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章劍鋒 

出品| 網易科技《科學大師》欄目(ID:tech_163)

1月23日,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中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仝(tóng)小林接到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緊急通知,他被任命爲國家中醫醫療救治專家組的共同組長,受命開赴武漢抗擊新冠肺炎。

除夕當天,仝小林帶隊從北京出發,與各路中醫專家在武漢會合。抵漢後,他們進醫院,入社區,看病人,至今仍在忙碌。

在武漢金銀潭醫院,仝小林全副防護,和其他專家一道進入病房,給住院新冠肺炎病人(包括重症患者)詳細問診、看舌、把脈;在武漢市中西醫結合醫院,看發熱門診病人,給急診留觀病人診病開方;在武昌區水果湖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瞭解網絡信息系統、居家隔離觀察現狀,並前到民營醫院臨時改建的集中隔離收治點,及洪山體育館臨時改建的方艙實地瞭解情況。

仝小林院士:與幾百次瘟疫交手 中醫這次同樣有用武之地

▲仝小林(中)等專家在洪山體育館(方艙)/ 李修洋供圖

“目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一線下來,我們專家也要根據整個疫情防控形勢的需求,聽從上級安排。只要疫情沒有解除,我肯定會一直工作在前線。因爲你的職業就是醫生,在病人需要你的時候,無論環境多麼危險,肯定是義無反顧,這是一般醫務工作者都能做到的。”

忙完一天後,在2月6日深夜持續到2月7日凌晨的獨家專訪中,仝小林院士這樣告訴網易科技《科學大師》記者。

2月11日,在後續的溝通交流中,仝小林說,目前就是救火、救人,這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30多年的從醫生涯中,仝小林親歷了建國以來中醫參加防治的四次重大傳染病中的三次。

除上世紀50年代的流行性乙型腦炎,其他三次仝小林都在抗疫一線

上世紀70到80年代的流行性出血熱,仝小林在其導師、首屆國醫大師周仲瑛帶領下,以博士生身份參加戰役;

2003年的非典(SARS)期間,他是國務院指定的臨時非典專病醫院——中日友好醫院的中醫、中西醫結合治療組組長;

而本次新冠肺炎,身在“戰場”的他則不完全是一個戰士,更是需要參與決策治療方案的中醫國家隊的帶頭人之一。

“作爲一個國家級中醫專家組組長,對疫情不同層面都要有所瞭解,從宏觀考慮的事情和問題會更多一些,這是和前兩次經歷不大一樣的地方。”

疫情嚴峻的當下,依然綻露着希望之光,總能聽到一些好消息。

1月下旬至今,湖北、福建、山東、山西、河北、上海等省份,不斷有新冠肺炎患者治癒出院。據媒體報道,這些治癒的患者中,不少人都接受了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案。

比如,在疫情重心湖北省,2月3日和2月6日,均有成批次的病人經中西醫治療後出院(據《人民日報》、《新聞聯播》等媒體)。而北京地壇醫院收治的兩位病人,則是最早經中西醫結合治療出院的普通型患者(1月24、25日,據《北京日報》)。

“各有關醫療機構要在醫療救治工作中積極發揮中醫藥作用,加強中西醫結合,建立中西醫聯合會診制度,促進醫療救治取得良好效果。”

這句話,多次出現在國家衛健委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聯合下發的通知中。可以看到,由兩部門印發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中,中醫治療方案也同時發佈。

與此同步,各省、市紛紛行動,也推出了地方版的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中醫藥防治方案。

這背後,是一次空前罕見的中醫陣線在齊集發力。

“我們專家組主要職能之一是制定國家對新冠肺炎的中醫診療方案。我們中醫已經出了第一版和第二版,目前正在啓動第三版修訂(指衛健委診療方案裏中醫藥內容部分的更新)”,仝小林對網易科技《科學大師》記者說,“隨着對疾病本身的認識越來越深入,西醫的分期診療方案每一版也都有變化,中醫肯定也是這樣。我相信到第三版的時候,跟一版、二版會有一個連續性,應該是一個集全國治療經驗的精華方案。”

大疫當前,除了公衆熟知的鐘南山、李蘭娟、王辰等西醫院士之外,中醫科學家隊伍同樣活躍在一線,他們和鍾南山等西醫科學家們一道組成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共同應對疫情。

作爲其中的一員,仝小林院士告訴《科學大師》記者,這一次,除他自己之外,中醫藥領域直接上陣的還有中國工程院張伯禮、黃璐琦兩位院士。

與此同時,廣安門醫院、西苑醫院、北京中醫藥大學等多支中醫國家隊齊集武漢,而其他院士和國醫大師、名醫名家等力量,則在後方助力,提供各種支持。這種強大的中醫陣容,“真正代表着國家的水平。”

在仝小林院士與《科學大師》記者的本次獨家對話中,重點談及了中醫藥介入疫情防治的實踐、療效,中西醫怎麼更好地打配合等問題。

仝小林也回顧了自己在抗擊非典等傳染病疫情中的切身體驗和感受,有助於我們瞭解一箇中醫科學家審視疫情的視角。

仝小林院士:與幾百次瘟疫交手 中醫這次同樣有用武之地

一、“幾個院士都在前線直接指揮”

《科學大師》:看到您除夕當天從北京出發的照片,您事先預料到會帶隊來武漢麼?

