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海上明月

謹以此文獻給我們曾經意氣風發的大學時光,

懷念那段永不再來的青春歲月。

——作者題記

(一)

青島火車站,隨着一聲汽笛長鳴,開往蘭州的74次列車緩緩駛離了站臺。

車廂內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過道里,李葉拖着幾乎與自己一般沉的大大的行李箱,焦急的瞅着車廂內的座號找來找去,找那個屬於她的座位。終於找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想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卻怎麼也搬不動。正好路過的一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停了下來,抬手便輕鬆把箱子舉了上去,葉子趕忙道謝。

“嗨,舉手之勞,不用謝,我是蘭大的新生,你呢”小夥子說話乾脆利落。

“我也是,這麼巧。”靦腆的葉子臉色緋紅。

小夥子往車廂後走去,在離李葉三個座位斜對面的位置上坐了。大家落座之後,車廂裏漸漸安靜下來,不一會兒,甚至有人鼾聲如雷。

疲憊的李葉頭靠在座位靠背上,打起了盹兒。

斜對過的小夥子不時往這邊瞟一下葉子:兩彎眉毛淡如遠黛,長長的睫毛俏皮的翹着,嘴脣粉澤溫潤。眼睛微閉,呼吸細勻,溫婉嫺靜如一朵月光下的百合花,透着一種知性而柔和的光芒。一如窗外九月的天空,雲淡風輕裏,洋溢着一種不可名狀的美。

車過半程,車廂內漸漸人滿爲患。過道內、兩個座位之間都被擠的水泄不通,甚至座位底下都有人鋪了報紙躺在下面。這轟轟烈烈拼命式的大擁擠場面,恐怕是世界上絕無僅有!車廂內彌散着方便麪,剝開的橘子,男人身上合着油灰味道的煙味,甚至有人脫鞋後的腳臭味……逼仄的空間,污濁的空氣,李葉開始了翻江倒海的暈車反應。捂着嘴艱難的穿過人牆,來到廁所一陣狂嘔。嘔吐隨時光顧,李葉望了望令人生畏的人海屏障,再也不敢回到座位上。

經過38個小時的車馬勞頓,終於到了蘭州站。李葉第一次坐火車,沒想到卻是噩夢一場。被暈車折騰的幾近虛脫的她,兩天粒米未食、滴水未進,昏沉沉的出了檢票口,早有學姐師兄拉着“蘭州大學歡迎您”的橫幅過來接站。李葉上了接站的大巴,便雙手緊抓住前座的後背,頭伏在上面,極力抑制住隨時會爆發的嘔吐。初次離家,而且是離家好幾千裏,無助的李葉心中突生悲涼。臉伏在衣袖上,感覺一陣溼熱。學姐師兄們在旁邊噓寒問暖,李葉胡亂的答應着,她腦子嗡嗡的犯着迷糊,不知自己所言。車子開了一會兒,忽而清醒的李葉一聲大叫:“我的行李箱忘火車上了。”“看你折騰了一路,我給你提着呢。”旁邊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回應道。胃突然一陣收緊,葉子趕緊捂着嘴低下剛纔抬起的頭。不管了,不管了,不知是誰這麼好心,也不道謝了!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迷糊的葉子被一學姐攙着。旁邊不知是誰,打開她的行李箱,找出入學通知書——知道了她住的宿舍。大家幫她領來了被褥,好歹把李葉安頓下來。躺在牀上的李葉,感覺還跟在火車上一樣,晃晃悠悠。

昏天黑地,一通好睡!

