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環境下的殘酷生存之道,往往會盡逼出人性善與惡之間的激烈角逐,於是,謊言就成爲了最好的工具。而這種因爲怯懦產生的欺騙行爲,又總是會倒逼着暴露出人的本性。

這樣看來,簡單的用對錯作爲人性善惡的評判標準,顯然是不合情理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會存在本能的自保意識,而讓真相偏離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人首先無意識地欺騙自己,然後有意識地欺騙他人,最後,永遠都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

喜歡黑澤明的《羅生門》這部電影,是因爲他總能用沉穩的鏡頭和簡短的對話,緩緩呈現着最真實的人性。從電影表面看來,整體營造的氛圍是壓抑陰暗的,可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電影裏藏着黑澤明最爲熱忱的期盼。此刻,他的目的不僅僅在於對真相的探尋,更多的關注點,是如何引導觀衆慢慢走出困擾自己內心的那片竹林。

電影《羅生門》是由芥川龍之介的兩部短篇小說《筱竹叢中》和《羅生門》改編而來。黑澤明將前者的撲朔迷離與後者的殘酷絕望揉雜在一起,然後,把講述者放在了羅生門下,將參與者放在了竹林中,通過同一件事四種不同過程的呈現,慢慢晾曬着人性,拷問着人心,最終,嘗試着利用熒幕內所有人的逃避與欺騙,實現着熒幕外觀衆對於真正自我的審視與反思。

總有人會問,謊言的背後是什麼?我覺得,謊言的背後不是醜陋,而是迷失。陷入欺騙後的信念丟棄與自我丟失,只能用另一種欺騙來實現心理安慰,這種惡性循環的結果,只會讓真相越來越遠,當想要回到正軌時才發現,那個最初的自己早已經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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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用史鐵生的一句話來形容《羅生門》這部電影再合適不過了,那就是,“歷史在發生時未被發現,被發現時已被重組”。因此,“羅生門”的電影名延續到如今,已經完全成爲了一個文學名詞,它的意思是:在同一事情面前,當事人爲了能夠讓事實站在自己這一面各執一詞,分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進行表述證明或編織謊言,最終使得事實真相撲朔迷離,難以水落石出。

在這部電影中,黑澤明用一場大雨,一個破門樓,三個躲雨人,外加一個故事,作爲簡單的開場。滿臉驚恐的樵夫對於剛剛審訊過程中每個人的證詞娓娓道來,而和尚作爲參與審訊的旁觀者,見證了每個人給出的不同證詞。電影雖然是圍繞調查武士之死而展開,卻把故事重點放在了強盜、女人、樵夫和女巫的證詞上面。

原本只是一件普通的殺人案,因爲四個人給出四種不同的證詞而變得撲朔迷離。陷入其中的參與者,刻意隱去了對自己不利的事實部分,與其說這是一種逃避行爲,倒不如說是與真正自我的漸漸疏遠。

失去面對真相的勇氣,逃避事實真相的責問,實際上是變相的破壞着人性的善,從而利用人性的惡作爲僞裝,企圖讓自己內心的內心得到安穩。可惜,最難信任的並非是他人之心,而是自己的內心。

黑澤明也許是瞭解人的,所以,他的這部電影,並沒有僅僅停留在諷刺人性醜陋這一層面,而是藉着探尋真相這層外衣,扒開人性僞裝,嘗試着填充進去自我信念。因爲,任何的道德法律規範,都只屬於外部的強制,而真正走出內心竹林的困惑,全靠來自自我內部的信念約束。

根據強盜多襄丸的供述,是因爲女人的美色勾引,才引起他的貪念。事後,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殺死武士,因爲在女人要求自己與她的丈夫決鬥後,纔不得已殺死了武士,女人則趁亂逃跑。

另一邊,女人的供述則完全與多襄丸不同。羞辱自己後多襄丸便離開了,而丈夫對自己表現出的鄙視讓她萬分羞愧,她本想用小刀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惜,因爲悲憤而昏倒,醒來後才發現,手中的小刀已經插到了丈夫的胸口上。

