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新鲜解读】

杜甫《羌村三首》：乱世邻里关切情

丁启阵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羌村三首》其三

1

《羌村三首》，是杜甫在至德二年（757）闰八月，从当时皇帝（肃宗）行在凤翔（今陕西省宝鸡市属县）左拾遗任上到鄜州（今陕西省富县）羌村探家时所作。当时情况，杜甫《北征》诗有所说明：“皇帝二年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进退犹豫，有点忠孝难两全的意思。

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杜甫被任命为左拾遗的当月，就因为上书替房琯说话，触怒了肃宗李亨，被作为大案“诏三司推问”，即大理寺卿会同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共同审理。幸亏有当时宰相张镐鼎力相救，方得不予追究，官职仍旧。但是，从此以后，肃宗就开始疏远他了。到了闰八月，肃宗还给他放了个假，让他回家他探亲。回家后，因为心情糟糕，病了一场，上吐下泻的，卧了几天床（《北征》：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在家里待了两三个月，十一月回到京城长安，继续做他的左拾遗。

2

《羌村三首》是组诗，既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成篇。第一首写初见家人、邻居时悲喜交集情景；第二首写家人、家事；第三首写邻里人情。

三首诗都是佳作，是许多唐诗选、杜诗选不可或缺的篇目。仇兆鳌引王慎中云：“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绝，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语文课本选了第三首，大概是因为它的思想境界更大，超出了家人家庭的范围而涉及到了邻里民众。

其实，三首诗是一个有机整体，不必强分彼此，评出高下优劣。

3

驱鸡上树木，养鸡的方法，古今、各地不尽相同。《诗经》“鸡栖于埘”，汉乐府“鸡鸣高树颠”。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引石声汉《齐民要术今释》“黄河流域养鸡，到唐代还一直有让它们栖息在树上的”，认为：“驱鸡上树，等于赶鸡回窝，自然就安静下来。”

倾榼浊复清，说的是邻居老人带去的酒有清酒，有浊酒，酒色不一。但是杜甫这样说，可能含有褒扬之意。《魏志》：“徐邈曰：酒清者为圣人，酒浊者为贤人。”

4

苦辞酒味薄，王嗣奭《杜臆》：“‘苦辞酒味薄’云云，绝似老人口吻。‘兵革未息’，‘儿尽东征’，亦述老人语。”

请为父老歌，仇兆鳌引金氏：“艰难愧深情，即所歌之词。”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中说“艰难愧深情”就是歌词。用标点符号表示，如下：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对此，我有不同意见。前边是“请为父老歌”，后边是“歌罢仰天叹”，中间“艰难愧深情”是歌词，貌似讲得通。但是，歌词不能只有一句。按照王嗣奭《杜臆》的说法，“‘请为父老歌’，答其来意。‘艰难’正根‘黍地无人耕’来。如此艰难，犹复送酒，所以愧其深情。”“艰难愧深情”是对众父老携酒问候表示感谢的意思，这样的意思，用歌唱的方式表达，大概会有戏谑的效果——无法表现真诚的谢意。因此，我认为，“艰难愧深情”是杜甫为众父老唱歌的原因，情动于衷，言语不足以表达，于是唱了一首歌。什么歌没有说，从歌者“仰天叹”，听者“泪纵横”的情况看，可能是一首感慨时事的歌，伤感的歌。

我赞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的标点：“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5

诗的好处，前人已经指出的有笔力高古、语言质朴、富有变化、口吻逼肖等。请看：

杨伦《杜诗镜铨》引李子德：叙事之工不必言，尤妙在笔力高古，愈质愈雅，司马子长之后身也。

浦起龙《读杜心解》：兴体起，朴而隽。‘苦辞’四句借风生浪。末四句，两答两推开，才喜又悲矣。

王嗣奭《杜臆》：“苦辞酒味薄”云云，绝似老人口吻。“兵革未息”，“儿尽东征”，亦述老人语。儿童东征，故黍地莫耕，正相发也。

我认为，这首诗还有一个显著的艺术特点：充分运用了小说文体的手法。有环境烘托，有故事情节，有人物对话，有心理描写；前后照应，跌宕起伏。

2018-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