第二天,舍友好不容易叫醒仍在沉睡的李葉。李葉揉揉惺忪的雙眼,看了看,宿舍四張上下鋪的牀,住了七個人。舍友們都關切地圍在李葉牀邊。

“好點了嗎,我是孟玲,寧夏銀川的。”一個身材微胖幹練的短髮女生一邊給李葉端來一杯水,一邊說。

“我是宋鑫,內蒙的。”另一個丹鳳眼美得不像話的瓜子臉女生扶着李葉坐了起來。

“老鄉,我是高裳,山東曲阜的。”

還有新疆的倪虹,內蒙的張潔,同樣來自山東青島的吳清。 李葉聽完了她們的一一介紹。

“我叫李葉,大家以後叫我葉子吧,山東青島的”李葉有氣無力的回答着。舍友們有的幫葉子倒水,有的給她拿喫的東西,葉子感動的眼淚盈盈。

“葉子,昨天我們都辦完了手續,不忍心叫醒你,快給自己加點能量,一會兒報到去。”

一通忙亂之後,姐妹們像一羣嘰嘰喳喳的小山雀,簇擁着葉子去報到繳費。

報到處人山人海,舍友們各就各位爲葉子分頭排隊:繳費,照身份證照片,取報名表……

葉子排在一條長龍的後面,她身後長龍的尾巴又拐了幾道彎。

“嗨,這麼巧”有人拍了一下葉子的肩膀,把葉子嚇了一跳。葉子抬頭打量着這個人:一米八幾的個頭,肩寬腿長,兩條劍眉直入鬢角,眼睛細長,皮膚白皙,渾身透着幹練瀟灑。笑容如冬日暖陽般頷首望着葉子。

“我們……認識嗎。”葉子怯生生的問。

“火車上,我幫你放過行李箱,下車時我給你提過行李,找宿舍時也是我把行李給你扛上樓去的。”那人沒有介意葉子的素不相識,微微笑了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暈車,根本沒……”葉子才知道他就是昨天那個替她找出錄取通知書找到宿舍的人,更加不好意思,連忙道歉。

“沒關係,我叫羅密。”羅密爽朗地一笑:“咱們肯定是老鄉,都在青島上的火車。”

“看你小臉還蠟黃,肯定還沒緩過勁來,來,把你的手續給我,我去辦。”不等葉子說話,羅密便把他手中的報名表拿了過去,不出半個小時,春風滿面的回來。

“辦妥了。”

“啊?你是怎麼辦的?這麼多人排着隊呢,”

“呵呵,我是superman。”

“你……叫什麼名字來?”葉子爲自己的神經大條無地自容。

“哈哈,這麼迷糊,我叫羅密,羅成的羅,茂密的密。你是青島的吧?”

“是的,青島四坊。”

“我也是啊。”

分頭排隊的舍友們也不排了,聚攏了來,乾脆把所有的手續都交到羅密手上:“能者多勞,麻煩您都代勞吧。”

羅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不推辭,擠進人堆,不見了蹤影。

又是約莫半小時後,羅密一副得勝回朝的得意模樣,辦妥回來了。

“哇啊,還真是superman,帥哥,好牛啊。”舍友們七嘴八舌。一邊調皮的對羅密作揖答謝,一邊簇擁着葉子回宿舍。

(二)

大學校園內,總是那麼的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到處是舞動的青春,到處是激揚的旋律。紫藤架下捧書靜讀的連衣裙女生;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校隊酷男;聯歡會上自彈自唱的深沉校草;英語角內談興正濃的“假洋鬼子”。

一年過去,李葉慢慢的淡化了想家的煎熬,適應了大學的生活節奏。來自農村的李葉,嗜書如命,以前囊中羞澀,讀過的唯一一本課外書,就是小時候玩伴的一本連環畫《花打朝》。酷愛讀書的她,如今像一條涸轍之魚遊進了浩瀚的大海,如癡如醉。葉子在圖書館泡去數不清的晚自習時間和週末的休息日。終於能夠讀到夢寐以求的《紅樓夢》,道不盡的紅樓,解不開的迷夢,真真是妖書一部也!讀完了《莎士比亞》,讀了《簡愛》……“你以爲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告訴你吧,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無法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您,可上帝沒有這樣作,但我的靈魂可以跟您的靈魂說話,彷彿我們都經過了墳墓,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簡愛中的這幾句經典對白,深深地撼動了葉子!《資治通鑑》和《史記》葉子也是推崇備至,李葉拜服於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感覺中庸之道猶如太極,不偏不倚,遊刃有餘。浸淫書海,幾近癡狂的葉子每次總是捱到剩她最後一個人。每次都是管理員笑盈盈地敲她的桌子:“喂,書癡,俺們要下班了。”葉子便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拿起包,幫管理員整整圖書館的桌椅,然後匆匆離去。

