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雖然類別不匹配會激發我們的好奇心,並提高記憶持久性,但帶有強烈情感關聯(比如蜘蛛恐懼症)的雜合動物尤其具有“黏性”。如果民間分類將世界劃分爲可預測的模式,那麼偶爾的類別不匹配就會引發獨特的認知喚起,產生超自然主義。

新浪科技訊 北京時間10月8日消息,從本質上來說,異形是一種醜陋的、令人厭惡的、由蜘蛛和蛇等動物混合而成的東西。

我們很容易把對這種外星掠食者的恐懼理解爲,這只不過是好萊塢製造出來的膚淺的恐怖效果。但實際上,這種恐懼也揭示了人類認知和文化演化中的重要事實。我們天生易受情緒波動的影響,而這些情緒具有適應優勢。《異形》的抱臉蟲讓我感到動彈不得的恐懼,這可能是我們的靈長類祖先接觸蛇和蜘蛛的經驗遺存。此外,異形所具有混合特徵還可以讓我們更深入地瞭解自己和人類的歷史。

混搭的怪物

似乎每種文化的民間傳說和宗教中都有可怕的混搭怪物。它們出現在人類最早的文獻中,也出現在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洞穴壁畫中。埃及吉薩的獅身人面像,即半人半獅的怪物斯芬克斯(Sphinx),至少有4500年的歷史。在《吉爾伽美什史詩》(公元前2100年)中,英雄吉爾伽美什(Gilgamesh)和恩奇都(Enkidu)與一個名叫胡姆巴巴(Humbaba)的混血怪物展開戰鬥。印度教的毗溼奴(Vishnu),在一些印度文獻中的形象是兇猛的獅頭人身怪物,名爲那羅希摩。溼婆之子葛內舍(Ganesha),是一個長着象頭的類人生物,又被稱爲象頭神。古希臘神話中有許多混合的奇幻生物,包括半人馬、薩堤爾(半人半羊)、美人魚、帕伽索斯(長着雙翼的馬)、九頭蛇、獅鷲、奇美拉(上半身像獅子,中間像山羊,下半身像毒蛇)等等,不斷地在好萊塢的電影中復活。在過去的兩千年裏,從《貝奧武夫》到托爾金,再到J。 K。 羅琳,文學作品中展現了無數的合成生物和變形形象。近年來,我們又時常見到人類和機器的結合。

那麼,爲什麼要把生物分類打亂,再進行整合呢?心理學家丹·斯佩伯(Dan Sperber)和人類學家帕斯卡·博耶爾(Pascal Boyer)認爲,人類對世間萬物有一種天生的,或者說處於早期發展階段的民間分類法。我們會想辦法將世界組織成各種可預測的分類,以便於理解、認知和操作。甚至當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們似乎就有能力把人、鳥、蟲子、樹和魚各自歸類,它們在自己的類別中很相似,但與其他類別又很不同。小孩子經常把鯨看成“魚”,而早期的自然史也犯了這個錯誤。對鯨的民間分類揭示了人們自然分類的簡單性;如果一個動物能在水裏游泳,看起來像一條魚,那它就是一條魚。不過,我們前科學時代的祖先並不需要對鯨有更細緻入微的瞭解,他們的認知只需要滿足生存所需就夠了。

大多數人心中似乎都有非常寬泛的分類學概念,比如“動物”、“無生命物體”,但也有進一步的區分,比如“爬行動物”、“飛行動物”和“四條腿的動物”等。不管這些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習得的,我們的大腦在處理日常經驗時都會用到這些心理類別。大腦利用這些類別來分析各種雜亂而困惑的感官信息。我們稱之爲“認知的預測加工理論”,強調了大腦的模式識別系統。我們的大腦創建了對世界萬物的預測模型,幫助我們從周圍的信息噪聲中提取有用的信號。

具有黏性的模因

違反這些類別的事物會強烈地喚起人的意識。毗溼奴擁有數十條手臂,神話中的蛇會像龍一樣飛行,當這些形象打破我們對事物的預期——“人只有兩條手臂”、“蛇不會飛”——時,它們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並在認知上變得富有“黏性”。它們牢牢地留在我們的記憶中,很容易被回憶起來,並在整個社會羣體中迅速傳播。換句話說,雜合怪物是優秀的模因(meme)。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首先提出了模因的概念,指出模因作爲文化片段或認知單元,具有與基因相似的特徵,能夠在無需有意識的設計或目的的情況下,在人羣中廣泛傳播,。非自然的想法或圖像之所以能夠保存並傳播,是因爲它們讓我們感到驚奇,使我們更難忘記或忽視它們。

