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瘋狂的追求文明,可是,真正的文明究竟意味着什麼呢?是物慾橫流的肉體享受?還是積極向上的靈魂洗滌?當所有的價值理念和精神文化都處在岌岌可危的地步時,又有誰能在沉睡中義無反顧的甦醒,並且,有能力去喚醒所有被骯髒現實矇蔽的心靈?

在我看來,這些疑問的出現,不僅僅侷限在過去時代的探討,它同時也已經成爲了當下亟待解決的問題。

我想,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大概就是那個早早甦醒的人,而他的電影,總是會用一種近乎壓抑到絕望的環境營造,將不知所措的個體裹挾在羣體的擠壓下,然後,他就像是一個技藝高超的手術大夫,冷靜剋制地一點點剖析着人類和社會。

當然,他這樣做的目的,並不僅僅只是站在旁觀者角度的諷刺或是批判,而是慢慢成爲參與者後,對於社會發展中的時代精神,給出了最爲誠懇的忠告。我想,他在1976年執導並上映的電影《出租車司機》,大概就是同類型題材中的佼佼者。

近乎紀錄片形式的電影風格中,導演用大量凌亂的城市外景對比着男主納維斯迷茫孤獨的內心。作爲越戰退伍軍人,卻沒有享受到國家英雄般的待遇,而長期困擾的失眠症,讓他選擇成爲了夜班出租車司機,這是一種自我的逃避,也是一種自我的找尋。

鏡頭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經濟快速發展的城市,也是一個靈魂無處安放的城市。物質享受帶來的精神頹敗,讓我們真切的體會到這個城市四處瀰漫的腐敗與腐爛,此刻的紐約,紙醉金迷,罪惡滋生,骯髒醜陋,隨波逐流。

在我看來,電影裏維納斯的孤獨與空虛,隱約帶着他對於自我存在價值的和自我身份認同的找尋。而從維納斯這個個體到紐約生活羣體的延伸,讓我們以大見小的看到了缺失時代精神與價值觀引導的城市衆生相,那裏的靈魂千篇一律。

垮掉的時代和垮掉的人,模糊的影像和模糊的城市,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有的死了,那就是徹底的死了,因爲,沒有人會在乎文明背後的精神文化建設,更沒有人願意在找尋自我價值中重塑迷失的靈魂。

時代極需要英雄,所以,馬丁·斯科塞斯就造了一個反英雄人物納維斯的出現。他用暴力和血腥作爲籌碼,狠狠地抽了時代一巴掌,然後大聲喊道:醒醒吧,讓靈魂和精神回到它應該待的地方。1

《出租車司機》這部電影的故事發生時間,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左右。那時候,經濟和文化的相對繁榮,也伴隨着精神的迷茫與頹廢,而那場曠日持久且沒有勝利的戰爭,讓納維斯退伍後,並沒有獲得相應的待遇。從某個角度來看,納維斯算是以一個失敗者的形象出現,戰場和生活同時失敗。

在電影裏,我們看到納維斯的時候,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出現的。孤單的身影與城市喧囂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渴望着被理解和尊重,卻又始終排斥着周遭骯髒的世俗。在這裏,納維斯性格的缺陷是一種原因,但我想,更多的還是社會大環境碾壓下,個體試圖反抗的決心與態度。

大量第一人稱的獨白中,觀衆慢慢了解着納維斯的自我需求,也不經意間走進着納維斯被封閉的內心世界。理解,尊重,平等,友愛,這是他渴望得到的東西,而透過他平時的日記內容可以知道,物質的追求已然不是他生活的重點,他真正需要的是靈魂的親近和精神的共鳴。

雖然,從電影一開始,我們就能感受到納維斯極力壓制的怒火,甚至,會因爲納維斯對女性冒失的表白,而有種他是精神病人的錯覺。

但是,導演並沒有過度渲染納維斯因爲戰爭造成的創傷後遺症,而是利用平易近人的獨白和日記作爲故事發展的過渡,從而慢慢拉近與觀衆距離的同時,將納維斯的形象更具立體化和生活化,然後,傳遞出一種可以產生共鳴的孤獨和空虛的情緒。