又是一個週日的晚上,李葉匆匆從圖書館的大門跑了出來。出來一看傻眼了,一直沉迷書中,竟然沒發現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葉子焦急的左顧右盼,這麼晚了,沒有路過的人,這可咋辦?難不成在這大門口待一宿嗎?葉子冷的兩手抱着膀子,縮着脖子,祈願這雨早點兒停。老天爺似乎專門與葉子作對,雨聲越來愈大,閃電過後的滾滾雷聲讓葉子毛骨悚然。雖然大門口上有挑出的屋檐,但臺階上濺起的雨水還是漸漸地淋溼了葉子的裙襬。葉子瑟縮在牆角,欲哭無淚,欲喊無應。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一籌莫展的葉子打算在雨裏衝鋒陷陣,回宿舍再說!把腳上的襪子脫掉放進包裏,長吸一口氣,邁開腿就要往雨裏衝。

“嗨,小老鄉,別急,過來過來,我送你回去。”一個打傘的高個男生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葉子面前,站在路燈下。不管認不認識,來救星了!葉子一陣狂喜。

“看着像你,還真是啊。傻眼了吧,半夜三更的怎麼在這兒呀。”

“你……你是?”葉子看着面熟,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可真迷糊,羅密,這麼快就忘了。”

“……”人家幫了那麼多次竟然老是不認識,幸虧是晚上,要不然讓羅密看到葉子紅到脖根的臉,會更加難堪。

“走吧,看把你凍得。”

“我在圖書館看書,時間有點晚,不知道下雨,也沒帶傘。你呢,怎麼這麼晚出來?”

“嗨,宿舍打牌,我輸了,讓我請客,我們宿舍這幫土匪非讓我冒雨出來買酒喝。”羅密揚了揚他手裏的一瓶春沙酒,和一袋五香花生米。你們竟敢喝酒,真是膽大包天,葉子在心裏自己嘀咕。

羅密給葉子撐着傘,傘太小,他乾脆扶着葉子肩膀。葉子渾身不自在起來,有意無意的想離他遠點。

“喜歡看書?也不能到這麼晚啊。”

“喜歡,一看書就着迷,什麼都忘了。

“幸虧這場雨,要不然,我還沒機會見到你呢……”羅密爽朗的笑着。

李葉更不自在了。

回到宿舍,舍友們都眼神怪怪的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陰陽夾着怪氣。

“老實交代,那個送你回來的人是誰?不要抵賴,我們從窗戶都看着了。”玲子首先發難。

“看葉子平時蔫不登的,哈哈, 隱藏的很深啊,名花有主了。”張潔隨聲附和。

“什麼呀,你們瞎說什麼,被雨截在圖書館,你們這幫沒良心的,也不知道找找我。羅密就是路過,人家好心送我回來。你們在這瞎起鬨。”

“哈哈,臉紅了吧,這哥們挺帥,你要不看好,我們可上了啊。”倪虹趁火打劫。

“咦,我發現這兩個人名字好搭呀,羅密,李葉,羅密歐與朱麗葉,天啊,天作之合呀。”

“去去去,什麼羅密歐朱麗葉,一邊待着去,不跟你們胡攪蠻纏了。”李葉把毛毯披在身上,嘴脣還是紫的。

高裳一邊給葉子倒了一杯熱水,一邊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彷彿想看出個蛛絲馬跡。李葉不客氣的搶過來杯子,一邊推着這山東妞:“看你個大鬼頭啊,我臉上又沒寫字。瞌睡蟲,快做你的黃粱美夢去吧。”