仝小林:事先是不知道的。本來想春節期間和家人去海南度假的,但看到疫情不斷嚴重後,我立刻就把機票退了。這種情況下,做爲醫生,都會有這種使命感和擔當。

我一直都在關注整個新冠肺炎疫情的發展態勢,當接到任命後,我知道作爲國家中醫醫療救治組組長必須親臨一線。因爲必須實地瞭解疫區情況,診治病人,掌握第一手資料,才能對診療方案作出正確的決策。

仝小林院士:與幾百次瘟疫交手 中醫這次同樣有用武之地

▲在武漢金銀潭醫院 / 李修洋供圖

《科學大師》:可不可以講,在抗擊新冠肺炎前線,目前全中國最強大的中醫藥力量都已經上陣了?

仝小林:可以這樣講。天津中醫藥大學老校長張伯禮院士,已經七十多歲了,還披掛上陣。黃璐琦院士帶領第一支國家中醫醫療隊——中國中醫科學院醫療隊到了武漢之後,直接扎進了金銀潭醫院並接管了一個病區(記者注:黃璐琦院士是這次國家中醫醫療救治專家組共同組長之一)。

其他還有很多像廣東省中醫院、東直門醫院、東方醫院、北京中醫醫院等一大批專家和國家隊都來了。可以說,現在的武漢,凝聚了國家最強大的中醫藥力量。

二、社區是整體疫情防控的橋頭堡和第一道防線

《科學大師》:這一段時間在武漢,作爲醫學家您關注的問題是什麼?

仝小林:我們剛來的時候,第一天看的是住院病人,第二天專門去武漢市中西醫結合醫院,去看急診留觀室和發熱門診病人,給急診留觀病人一個一個診脈開方。在發熱門診,病人非常多,排着長隊看病。我在想,這麼多的病人,從哪兒來的呢?都是從社區來的,所以要切斷源頭,社區是橋頭堡。

中醫也必須關口前移、重心下沉、早期介入。我們1月29號就開始跟湖北省中醫院的團隊討論,如何做好社區的中醫防控工作,並去武昌區的社區,瞭解居家隔離人員及疑似病人的情況。

在社區,我們看到這些居家隔離人羣,成分比較複雜,有普通感冒的、有流感的、有密切接觸無症狀者、有密切接觸有症狀者,還有疑似新冠肺炎的病人等。武昌是重災區,社區的防控壓力極大。

因此,社區防控,是整體防控的第一道防線。不把這個源頭切斷,釜底抽薪,病人就會越來越多,醫院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

《科學大師》:你們下沉到社區,要控制這個底層的最基本單元,能針對性地做什麼干預?

仝小林:當時病人發病的數量很大,醫護人員少,根本忙不過來,而且在整個的社區醫生裏面,中醫醫師尤其少,確實沒有辦法一個一個到家庭裏去給他們把脈開方,(沒法)做到一人一方。所以中醫要模仿古代大疫之時大鍋熬藥集體救治的模式,開出通治方。

針對這種病人多、中醫少,社區病人急需中醫藥救治的極端特殊情況,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前線總指揮閆樹江副局長和湖北省衛健委、武漢市衛健委及時作出重大決定,儘快讓每一個社區的居家病人喫上中藥。

根據這一要求,我擬定一個通治方,由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醫療救治組發佈實施。由政府簽發文件,大面積發放湯藥救治病人,這可能是建國以來的第一次,可見疫情形勢之嚴峻。

《科學大師》:這個通治方能體現我們中醫傳統的辨證論治麼?

仝小林:目前新冠肺炎還沒有特效藥,這種時候中醫藥更能發揮作用。除了在疑似病人羣體中集中發藥外,現在這個通治方也擴展應用到已經確診的新冠肺炎輕症和普通型,以及部分發熱病人。

我們每次發藥只給三天。假如你是普通發熱病人,喫了三天,如果病好了,就不用繼續服藥了。

如果確診爲新冠肺炎,那麼可以根據病情繼續服藥至2周。

服藥中間,還要根據病情變化,調整處方。比如發熱重者加甲方,咳喘重者加乙方,胃腸道症狀明顯者加丙方,乏力氣短明顯者加丁方。雖然療效比不上一人一方的效果,但瘟疫是有共性規律的,抓住其病因病性、演變規律、核心病機及主要證候特點,所開具的通治方是可以對大部分人有效的。

從2月6日到2月10日,這4天時間裏,我們發放了幾千人份的湯藥,從目前反饋的信息來看,通治方對以下8個症狀:發熱、乏力、咳嗽、咳痰、氣短、納差、腹瀉、情緒緊張,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尤其是咳嗽、乏力、氣短、發熱,改善尤爲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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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訪武昌區水果湖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李修洋供圖

三、第三版的國家診療方案將會更加全面、更加實用、更有指導性

《科學大師》:國家衛健委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印發的診療方案,爲什麼會不斷推出新版本,這是基於什麼考慮?

