洪信的種種惡行,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1972年5月,中央軍委決定在6月底前撤銷北京軍區內蒙古前線指揮部領導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除參加地方“三結合”的人員外,其他軍管人員一律返回部隊。

告狀信寄到了周恩來那裏,餘洪信鋌而走險

餘洪信剛離開巴盟,告狀信就寄到了周恩來那裏。反映餘洪信生活腐化,亂搞男女關係,強姦、侮辱33名婦女的種種劣跡。63軍覈查後,報請北京軍區批准,要求餘洪信停職檢查。

63軍政治委員曹步墀是1971年7月13日任的職,1966年7月他在63軍任副軍長兼司令部參謀長。他是陝西人,和餘洪信資歷相當,餘洪信提爲副軍長時,曹步墀也是副軍長,只不過排在餘洪信前面,餘看不起他。但餘洪信自知理虧,在曹步墀主持的多次常委會上,餘虛心接受批評,表示給他什麼處分都可以,只希望保留黨籍。63軍常委會充分考慮了餘洪信的意見,給他留黨察看兩年處分,行政撤銷副軍長職務,從12級降到17級。餘洪信表示沒有意見。

63軍常委會將處理意見上報北京軍區,北京軍區政治委員紀登奎批示:此人錯誤嚴重,檢討不深刻。司令員李德生畫了一個圈,退回了63軍。

63軍正副書記曹步墀、閻同茂傳看了北京軍區的批示,通了氣,然後召開常委會。叫來餘洪信,把紀登奎的批示念給他聽,讓他再作進一步的深刻檢討。然後叫他離開,繼續召開常委會。63軍副政委宋雙來參加了這次常委會。宋雙來回憶:曹步墀說:“看來老餘的問題上邊看得很嚴重,我們兩位書記研究了一下,老餘的問題下一步各位常委就不要插手了,由我們兩位書記負責,有事我們直接找他。”曹步墀一連說了幾遍不要插手。

會後,惴惴不安的餘洪信找宋雙來,也找了另一位副政治委員和政治部主任李立。餘洪信反覆問:“我的錯誤這樣處理還不行嗎?難道還要判我的刑嗎?軍區領導是不是還有其他批示?”餘洪信之所以第一個找宋雙來,因爲宋雙來也是63軍著名的戰鬥英雄,彼此關係不錯。宋雙來注意到餘洪信的臉色很不好看,但因爲曹步墀明確交代不讓其他常委管,所以宋雙來等幾位常委對餘洪信都沒敢更多勸解。宋雙來坦率地告訴餘洪信:“上邊的批示內容就那麼多,別的問題沒有。”希望他把檢討再寫深刻一些。要相信組織,着重提高對錯誤的認識。

但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餘洪信的通緝令

5月17日早晨,餘洪信注意到軍部小招待所的戰士在打掃高級房間,得知是爲北京軍區張(正光)副政委準備的。此時餘洪信非常敏感,心想張副政委來軍裏幹什麼?一定與處理他的事情有關。會把他怎麼樣?沒準會宣佈判他的刑?這些天餘洪信真成了喪家犬,走到哪裏都成了議論對象,家裏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平時言聽計從的老婆、女兒也都愛搭不理,餘洪信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

5月17日晚上,部隊文工團在軍部禮堂演出樣板戲《白毛女》。餘洪信以前忙得四腳朝天,哪有時間看這類節目,現在他沒事幹,又心裏煩悶,便跟老婆一道去消磨時間。他清楚,他老婆已經被組織上安排祕密監視他,所以走哪跟哪。偏偏這天演出《白毛女》,餘洪信心情複雜極了。按說他也是大春式的英雄人物,怎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黃世仁呢?

餘洪信這個晚上根本睡不着覺,越想越沒有出路,決定孤注一擲。5月18日凌晨2點多鐘,他乘老婆熟睡,從家中跑出來,到了軍直偵察連。哨兵見是副軍長,以爲他查哨,給他敬了一個禮,就專心站崗了。

餘洪信徑直走進手槍班,從掛在牆上的手槍中抓了兩支往腰裏一插,拔腿就走。

他老婆慌慌張張追來了,看見他腰裏的槍,急問:“老餘,槍是哪來的?”