葉子不跟她們糾纏,一頭倒在牀上,佯裝睡覺。

第二天,晚自習回來的葉子正在泡着腳。倪虹神色詭祕的拿着一本書來到宿舍,衝着葉子嚷嚷:“哼哼哼,還抵賴,證據被我拿到了。”葉子莫名其妙:“喫錯藥了吧?莫名其妙。”“你那個羅密歐託我帶給你的,還想狡辯。”說着拿着那本書像得了英雄勳章一般得意洋洋揮來揮去。一張帶字的紙從書裏掉了出來。這新疆妮子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去就開始念:

“李葉:從火車上一面之緣至今,一共見了你三次。一見傾心,再見傾情,三見,我已經愛的病入膏肓……”

李葉忘了自己在洗腳,一着急,咣噹一聲,洗腳水灑了一地。也不管了,赤腳上去堵倪虹的嘴。兩人吵吵嚷嚷死打蠻纏。

“哈哈哈,這會兒還不承認?哎呀呀,三見,我已愛的病入膏肓。PH值接近零啊,酸死了酸死了,大牙掉嘍”張潔捂着腮幫子做牙疼狀,使勁往火上澆油!書在舍友們手裏接力般傳來傳去。任葉子上躥下跳,就是拿不到。宿舍裏鬼哭狼嚎炸了鍋一般,直到樓下的管理阿姨敲門警告,才消停下來。

那本書,精裝的《飄》,從內容到裝幀,葉子喜歡得不得了。喜歡是喜歡,但風花雪月葉子總覺得離自己還很遠,葉子瞪着鋥亮的眼睛,從不失眠的她,幾乎一夜未眠。

自從那天開始,只要葉子每次從圖書館出來,羅密的身影都會不早不晚的出現。每次都跟葉子先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關鍵時刻,葉子總是把話題岔開。

那一個夜晚,五月的風兒裹挾着紫藤蘿的芬芳柔柔的吹拂着,皓月當空,幾朵白牡丹似的輕雲悠悠的飄着。李葉又要岔開話題,羅密忽然一下子拉起了葉子的手,緊緊地,葉子掙扎了兩下,卻並沒有抽離。兩個人踱步在操場溫柔的路燈光下,那路燈似乎在偷聽他倆的喃喃細語,光線也變得迷離起來。

春去春又來,花謝花又開。羅密和李葉,終於也成了校園情侶中的一對。他們牽着手,走過校園內那片茂密的白樺林,走過那片月光中開的肆無忌憚的薔薇長廊。一起看梧桐葉落,一起聽杏花微雨。

學校北門外的山前,是一片桃林。桃花開到荼蘼,李葉穿着一襲白色風衣穿行在桃花林,時而坐在桃樹杈上,時而蹲在地上撿拾飄落的花瓣。羅密拿着相機,定格着一個個美輪美奐的瞬間。透過鏡頭,看着眼前這人面桃花相映紅,無邊粉霞暖千山。他不禁心旌神搖,走過來,雙臂環住坐在桃樹之上的葉子,把他滾燙的嘴脣印在驚惶如小鹿的葉子的脣上……樹上的小鳥兒害羞的拍拍翅膀,疏忽一下飛走了。一陣風拂過,紛紛揚揚的粉色花瓣悠悠落下,落了他倆滿頭滿肩……

無邊落花瀟瀟下,瞬間定格成永恆。

那一年,羅密加入了學院的籃球隊,打中鋒。每到週末籃球比賽的時候,李葉就站在球場邊,幫他拿着衣服,爲他加油喝彩。羅密每投進一個球,都會拿得意的眼神瞅瞅李葉,李葉便會朝他伸出大拇指。羅密在場上跑得更起勁了!那一年,李葉競選進了校刊的編輯部。那一年,他倆雙雙拿到了學院的獎學金。他倆像一對歡快的鳥兒,在別人豔羨的目光裏飛揚着肆意的青春,激越着傲人的旋律!