自我身份認同的缺失,總是會讓人在追求自我精神的同時,陷入迷失或是偏執,而納維斯很明顯是屬於後者。

戰爭可以摧毀建築,殘害生靈,但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它可以在無休止的殺戮中,徹底瓦解一個人的精神。

所以,即便納維斯的肉體從戰爭中逃離了出來,可他卻把精神留在了戰場上。於是,他試圖通過情感寄託和拼命工作,來慢慢找回丟掉的自我價值和自我精神。可惜,當整個城市的人們沉迷物質享受時,撲面而來的頹敗,讓社會連同社會里的人類,都徹底變得迷惘和癲狂。

無處發泄的壓抑,總得找一個合適的發泄口,所以,納維斯選擇將自我救贖建立在對失足少女艾瑞絲的拯救上。這種自我精神建立的外放,並非真正意義上對於自我存在價值的肯定,因爲,這只不過是納維斯一廂情願的虛夢罷了。

因此,即便最後納維斯陰差陽錯地剷除了黑幫,成爲了媒體口中的城市英雄,但他最終還是沒有成爲自己精神上的英雄。

活成了別人口中的自己,卻沒有活成自己眼中的自己,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而導演以這個作爲結尾,其實,更多的也是在表達着一種無奈和提醒。無論是熒幕內的納維斯還是熒幕外的觀衆,自我價值和自我精神依舊都在苦苦找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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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孤獨是每個人都存在的心理狀態,當導演用大量的鏡頭,展示着納維斯對着鏡子試槍的畫面時,總能不經意間激發出觀衆心裏抑制不住的殺戮之心。

此刻,絕大部分觀衆在導演前面對凌亂且骯髒的城市鋪墊中,產生了這樣一種變態的想法,希望納維斯像個英雄一樣,將子彈射向虛僞醜惡的人類。

這就是導演最精妙的情感共鳴設計,他把我們內心與納維斯存在共鳴的那部分,一點點激發出來,然後,冷冷地告訴觀衆,所有人都逃不掉精神空虛帶來的自我迷失,或是繼續沉淪,或是奮起反抗。

怎麼樣可以毀掉一個人呢?不是直截了當的把他殺死,而是在製造日漸疏離的情感後,將他所有生存下去的理想信念通通碾碎。

正如電影裏,原本納維斯有兩次自我救贖的機會,一次是對貝茜的愛情,另一次是對艾瑞絲的拯救,可惜,拒絕與排斥讓納維斯終於喪失掉生活的最後一絲希望,於是,他選擇了投靠暴力。

導演用個體的肉體和靈魂剝離後的自我放逐,爲我們呈現出了物慾橫流的扭曲社會環境下,對自我價值塑造和自我精神提升的毀滅性打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爆發的終究是個體,滅亡的永遠是羣體,因爲,一個清醒者是無法叫醒一羣裝睡者,這就是文明出現斷層最重要的原因。

電影最後,成爲了所謂英雄後的維納斯,迴歸到了原來的生活中,雞冠頭恢復成了蓬鬆短髮。結尾處,維納斯開着出租車冷漠地看着外面,而後視鏡匆匆閃過的燈紅酒綠的城市與電影開頭相互呼應。一番折騰,電影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他妥協了,在集體無意識的打壓下,他放棄了對於自我精神的追求,而從放棄的這一刻開始,他居然能夠坦然面對貝茜,能夠與同事談笑風生,這不得不說是導演的一種高級諷刺。

孤獨,是一羣人的孤獨,狂歡,是一個人的狂歡。

看納維斯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菲尼克斯飾演的小丑。之前,我曾說過,小丑的暴力喚醒了集體的暴力,這是一種不可取的做法,但當我看到納維斯後,我改變了這種想法。

所有的反對和支持,都必須建立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比如,納維斯所處的社會。我想,只有徹底的疼痛,才能喚醒羣體正確對待時代精神的態度。倘若一座城市在迷失中早已淪陷,那麼我想,親手毀滅的背後,有時候也不一定就是廢墟,它還有可能是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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