餘洪信厲聲喝住她:“別問!”說完繼續往家裏走。

他老婆怕出意外,大喊起來:“來人哪,老餘偷手槍了!老餘偷手槍了!”

這時餘洪信進了家門,把房門關上了,他老婆更起勁地喊叫,餘洪信砸碎玻璃窗,衝他老婆就是一槍。他老婆嚇得把頭一抱,邊跑邊喊:“餘洪信要殺人啦!餘洪信要殺人啦!”

另一種說法是餘洪信老婆在家中睡覺,看見餘洪信手裏多了兩支槍,問“你的槍不是被收回了嗎?”餘洪信沒有回答朝他老婆就開了槍,被他小女兒攔了一下,子彈打偏了。餘洪信喜歡小女兒,所以沒有再開槍,他老婆揀了一條命。

不管哪一種說法,餘洪信盜了槍又返回家中,或許他還不想立即殺人,但這兩支上滿子彈的手槍肯定不是喫素的。老婆的喊叫,讓餘洪信開了殺戒,隨後他提着槍從家中跑出來,直奔63軍軍長閻同茂家。敲門沒有人應,也沒有人開燈,餘洪信等了一會,轉身又去敲63軍政治委員曹步墀的家門。曹步墀愛人邢玉榮不知道怎麼回事,坐起來一把拉開了燈。餘洪信衝着亮着燈的窗戶連打九槍,邢玉榮當場死亡。正在牀上睡覺的曹步墀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抗美援朝立過特等功,他見勢不妙,一骨碌滾到牀下躲藏起來,毫髮未傷。

餘洪信沒敢戀戰,沿着平房西邊大步往外走,迎面撞上副政委楊兆魁。楊兆魁住在曹步墀家後邊,聽見槍聲出來查看。可惜他高度近視,黑乎乎根本沒看清楚,問“哪裏打槍”?餘洪信二話不說連開兩槍,楊副政委當即被打趴下了。好在只是肩部穿了個眼,沒什麼大礙。

此時63軍軍部大亂,餘洪信又打傷了正在打電話報告情況的通信員張彥平。負責首長小院保衛的保衛幹事循着槍聲跑過來,問“誰啊”?話音未落,餘洪信的槍就響了,沒有打到。保衛幹事是最後一個看見餘洪信的人。

63軍軍部大院的一位女孩回憶:餘洪信家的後門離我家前門大約10米,他小女兒是我同學。出事那天半夜媽媽從裏屋出來問我奶奶聽見喊聲了嗎,奶奶說聽到了,是不是老餘兩口子又鬧起來了?要不你過去看看……我被驚醒,媽媽和奶奶說話時,又傳來“救命……救命”的嚷叫聲,緊接着就聽到“叭叭”的槍聲。媽媽趕緊到客廳給宋雙來副政委打電話,沒說兩句話,媽媽就放下電話說“快把燈關掉!”我悄悄扒着窗戶往外看,院子裏站滿持槍的戰士。奶奶對我說:“別看了,睡覺!”第二天早晨我打開門,我家前門站着兩個持槍的戰士,西邊靠路邊也站着兩個戰士。

遭全國通緝,在麥地裏雙槍自殺

餘洪信案暴露了軍隊諸多問題。經毛澤東批准,當年中央召開警衛工作座談會。總政保衛部部長蔣潤觀說:“1970年12月,昆明軍區政治委員譚甫仁同志被害,而警衛員貪生怕死,聽到兇犯開槍,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今年5月,63軍副軍長餘洪信行兇,打傷該軍副政委楊兆魁同志,打死該軍政治委員的愛人。餘犯行兇持續20分鐘左右,打了十幾槍,當即有人報告警衛分隊,竟無一人出來捉拿兇犯,甚至慌亂一團,有的嚇得跳窗逃命,有的嚇得趴倒在地。這兩起案件是我軍歷史上沒有過的。”