(三)

歡樂的日子過的總是特別的快。這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北風裹挾着雪花拍打着窗玻璃。葉子剛剛鑽進被窩,樓下管理室的阿姨突然敲門:“李葉,下樓接電話。”李葉的心砰砰地跳將起來,這個點來電話,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消息。跌跌撞撞衝到一樓,手顫抖着拿起聽筒,是父親的聲音:“葉,你媽病了,在醫院裏,能不能請段時間假回來陪陪牀。”

“什麼病?要緊嗎” 葉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

“腦血管的毛病,工地上趕工期,我請假,老闆不準啊,實在沒辦法了才讓你請假。”接完電話,葉子渾身無力,腳步沉重的踱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葉子匆匆忙忙的去找班主任請假。葉子功課好,老師倒也沒有爲難。只是一再叮囑,不管什麼情況,期末的考試一定不要誤了。葉子點點頭,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下行李。

羅密不知怎麼得到的消息,氣喘吁吁地趕了來,一手幫葉子提着行李,一手擁着葉子的肩膀,用力的拍了拍,似在給葉子鼓勁:

“趕緊回去,看看情況,給我回個電話,一定照顧好自己。”

葉子含着眼淚點點頭。

“先買個站臺票,到車上再補票吧,現買票來不及。”李葉心裏亂着,根本沒想過買票的事。

“羅密,你想的真周到。”車開動了,葉子無限依戀的一直看着羅密揮手告別的身影,一直到變成一個點,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好在沒有預想的那麼糟糕,母親是早期腦血栓,幸虧發現得早,要不然後果不敢設想。但是至少得住一個月的院,邊觀察邊治療。在醫生們的治療和葉子的悉心照料下,母親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葉子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葉子白天給母親陪牀,晚上就在母親的病牀邊搭個地鋪,躺着,預習功課。走得匆忙,忘了記下羅密宿舍樓管理室的電話,只有讓舍友們給羅密傳話,讓他放心。

在醫院待了一個月,母親死活不再住下去了:“你看你看,我都好好的了,幹嘛在這兒浪費錢。”拗不過母親,李葉只好去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到家,母親又催促她趕緊返校。

“自己的閨女,你還不知道,我就是三個月不去學校,考試也不會掛的。”葉子這次堅決沒同意,一定要在家觀察一段時間再做決定。不覺之間一個月又過去了。

看看母親真的沒有什麼問題,葉子才放心的踏上了去蘭州的列車。

(四)

踏進這熟悉的蘭大的校門口,離去兩個月,葉子卻感覺恍如隔世。這次回來,葉子感覺羅密的眼神有點飄忽,不似先前那樣對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以前總是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現在卻發覺他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大家都忙着衝刺呢,也許是自己多心吧,葉子自己心裏嘀咕。

快到期末考試了,校園內的氣氛變得不似平時那麼悠閒。有的學生,一邊啃着買來的大餅,一邊往教室匆匆的趕去。教室內的學子們都在着急的臨陣磨槍,葉子也不敢懈怠,得把這兩個月拉下的課趕一趕。下學期就是大學的最後半年,畢業實習之後就是緊張的畢業設計,葉子知道,這次的考試拿獎學金已經無望,但絕對不可以掛科的。葉子經常書包裏裝一包方便麪,中午餓了,就啃上一包。這就是李葉,幹什麼都投入到癡狂。