最後,導演又安排了一個女巫藉着招魂的名義,講述了一個所謂丈夫的遭遇。多襄丸本想娶自己的妻子,可是,妻子卻讓多襄丸先殺了自己,這引起了多襄丸的反感並氣憤的離開了,之後,妻子也逃走了,自己不忍面對羞辱而自殺了。

從三個人的不同證詞中可以看出,每個人都在極力的讓事情朝着有利自己的方向發展,他們並不期待真相的到來,因爲,真相早已被他們的怯懦所矇蔽與扭曲。

說白了,這種怯懦是對於真正自我的背叛。每個人都在潛意識中不斷強化着虛構的自我,從而在現實中欺騙着真正的自我,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麻痹行爲。

有時候謊言並不一定是用來欺騙別人的,它可能只是爲了欺騙自己。多襄丸不願承認自己的卑劣,所以,虛構出了守住底線勇敢正直的形象;女子不願承認自己的屈辱粗鄙,所以,虛構出了頑強堅守道德的形象;至於武士,他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羞辱與惡毒,所以,虛構出了維護尊嚴且無畏無懼的形象。

在虛構自我與真實自我的對撞中,外部的法律與道德規範失效,內部的自我信念又出現空缺,此刻,迷失開始產生,真相也就被層層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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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密林中,每個人都在真實自我與虛假自我之間掙扎徘徊,最終,終究還是沒有走出對於自己內心的欺騙。

而這種迷失自我的行爲,恰恰說明在信念堅守出現危機的時候,沒有及時調整自我認知與強化精神迴歸。因此,我想在殘酷現實面前,能夠真正直面慘淡人生的,恐怕寥寥無幾,所以,魯迅先生纔會喊出那句如今聽來仍舊震耳發聵的話——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爲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着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想,黑澤明對於人類在認識自我方面的進步還是抱有期待的,所以,他纔會在電影結尾處,讓樵夫間接地承認自己拿了匕首,並道出了另一個版本的真相。

而當聽到樵夫說自己家裏還有六個孩子需要撫養時,觀衆或許會頓然醒悟,樵夫拿匕首的行爲,很有可能並不是出於人性惡的本能,而是在生活壓迫中的下意識反映,只是,我們不願意相信罷了。

以此類推,如果當時強盜、女人和武士真的說出了真相,又有幾個人願意去相信?願意去換位思考?

我想,這部電影所展現的謊言,並不單單只是人性赤裸裸的惡,而是所有人在面對現實社會殘酷時表現的無奈。當把所有的可能性統統呈現在熒幕上時,黑澤明給觀衆拋出了這樣一個疑問:“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究竟還有沒有真的東西存在?”

雨中羅生門下樵夫收留棄嬰的畫面,大概是一種對人類繼續保持信任的徵兆,而樵夫與和尚之間達成的相互諒解,也算是一種短暫性的自我回歸。

從這裏可以看出,有時候,遮蔽真相出現的欺騙行爲與自我迷失行爲並不是不能克服的,而人們在面對真正自我時候的慌亂修飾,從另一個角度看,恰恰是對於完美自我的過分追求,只是,這種在虛構自我中的追求,只起到了反面的作用。

樵夫對和尚說:“有時候,我連自己的心思都摸不清”。我想,他不是摸不清,他只是在拒絕,拒絕真正自我的迴歸,拒絕自我認知的提升,拒絕面對自我的勇氣。

黑澤明利用《羅生門》這部電影,帶領觀衆走進了那片“竹林”深處,竹林即內心,我們在觀察,在思考,在審視,在反省,最終,還是得迴歸自我信念的抉擇上面。

這並不是唯心主義的討論,而是所有外部的強制規範都不如日積月累中對於自我信念的約束與修煉,畢竟,一念可以成佛,一念也可以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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