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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本文源自《歷史教學(中學版)》 2018年第2期P15-17頁。作者張耕華,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版權屬作者,如有侵權,請聯繫本號刪除。

歷史教學中的時空問題

文 | 張耕華

摘要:因爲新版《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的核心素養有一個“時空觀念”,故時空問題一時成了中學歷史教學界的議論熱點。“時空”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而其源頭則可以追蹤到歷史認識論的研究層面。故討論歷史教學中的時空問題,先得從歷史認識論上分析它的時空問題。

關鍵詞:歷史教學,歷史認識,歷史知識,歷史評價,時空限定

01

一個歷史認識能否成立,時空上的定位是個很關鍵的要素。狹義的歷史認識只包含史事的認知,廣義的歷史認識則涉及史事的評價。無論是史事的認知,還是史事的評價,其結論能否成立,都需要考量其時空定位是否準確。

先說對史事的認知。有關史事的認知,有特殊命題、普通命題和普遍命題三種類型,它們的時空位置是各不相同的。

特殊命題指稱的是歷史上的一些單個事實,如秦始皇生於某年某月某日,淝水之戰發生在某某地方,它的對象是一些特殊的事實。歷史事實的特徵是存而不在,雖然它存而不在,但它有自己的時空位置。在歷史學中,指稱這些歷史事實的是特殊命題,語言上就是歷史著述中各種有關史事的陳述句。每一個特殊命題所陳述的事實都有它特殊的時空定位,它們不會重複,時間上是一次性的,空間上是“不能搬動”的。

普通命題陳述的是歷史上某個時段、某個區域裏一些普遍存在的史事,比如“清朝人都有髮辮”“漢人都迷信看相”等。這類命題不是指稱清朝某地某人留髮辮,也不是指漢代某人(如漢武帝、如李陵)迷信看相,而是指那個時代、那個區域中的人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此類命題的空間範圍比較廣、時間跨度比較長,但它仍有一定的時空限制,離開了那個時空定位,此類命題也不能成立。

普遍命題在歷史著述中是經常看到的,在歷史教學中也是經常會用到;而就形成而言,原也是從個別史事的歸納抽象中獲得,也可以歸入歷史認識的討論範圍。比如,司馬遷《貨殖列傳》在敘述了漢代的經濟狀況之後,寫下了幾句總結性的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這幾句總結性的話,就是從史事中歸納提煉的普遍性命題,它不受時空的約束進而遷移到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正如雷蒙·阿隆所說:“歷史是由活着的人和爲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從歷史中提煉一些能夠“遷移”適用於現實和未來的普遍命題,原是史學的題中之意。我們經常說起的“權力使人腐敗”“不同階級的聯合總不能持久”(恩格斯)等,都屬於普遍命題。

歷史評價也有兩種類型,一種稱爲“過去的價值”,一種稱爲“現實的價值”。“過去的價值”是評說史事對當時人的價值或意義,如“秦築長城對當時的意義或價值”,“長城在隋、唐或明朝歷史上的意義或價值”;“現實的價值”則是評說史事對當下人的價值或意義,如“長城對當下社會的意義或價值”。前者陳述的是歷史當事人“所切身感受而發出的意見”;後者是當下的人以他自己所處的環境和需要來評判史事,是一種當下的“時代意見”。前者定位於歷史的時空,後者定位於當下的時空,兩者的時空位置也不相同。

02

歷史認識、歷史知識既然都有時空的限定,那麼歷史教學也當注意時空的定位,避免教學中的時空錯位。

特殊命題的時空位置,通常需要在教學上做點解釋。比如,三國的吳國割據江東,這個江東就是現在江蘇省長江以南的地方,這個地方我們現在稱江南,古人稱江東;古人把對江之地,稱爲江西,我們現在稱江北。而古人稱爲江南的地方,今天屬於湖南。這種空間上的同名異地或同地異名,需要教學上做特別的說明。特殊命題是建構史事的一個個單件,一樁史事總是由許多單件所組成,對史事的敘述也總是由許多特殊命題所建構。這時,我們遇到的就不是歷史地名和它的地理位置,而是歷史上的地勢、地形。比如,前人說到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總是痛心疾首。因爲宋代都城開封是一片平地,豁露在黃河邊。太行山以東全是大平原,騎兵從北南下,幾天就可到黃河邊,渡河即達開封城下。就軍事上說,宋代立國沒有國防,但宋太祖爲何不都洛陽、西安?那是洛陽、西安早已殘破。既無國防線,燕雲失地又收復,故宋朝不得不養兵,養兵要糧食,而當時的軍糧,要全靠長江流域給養。可見,要真正理解這裏的因果原委,就要將當時北方的地形特徵、山川大勢講清楚。