又是一包方便麪對付了一頓午飯,葉子在教室裏剛攤開書本。舍友倪子急匆匆地趕了來,上氣不接下氣:“葉子,羅密可能出車禍了,趕緊去看看吧,我剛纔看見他們宿舍的人抬着他去的醫院,聽說已經從校醫院轉到人民醫院。”葉子有點沒反應過來,一時間愣怔在那兒。倪子拽上她就往公交站跑去。公交車到站就停,葉子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下車跑到醫院。到了急診室,眼前的景象差點讓葉子暈了過去。羅密滿臉滿身都是血,躺在擔架上,人已經昏迷。大夫正在檢查傷情,羅密的舍友們都戰兢兢的守在旁邊。李葉感覺自己已不能呼吸,她雙手扶着牆,焦急的等待着大夫的結論。“情況不是很樂觀,初步判斷已經骨折。可能需要輸血,右臂腕靜脈破裂,幸好經前期及時處理,用布條扎住了出血部位,這是誰幹的?”“以前學過一點急救知識,沒想到派上了用場。”羅密同室的高山急忙應道。:“我是O型血,如果輸血抽我的,還需要什麼,儘管從我身上拿。”葉子急切的朝大夫喊。大夫抬眼瞅了瞅葉子:“誰過來,辦一下手續。”葉子當仁不讓的衝鋒在前,大夫往上推了推眼鏡。

“姑娘,是學生吧。”

“葉子點點頭。”

“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沒什麼,趕緊辦好手續,馬上手術,進一步檢查看看是否需要輸血。”

羅密的舍友們都掏乾淨自己的口袋,葉子也翻騰着自己的包在湊手術的費用。窮學生囊中羞澀,怎麼也不夠。高山是蘭州本地人,打電話,讓家裏火速支援。

葉子和高山守在手術室外,焦燥不安的踱來踱去。高山有時候望望葉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見樓梯口上來一個長髮女孩,手裏提着一袋水果。高山慌忙迎了上去,跟那女孩說着什麼,似乎很激動,手臂揮來揮去。高山最後拉扯着那個人下樓去了。

手術還算順利,斷臂接好,醫院考慮學生正在期末備考,沒建議住院。

在羅密吊着胳膊的日子裏,李葉就成了他的一隻胳膊。葉子冒着被宿舍管理處查處的風險,買了煤油爐子和炒鍋,忙活着羅密的一日三餐還要忙着複習備考。聽說排骨湯對骨折恢復有好處,葉子便買了排骨天天燉。羅密不便去食堂,燉好了,李葉拿快餐杯裝了,來到學院的涼亭下,拿勺子吹涼,一口口餵給羅密喫。葉子總感覺羅密總是躲閃着自己的目光。也顧不得多想,只希望他快點好起來。

“你們宿舍的高山,對你很仗義啊。”葉子想起了羅密手術期間,高山爲他忙前忙後,甚至爲了他住院的資金向父母求援。

“嗯,高山是個好哥們,他跟你說什麼了嗎?”羅密有點不安地問。

“什麼說什麼?他要跟我說什麼?”葉子一臉的茫然。

“奧,沒事,我隨便一說。”羅密接過葉子遞過來的餐紙,擦了擦嘴邊的油漬。

葉子看着羅密上着夾板吊着的胳膊,滿眼的疼惜:“我現在最要緊的任務是好好照顧你,趕緊好起來。當然了,學習我倆都不能耽誤,這次的考試誰都不能掛科。”

好在羅密受傷的是左手,並沒怎麼影響他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羅密和葉子又雙雙拿到了獎學金,雖然是三等,比上學期差些,但這足以讓葉子欣喜若狂。 考試結束,寒假如期而至。該回家了,李葉千叮嚀萬囑咐,讓羅密一定要聽醫生的話,不要因爲貪戀打籃球提前把胳膊的夾板卸掉。

羅密颳着她的鼻子:“放心吧,囉嗦妞,我會聽話的。”火車一路顛簸,到了青島火車站。李葉家在農村,還有好幾十里路要趕。兩人在青島站依依惜別。

寒假過後,到了畢業實習期。李葉去了南京,無錫,蘇州的各個污水處理廠參觀實習。羅密的實習地點在西安。生在北方的李葉終於得以體驗一下江南的粉牆黛瓦園林,小橋流水人家。實習結束,便是緊張的畢業設計。多少個通宵達旦,多少個不休的休息日。爲了一個合格的畢業設計,爲了自己能分配到一個理想中的工作單位,大家都拼了!那些花前月下,那些柔情蜜意,都統統見鬼去吧。