人類學家大衛·溫格羅(David Wengrow)認爲,雜合怪物之所以在青銅時代大量產生,是因爲新的貿易路線和文化融合引發了心理焦慮。通過創造怪物,可以將我們的文化和政治恐懼轉化爲具體形態,以及令人厭惡和恐懼的對象。

怪物看起來不大像有益的模因,因爲它們會嚇到我們,增加壓力,但它們幾乎一直是更宏大的警世故事文化的一部分。在道德規範的執行中,怪物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果你不遵守規則,怪物就會來抓你;如果你不行美德,魔鬼就會把你帶走;如果你暴飲暴食,你下輩子就會變成“餓鬼”(根據佛教傳統)。大多數怪物的功能是作爲令人厭惡的威脅,被英雄和神明徵服、否定,並清除出人間社會。它們爲真實的社會(我們)如何抵抗真實的敵人(他們)提供了“排練”。怪物是具有黏性的模因,能將羣體成員聚集在一起,形成道德共同體。

這也意味着,奇幻傳說有助於文化本身一些核心元素的形成,因爲怪物和英雄通過文化親緣關係營造了社會的團結。奇幻的反事實性是創造文化親緣關係的最早和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當早期人類羣體發展到超越遺傳親緣關係的社會規模,文化參與了虛構的親屬羣體的形成。非親非故的人感覺就像兄弟,能有效地合作,共享資源,爲彼此殺戮和死亡。虛構的親屬羣體不會因抽象或理性的倫理原則聚在一起,而是在毗溼奴、耶穌、孫悟空或萬物有靈論的儀式和教派的周圍集結。換句話說,他們會聚集在雜合怪物和其他“黏性”模因的周圍。

類別錯配與普遍情感

長期以來,雜合怪物的故事一直與宗教的進化密不可分。宗教起源於像民間分類學這樣的前認知(或前適應)。如果民間分類將世界劃分爲可預測的模式,那麼偶爾的類別不匹配就會引發獨特的認知喚起,產生超自然主義。會說話的人工製品,或者復活的已死生物,都屬於相對簡單的類別轉換。我們大腦的預測模式因此混淆,而同個類別的混搭則產生了恐怖的生物。

然而,類別錯配理論往往忽略了情感因素。僅僅假設認知類別的顛覆會突然產生一個超自然實體是不夠的。例如,我們頭腦中存在一個狗的概念,但是想象一隻有三個頭的狗並不會產生像刻耳柏洛斯(Cerberus,希臘神話中守衛冥界的地獄三頭犬)那樣的可怕影響。認知類別的內容從一開始就包含着情感基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數物體、動物和人都會引發低層次的“接近”或“迴避”情緒,但“滑行者”(slitherers)或“爬行者”(crawlers)這類詞在情緒方面的影響尤其強烈。

當我們概念化神或怪物或其他模因時,這些概念就被注入了恐懼、慾望或憤怒的色彩。情感聯繫是將世間萬物分爲“危險”和“有益”兩大類別的最古老形式。我們與其他哺乳動物共享這個早期的分類系統。

情感聯繫已經融入了我們的民間分類。雖然類別不匹配會激發我們的好奇心,並提高記憶持久性,但帶有強烈情感關聯(比如蜘蛛恐懼症)的雜合動物尤其具有“黏性”。有效的恐懼(和宗教)已經找到了能無意識地觸發我們原始情感的符號和故事。正如文化理論家馬蒂亞斯•克拉森(Mathias Clasen)在《爲什麼恐怖很誘人》(Why Horror Seduces)一書中所指出的,類似的怪物和恐怖故事能在有着截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身上起作用。恐怖具有普遍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爲人類的認知普遍受到民間分類類別的支配。因此,在世界各地,任何人都會感受到恐怖怪物的“魅力”。但更重要的是,人類具有通用的情感系統,能將對自然掠食者的恐懼與文化意象聯繫起來。