仝小林:一版的治療方案主要是基於武漢及湖北的疫情制定的,爲全國防控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第二版中,汲取了(我國中醫界)老先生們的經驗,因爲他們經驗豐富。

推出以後,在全國反響很好,大家覺得可操作性強,相對比較全面。現在全國很多省、市都已經總結出一些很好的經驗,第三版就要博採衆長,汲取精華。

相信到第三版推出的時候,將會更加能夠體現集體的智慧,方案也將更具全面性、實用性、可操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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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衛健委印發的《新型冠狀病毒診療方案(試行第五版)》裏的中醫治療內容(即中醫診療方案第二版)。

四、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誰主誰從?

《科學大師》:這次新冠肺炎疫情防治,爲什麼要一再強調中西醫結合?怎麼結合?

仝小林:中西醫結合主要是在治療上,各取所長。比如重症患者,血氧飽和度低,該吸氧的吸氧,該上呼吸上呼吸機。有些血壓下來了,甚至休克了,你該用升壓藥還用升壓藥,肯定是以救急爲主(記者注:以上指西醫方面可採用的治療辦法),同時可配用中藥注射液。

但是中藥的確有很多地方可以發揮作用,比如改善發熱、乏力、咳嗽、咳痰、氣短、納差、腹瀉、情緒緊張等症狀。發熱病人,原因複雜,有的可能是普通感冒或者流感,按中醫的辨證論治,會有比較好的效果。

在疾病康復的階段,是中醫的優勢。比如用一些益氣、養陰、健脾等中藥對病人加快體力恢復會有幫助。

中西醫目標是一致的,都是爲救治病人,沒有誰高誰低,應該取長補短,互相學習。這樣的話,我們國家會真正形成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醫療保健體系,以及在突發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可以實行)的中西醫結合防控模式。

當年我在中日友好醫院工作,記得很多疾病都是大家共同會診,當時有400張中醫牀位、900張西醫牀位。西醫有疑難病請中醫會診,中醫有疑難病請西醫會診。西醫也學習中醫,中醫也學習西醫,那種環境就很好。

《科學大師》:在這樣一次疫情當中,究竟該以中爲主還是以西爲主呢,總需要一個主導方吧?

仝小林:應該說,西醫在這次防控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尤其從整個國家層面的防控體系來說,對於這種傳染病的醫院的防控、社區防控,包括整個城市的人口流動性防控,都是至關重要的。不要說以誰爲主,也不必比技術高低,就是大家攜起手來,團結一心就好了。

同時我也認爲,在突發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中醫應該更早地介入、全程地介入。這是非典、新冠肺炎等重大疫情的中西醫結合實踐給我們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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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金銀潭醫院病房/ 李修洋供圖

五、非典和新冠肺炎疫情中的一些觸動

《科學大師》:在突發傳染病疫情防治上,您先後三次上戰場,有過驚心動魄的時候麼?

仝小林:2003年,我們科的護士是最早一批進入急診 SARS 病房的,早期我們就是很簡陋的防護,穿着自己平時的白大褂,戴個眼鏡和口罩就進去了。在急診 SARS 病房,有些病人還真是傳播力很強的那種“毒王”,由於最開始防護差,我們醫院自己的醫護人員就有13個人得了 SARS。

那場戰役應該說是非常艱苦,當時醫護人員是每半個月換上一批,一共換了三批,而我們這些主要的科室骨幹,都是從頭幹到尾。中日友好醫院最後一名 SARS 病人就是我送他出院的。

所以說醫務工作者太不容易了,尤其是現在還奮戰在一線的醫護人員,我們全社會都應該發自內心地向他們致敬。

仝小林院士:與幾百次瘟疫交手 中醫這次同樣有用武之地

▲2003年抗擊非典(SARS)戰役打響不久,仝小林寫下的文字。

《科學大師》:您說看過太多生死後,害怕的心理反而沒有,在整個過程中,就沒有一點受到觸動的地方麼?

仝小林:醫生的職責所在,害怕也沒有用。甚至走進病區那一刻,心中會有一份豪邁。我覺得很多醫護人員都會有這種戰鬥的心態。當年,我帶着科裏的醫護人員,集體朗誦着開國領袖寫的《送瘟神》,走向沒有硝煙的戰場。我想,此刻,在一個個病區,在一家家醫院,在武漢,在湖北,在全國,正流淌着這種情懷和勇氣。

《科學大師》:像這次疫情中,還出現公衆連夜上街搶購雙黃連的事情,是不是也反映出公衆層面平時加強突發情況應對素養的必要?

仝小林:普通百姓盲從的心理,加之對疾病認知的不夠,容易失去理智。

雙黃連是一個很好的藥,但是要掌握它應用的適應症。這次的疾病,我認爲是偏於寒溼的疫病,早期應用雙黃連這類的苦寒藥應當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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