功夫不負有心人,李葉的畢業設計和答辯順利通過,都是優。羅密卻因爲設計圖粗糙,被勒令重新畫圖。畫圖是李葉的強項,這重擔,當仁不讓的落在了她的肩上。

畢業之後等待分配的日子,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忐忑和糾結。有種不知前途在哪兒的迷茫和不安。葉子只希望自己和羅密能分到同一個地方,單位好點壞點都無所謂。天隨人願,最後的通知下來,她和羅密真的都分在了青島。接到通知的當天,葉子高興地要蹦了起來。

羅密分在了一個當地的黨政部門。葉子分配到了當地的一個建設集團。初生牛犢不怕虎。初入社會的學生伢們,有那麼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也有那麼一種不安於現狀的積極進取的瘋勁。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希望自己都能一展身手,業績驕人。

參加工作後的新鮮勁過去了。葉子卻又陷入了新的煩惱。羅密從畢業後。竟然再也沒有一絲消息。葉子天天去瞅單位的信箱,希望裏面能有一封她期待已久的信,可惜每次都是失望。單位唯一的一部電話,在辦公室,辦公室主任像防賊一樣,電話被放進一個特製的鐵盒子裏鎖着,只能接電話。要是打電話,得從主任那兒要到鑰匙纔可以,這對葉子來說,當然是種奢望。每當電話鈴響起來,葉子真希望是找她的,可惜每次都是失望。羅密怎麼了?是病了?還是……葉子就在這種期盼與煎熬中,不覺半年過去了。

一天,葉子正在打掃辦公室的衛生。電話鈴響了,值班的小王接了起來:“李葉,找你的。”李葉的心呯呯地跳了起來,終於等到了!她飛奔着跑過去拿起了話筒。

“喂,羅密,你怎麼……。”

“李葉,是我啊,高山。我來青島出差,我已經跟青島的和就近的幾個同學說好,咱們今晚聚一聚。好嗎?”電話那頭的高山充滿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好啊,高山。都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了。”葉子盡力地掩飾着她語氣中的失望。

“在萬達廣場的天瑞星空,咱們不見不散。”高山在電話那頭自顧自的嘮叨“我今天下午先去見見羅密這小子,這傢伙好久不見,也不知混的怎麼樣了。”

李葉心裏一動。

晚上六點,李葉下班後如約而至。

房間內只有高山一個人。葉子有點疑惑,不是同學聚會嗎?高山和葉子握了握手,久別重逢一番寒暄。兩人落座,高山一副神色凝重的樣子。似是思慮良久,終於開口了:

“李葉,他們一會兒才能過來。羅密是不是半年沒跟你聯繫了?”

葉子的表情僵了一下:

“是的,自從畢業後,再也沒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可能是離的太遠了吧,交通也不方便。”

“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一句話嗎?把你的善良和微笑留給真心待你的人。記得羅密的那次車禍嗎?”

“當然記得,那段時間可把我累慘了,不過還好,我們倆都沒耽誤功課。”說起以往,葉子又滿臉的燦爛起來。

“知道他是因爲什麼出的車禍嗎?”

“他告訴我,是一個騎摩托車的醉漢把他撞了。”

“葉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你請假回家照顧你母親的那段時間,羅密和咱們院長的那個叫李冰冰的千金打得火熱。”

“你撒謊,高山,你跟羅密可是鐵哥們。”葉子臉漲得通紅,急急分辨。

“要不是鐵哥們,我早就想擰斷這個混蛋的脖子。”

“葉子,你可真傻,醒醒吧。其實,說句實話,我們宿舍的人,包括我……都喜歡過你。你是那麼的美麗,善良,又是那麼的優秀。但是我覺得羅密比我們更優秀,他更適合你。”葉子望着高山,眼裏滿是驚愕。

“那次的車禍,是羅密和那個李冰冰在壓馬路的時候,被院長千金的男朋友開摩托車撞得他,明白了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羅密跟我保證會跟那個李冰冰一刀兩斷。要不然,我會把他那條沒斷的胳膊給他打殘!”