餘洪信殺人後,居然能從容地從戒備森嚴的63軍軍部大院逃走,有人說餘洪信是帶着槍跳牆跑了。究竟他是怎麼逃跑的,至今仍是一個謎。

總政治部接到北京軍區的緊急報告後,將餘洪信案通報公安部。搜尋到第12天,餘洪信仍蹤跡全無,公安部連續兩次向全國發出通緝令。

由於餘洪信曾在內蒙古巴盟前指任總指揮,對巴盟邊界一帶非常熟悉,怕他從巴盟越界逃到蒙古,巴盟地區尤其加強了邊境戒嚴。

餘洪信案交給了公安部的烏國慶。烏國慶,蒙古族人,1936年出生於內蒙,1950年14歲進承德醫專少數民族班學習戰場救護。因爲計劃改變沒有去抗美援朝,而在承德學醫。1955年8月,他被選送上海司法部法醫研究所法醫專業,第二年考入司法部辦的研究生班,1960年分配到司法鑑定研究所,1962年調公安部,是當時公安部少數具有高學歷的刑偵專家,出任過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大要案處處長、刑事技術高級工程師、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及中國刑警學院客座教授、中國刑事科學技術協會副理事長。凡公安部掛號的大案他幾乎都參與過偵破。

1969年,烏國慶下放到黑龍江勞動三年。1972年西安人民大廈發生一起跳樓自殺案,經總理親自批文,烏國慶回到北京。兩個月後他被抽去搞餘洪信案。案情重大、絕無僅有,中央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時真有點草木皆兵,全國到處都是線索,紛紛報告發現了餘洪信。只要有重要線索烏國慶就要趕去查看。

內蒙古烏拉特後旗的解放軍戰士從望遠鏡裏發現一輛軍車走走停停,懷疑餘洪信要越界逃跑。上級指示,必要時可將其擊斃。汽車還沒有靠近,就被打成了篩子。原來是空軍雷達站的一輛汽車修理後試車,好在沒有傷到人。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某連聽說餘洪信逃到他們連前面的沙地,於是全連齊出動,折騰了半宿,一無所獲……

1972年6月,餘洪信仍無影無蹤。

整整一個月,爲捉拿餘洪信,63軍軍部“人仰馬翻”。各級成立抓捕班子,北京軍區特別加強內蒙古邊界巡邏。山西境內的大小山溝、山洞基本上搜了一遍。終於有一天,太原鐵路局的兩名工人在山西榆次南郊七八公里的麥地發現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壓倒了一小片麥子,旁邊有兩把槍。

不敢延遲,縣上報省裏,省派人查看,覺得沒問題,就是餘洪信。63軍軍長閻同茂看後也說是餘洪信。公安部報告中央,中央批示:“不能說就是,得拿證據說話,首先要弄清是不是餘洪信。如果是,怎麼死的,自殺還是他殺?”

於是烏國慶來到山西榆次南郊的麥田。這是第幾次驗明餘洪信的正身,他已經記不清了。烏國慶仔細覈對槍號,兩支槍的槍號與63軍報的槍號相符。再看死者頭上的帽子,帽內寫有餘的名字。死者頭部有疤,與餘洪信的特徵一致。血型和餘洪信檔案裏的血型一致。死者身上的一串鑰匙,有的能打開餘洪信的家門,有的能打開餘洪信辦公室的門。餘洪信老婆證實,死者身上的毛衣是她織的。屍體腐敗的程度,與餘洪信出逃的時間也相吻合。看來餘洪信根本沒有跑遠,可能在出逃當天就自殺身亡了。

烏國慶確認這具屍體是餘洪信無疑。

1972年11月8日,63軍黨委決定,將餘洪信定爲反革命分子,開除黨籍、軍籍。宋雙來回憶:同時把餘洪信的軍衣也全部收繳了。對餘洪信老婆和孩子的處理,也有不妥之處。軍裏派人把餘洪信的老婆直接送回農村老家,又派人到餘洪信兩個孩子當兵的單位,叫人家作復員處理。兩個孩子的單位都表示:孩子表現不錯,不要牽連孩子,如何處理是我們黨委的事,你們63軍就別管了。

——摘編自《同舟共進》2014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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