所有的哺乳動物都具有諸如戰鬥或逃跑這樣的適應本能,但這些都是舊的大腦系統,主要存在於腦幹中。大腦的情感迴路(包括杏仁核、下丘腦和海馬等邊緣區域)與本能的運動系統,以及更高的認知能力交織在一起。已故的神經學家、情感和哺乳動物研究的先驅雅克·潘斯基普(Jaak Panskepp)確定了哺乳動物共有的7種主要情感系統:恐懼、關心、慾望、憤怒、恐慌、尋覓和玩耍。每一種神經迴路都有其獨特的通路穿過大腦,產生特定的神經遞質和激素,並導致特定的哺乳動物行爲。例如,恐懼有一種神經迴路,它從杏仁核經過下丘腦到達腦幹,再傳遞到脊髓。

原始的恐懼遺存

和其他生物特徵一樣,恐懼也受演化的影響。達爾文多次把蛇(既有真的也有假的)帶到倫敦動物園的靈長類動物館。他發現,黑猩猩對蛇有着極度的恐懼。他開始思考黑猩猩這種對有威脅物種的有益恐懼是如何產生的。關於蛇的經驗信息又是如何儲存在靈長類動物的DNA中,並一直傳遞下來?

類別錯配假說巧妙地迴避了這個問題。恐懼來自認知或分類的混亂,而不是來自認知的內容。情感喚起來自於認知混亂,而不是動物或怪物本身。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混亂都會讓觀衆產生恐懼。我們不害怕迪士尼的芭蕾舞河馬或托馬斯蒸汽火車頭。此外,像恐懼這樣的情緒似乎與某些環境威脅有關,而恐懼的到來,要比單純的分類混亂更快、更有力。

一種情況可能是,人類對爬行動物的恐懼從來都不是通過條件學習、觀察或經驗“習得”的。具有隨機恐懼反應和蜘蛛感知能力的原始人類,要比具有隨機恐懼反應和樹木感知能力的原始人類繁殖得更好。恐懼會讓你逃跑,而逃離毒蜘蛛比逃離無害的樹木更有適應優勢。在這種觀點下,所有人類都繼承了一個突觸編碼,不依賴於“學習”(觀察有毒蜘蛛的危害),而是機械地用恐懼來描繪對蜘蛛形狀的感知。如果大腦產生了一種看到蜘蛛形狀就分泌腎上腺素的預測模式,那麼我們就能遠離毒蜘蛛,具有足夠長的壽命來複制這種模式。

心理學家唐納德·赫布(Donald Hebb)和沃爾夫岡·施萊特(Wolfgang Schleidt)分別對動物的恐懼進行了實驗,發現這並不是對特定捕食者的固有恐懼,而是一種發育過程中認知類別和情感的配對。當鳥類和哺乳動物出生時,它們有靈活的類別來存儲各種關聯。但這些類別在出生後會迅速固化,成爲解讀其他事物的默認方式。當任何奇怪的生物(與默認類別不對應的生物)出現時,動物就會變得興奮和恐懼。通過讓鳴禽在早期接觸鷹的形狀(鷹是自然捕食者),研究人員消除了它們對鷹的恐懼;但如果在晚期接觸鵝的形狀(鵝對它們沒有威脅),則會讓鳴禽產生恐懼反應。

根據心理學家瑪麗·安斯沃思(Mary Ainsworth)的“奇怪情境”實驗,人類的默認類別在6個月左右就會固化,而6個月以後的嬰兒會對任何“奇怪的事情”感到害怕。如果人類嬰兒在出生後第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被綁在母親身上,或者被其他方式保護着(而且不接觸地面),那麼一旦遇到各種各樣在地上爬行的動物,就會從根本上打亂孩子出生後六個月的默認分類。

這項研究涉及人類認知和情感的發展,解釋了人類普遍具有的恐懼症(包括蜘蛛恐懼症、爬蟲恐懼症、黑夜恐懼症、幽閉恐懼症和深水恐懼症等)相對較少的原因。一旦文化開始將這些元素融合到宗教和恐怖故事中,這些意象就會變成極具黏性的模因。

難怪《異形》裏那個抱臉蟲會讓我感到恐懼,至今依然如此。它不僅激發了原始的大腦過程,而且還把我和我的文化遺產,以及我所屬的物種聯繫在一起。遵循早期的宗教和文學傳統,好萊塢的恐怖電影在不知不覺中,開發了同樣深厚的生物文化寶庫。(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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