“還記得羅密做手術的時候有個女的被我攔住了嗎?”

李葉模模糊糊的有點印象。

“羅密畢業回來後,好像又找了一個某局長的女兒。給我的理由是,他的父親堅決反對他娶一個農村出來的女孩。更可惡的是,他竟然沒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覆。讓你在那兒傻傻地等。他還算個男人嗎?”高山的手指,因爲激動緊緊地箍在杯子上,彷彿要把杯子碾碎。

其實半年來沒有音訊,李葉往最壞的方面想過。只是心裏還抱有幻想。當殘酷的現實血淋淋地呈現在面前,李葉還是有點猝不及防。一剎之間,似有一根鋼針一下子紮在她的心尖,這針尖扎進去,炸開了帶鉤的小刺,這些刺在她心尖的肉裏旋絞着,撕拽着……李葉面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眼淚似被阻塞一般在她目光直直的眼睛裏愣是流不下來。

一會兒,別的同學陸續的來了。葉子艱難地調整着面部的表情。羅密最後一個打開門,目光遊移着走了進來。他也不坐下,來到葉子的面前:“李葉,能不能出來一下,有些事,需要跟你談談。”李葉抬眼望了望這個曾經那麼熟悉,現在卻是如此陌生的那個人:“羅密,坐吧,我看也沒那個必要了。”葉子望了望高山,故作從容。

葉子席間始終面帶笑容,大方的敬了每個人一杯酒,包括羅密。

那一刻,極力平靜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她內心的天塌地陷!

席終人散,高山堅持把葉子打車送回家。臨別時,高山滿眼疼惜的望着葉子:“李葉,我知道,讓你現在就把一切放下,不現實。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儘快的擺脫掉昨日的陰影。答應我,咱倆來個約定,從今天開始的每年的最後一天,不管我們在哪兒,不管我們有多忙,我們都要打一次電話,好嗎?”隨着李葉一點頭,眼淚終於似決堤的山洪,奔湧而下……

1997年,12月31日。

“喂,李葉,你好嗎?。”

“高山,我很不好……。”李葉哽咽着,說不下去,掛了電話。

1998年12月31日。

“李葉,最近怎麼樣?”

“高山,我完了,我心裏總是恨,恨那個混蛋,甚至恨所有的男人。我不敢提起蘭州,我不敢聽到跟大學有關的所有信息。高山,我這是不是種病呀?”

……

1999年12月31日。

“李葉,還好嗎?”

“高山,我希望自己學會忘卻,但是這需要時間。我不知道我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徹底的療愈自己。”

……

2012年12月31日。

藍海集團的副總辦公室。正在批閱文件的李葉,手機鬧鈴響了起來,是備忘錄的鬧鈴提醒:“給高山打電話。”

李葉撥出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電話號碼:

“高山,好久不見,你好嗎。”

“很好很好,李葉,聽聲音好像很高興啊。”

“是嗎?高山,我突然想明白了,恨一個人,就是把他關在自己心中的監獄裏,自己就是那個看門人,不讓對方離開,自己就一生緊緊的看着他,也不能離開。只有打開監獄的門,放他出去,自己才能解放。這麼多年,如其說是恨他,不如說是我在懲罰自己。”

“李葉,你終於走出來了,真爲你高興。這麼多年,每年的最後一天,都給你打電話,每次打完我都爲你心痛。這下好了,我也解放了,哈哈哈。”

放下電話,李葉意猶未盡,給高山發了一條短信:“我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他,我們曾經那麼美好的相愛過,溫潤過彼此的心懷,豐盈過彼此的歲月,這,已經足夠。”

李葉優雅的站起身,來到窗邊,拉開了落地窗厚重的窗簾。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撲面而來。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窗外,是空曠遼遠的碧空。

一如當年車窗外的天空,雲淡風輕裏,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美。

2016年1月9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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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五月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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