普通命題在教學上會遇到較多的難處,這是因爲此類命題在認知上常有分歧。衆所周知,史學研究是一個不斷試錯、不斷糾錯的過程,有些歷史的結論,原只是史學研究上的假設性、試探性的解讀,一旦視爲定論而沿襲之,或運用於歷史教學中,就會造成普通命題的誤判。比如,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的“自序”中寫道:“本書所刻劃的‘士’的性格是偏重在理想典型的一面,也許中國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完全符合‘士’的理想典型。但是這一理想典型的存在終是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至於終身‘仁以爲己任’而‘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士’,在歷史上原是難得一見的。”所以,孟子所說的“無恆產而有恆心”,“事實上只能期至於極少數突出之“士”,因此但有‘典型’的意義,而無普遍的意義”。既然“在歷史上原是難得一見”,那就不能把它當做傳統社會中的普通情形來看待,就不能視爲普通命題來解讀運用。又如趙翼《廿二史札記》有一條“後魏吏治”雲:“魏入中原,頗以吏治爲意,及其末造,國亂政淆,宰縣者多廝役,入北齊而更甚。”其實,魏初如吏治不壞,統治者何以會“屢詔整飭吏治?”“此不足見其留意吏治,適足見其吏治之壞耳。”這些都是對某時某地的普通狀況的誤判,教學中誤用了這些命題,就會導致錯誤的結論。

普遍命題指稱的是“存在於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普遍性”,它通常是從過去的史事中提煉出來,但可以“遷移”到現在和將來的生活實踐中,具有普遍適用的特徵。上文引用的恩格斯“不同階級的聯合總不能持久”,就是一個時空範圍極廣(古今中外歷史)的普遍命題。論適用的時空範圍之大之廣,唯物史觀裏有許多這樣的普遍命題,如“存在決定意識”就有普遍的適用性。然而,沒有時空約束也是相對而言的,天下沒有絕對不受時空限制的命題。只是它的時空範圍極大,我們不易體會到它的限度而已。在歷史領域,一個普遍命題如何確定它的時空範圍,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即便是唯物史觀裏的一些理論命題也是如此。如唯物史觀對社會形態的概述,按馬克思說法,它只是“關於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不能“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註定要走這條道路”。然而,我們在歷史教學運用唯物史觀的社會形態理論,是否也把它限制在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時空範圍裏?抑或可以廣泛地運用於東方社會乃至世界各國的歷史進程?這又是有待研究、且不易取得一致的結論。

歷史評價也有時空錯位的問題。一種是對“過去的價值”的誤解,如秦之長城,歷來“譽之者以爲立萬古夷夏之防,毀之者以爲不足御侵略”。其實,秦以前的長城,都是防小部落的寇鈔,“此等小部落,大興師徵之,則遁逃伏匿,不可得而誅也;師還則寇鈔又起;留卒戍守,則勞費不資;故惟有築長城以防之”。此時築長城,確有“省戍役,防寇鈔,休兵而息民”之功效。至漢以後,匈奴、鮮卑等,都是控弦數十萬,入塞者輒千萬騎。此時仍依仗於長城禦敵,自然是不足用了(其實,此時當別有禦敵之策。呂思勉《讀史札記》)。所以,說它“立萬古夷夏之防”,那是把一時一地的意義價值擴大了;說它“不足御侵略”,那是把一時一地的意義價值抹殺了;都是評價上的時空錯位。

對“現實的價值”的評價錯誤,從學理上看,也是一種時空的錯位,它往往與普遍命題的錯誤“遷移”相聯繫,也與評價者的“三觀”不正有很大的關係。比如,教學“商鞅變法”一課,會講到“作法自斃”的史事,如果教師也和(文獻記載中的)商鞅同感,連連嘆息“爲法之敝一至此哉”!說“商鞅最終作法自斃,他親手織就的這張法網,很快即現世報在自己身上。”甚至得出結論:法令的創設不能作繭自縛,法令對立法者應該網開一面,法令面前不能搞人人平等,法令應該靈活運用之類的結論,那就是普遍命題、歷史價值的錯用誤用,也是價值關係上的時空錯位。這種歷史價值的錯用、誤用,在我們的歷史課堂上是不會發生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比比皆是。比如,20世紀80年代,《新聞法》從起草到最終的偃旗息鼓,就是這種錯誤的典型一例。歷史教學既然以貫徹教書育人爲教學目標,對於這種評價上的時空錯位、價值觀上的是非顛倒,也要給予嚴厲地指正和批判。

以上所述,主要是從歷史認識論、知識論上對時空問題的一點分析。時空問題可以有多方面、多角度的研討,比如,上文說的普通命題,它也是一種解釋工具,人們瞭解了某時某地的普遍史事,就自然能明白該時該地的特殊史事。普通史事是“常人、常事”,常人、常事是風化,特殊的史事是山崩;知道了風化,則山崩自然也就容易理解了(呂思勉《歷史研究法》)。又如,年鑑學派“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其實就是轉換不同時空來“鳥瞰”史事,這裏的時空,就有了方法論上的意義。所以,“時空”問題也可以轉換到方法論上去討論,不過那也是一個大問題,需要有專門的研討。

本期編輯:董春宇

-END-

瑤湖讀史

Big History Reading Club

書名:《歷史課標解析與史料研習——世界現代史》

總主編:何成剛

編者:李傑

叢書:歷史課標解析與史料研習叢書

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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