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監獄(二十):走出困惑

又一個金色的、充滿希望的黎明到來了。

犯人看到黎明時的喜悅是難以言表的,因爲黎明即代表着新生,還可以說新生命的降臨,又可以理解爲重新開始。

犯人,沒有一個不在晨起時,面對黎明深深地,也是長長地呼出縲紲已久的悶氣的。黎明,給她們帶來喜悅,帶來希望。

今天的黎明彷彿又不同往日,儘管黎明天天有,但好像不太屬於她們。

今天,各監舍的犯人起牀的時間彷彿比每天早。

今天,晨起做衛生、出操跑步、整理內務的節奏彷彿比每天快。

今天,所有的犯人心裏彷彿比每日愉快。

就連那幾個裝病不起牀的放賴者,也集體地眉頭舒展,不再放躺不起來了,而且是她們自己早早就起來了。

今天,莫非是什麼節日?

不是。

今天,莫不是家屬來監獄的接見日?

也不是。

今天,要麼就是有減期的犯人或有提前釋放的犯人將出監?

更不是。

今天,那兩扇漆黑的、總是關閉的高大鐵門,彷彿比每天開得早。

今天,警衛室的管教,崗樓上的值勤武警彷彿比每天和善,儘管不是嘻皮笑臉,但嚴肅的臉上透露着和氣,起碼不像往日那樣的殺氣騰騰了。不知爲什麼,管教、武警全部換上了新的服裝。

樹上的鳥兒,彷彿比每日的黎明時飛來的多,而且叫得歡,嗚得早。就連院子裏的花草,也比往日黎明時有精神,似乎更鮮豔了。

今天,彷彿每一個囚犯,都面臨着將要來到的一種莊嚴時刻,彷彿是命運的轉機。

晨起前和晚睡前,就有不少犯人把自己洗乾淨的囚服用電熨斗燙,用被子壓,用手疊,弄得平平展展,褲角褲線見棱見角,就像精心保管的呢料衣服,待天明時再穿。

囚徒們,迎着黎明梳洗打扮。那身往日曾給她們增添恥辱與心理壓力的國服,今天也是面對黎明穿得精心,釦子扣得特別整齊。

早飯後,一聲哨音。

各中隊整隊集合,報數的聲音鏗鏘有力,不見往日的無精打采。

嘹亮的歌聲響起來;

整齊的步伐走起;

甩臂溜齊,腳步一致。從老虎口般黑大門吐出的灰色長隊,一隊隊迎着黎明。

犯人們層層疊疊的臉也迎接着黎明。

她們去哪裏?

當隊尾還在鐵大門沒有結束時,排頭的隊伍已長蛇般走進位於監舍區與生產區中間大操場上那塊空曠大地上矗立着的大俱樂部門裏了。

這幢鉛灰色的大俱樂部,是犯人們在這裏聽報告、看演出。開大會的集中場所。裏面的裝修與摺疊椅,完全等同於省城“亞細亞”電影院的靠椅。鑲嵌在大門上額的“洗心革面重做新人”黑色水泥塑字,像眼睛一樣盯住所有邁步進門的囚犯們。

她們彷彿去那裏洗禮。

自從伏天發生的那場女監七中隊大暴亂事件之後,黃獄長便提議獄黨委召開幾個專門會議,研究女犯在關押期間的不安問題。多少個晝夜常委們根據監獄管理現狀,提出科學型管理問題的大討論。延續了半個月,後又增加一個月,討論範圍逐漸由常委擴大到一般幹警,最後擴大到每一個在押囚徒,廣泛徵求意見,對女子監獄來一番大改革。

在基層討論建議中比較突出的好建議,就是張薇薇與邱瑩的聯合議案。在這份洋洋兩萬餘字的議案中,一位中年管教與政法大學畢業的青年管教結合獄政管理學、心理學。衛生學、性學、接受美學、犯罪學、犯罪心理學等諸學科的簡明要點,提出一套《改造工程系統學》。因爲迄今爲止,在中國還沒有這樣一部完整的改造工程學,黨委會一致通過了這一全方位的改革方案。

同時這一切實可行的方案,補充了《獄政學》裏的疏露以及尚未探索明白的要點。從兩分法分析問題,對於改造與被改造者皆有益處。因此,今天從監獄監舍大門裏走出來的這支灰色人流,要來大俱樂部裏聽報告。更精細點說是要來聽一聽張薇薇與邱瑩的聯合發言,她們的發言就是那個即將實施的方案。

改革,對每個人來說都意味着命運的轉折,儘管在押女犯們的命運已不在自己手中掌握着,但她們對生活環境的關注,對於改造她們的管教員來說,也等同於命運能否帶來新的轉機。

九點整,大俱樂部裏的人員全部就位,就連過道里都坐滿了人。而且,每個中隊的管教幹部們都在自己中隊的前頭與隊尾就坐。整個大廳裏,灰色的流動體,被綠色的流動體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塊塊,就像林網化後的大平原,灰色的地塊,四周種植着綠色的林帶。

主席臺上,獄領導及發言的幹部代表也依次坐定。

黃子興嘴衝麥克風宣佈:“北方第一女子監獄,實行科學化全面管理動員大會,現在開會!”

他的話音剛落,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

是的,人們歡呼與歡迎着改革。

犯人也是人,在改革大潮擁抱整個世界的大環境下,她們也在思索未來的改造道路將怎樣走,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時光陰將怎樣度過。開會的前幾天,黨委會通過的那份張薇薇與邱瑩的改革方案,其部分內容已經不翼而飛,傳到了在押女犯中間。於是,便有的犯人相信,有的犯人認爲不可能。無疑,張管教與邱管教拿出的改革方案,對她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利多。犯人也有目標考覈制,這便意味着她們觀日影熬刑期時代的結束。無論犯的什麼罪,也無論刑期原判爲多少年,只要努力幹好,就算沒有什麼奇功表現吧,在生產上超了指標,綜合起來也可以減期的。

是的,誰願意總在關閉的大鐵門裏,被荷槍實彈的武警看押到老呢?

監獄,對外人來說是個恐懼世界,但對被押來改造的犯人來說,相對是個安穩、靜心、太平的居所。因爲,人,尤其犯人,一旦隔絕了外界社會上的那些個剪不斷理還亂的各類人物的關係,她們心情會平靜些,意外事情會少出現些。她們當中哪一個走到監獄裏來的囚徒不是與社會上的人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呢?

改革,是全社會的,而社會是由人組成的,儘管她們屬於犯人,但,仍是人。

掌聲過後,邱瑩穿着嶄新的警服來到講話臺前,她莊嚴地向主席臺敬禮之後,說:“全體與會領導,全體觸犯了國家法律條例的姐妹們,今天,我以一個女性的身份同你們談談心!”

臺下報以雷鳴般的掌聲,似旱天的雷滾過去了。

犯人們瞪着一雙雙乞求的眼睛,盯着臺上講話的邱瑩。

今天的會議不同往常,今天的講話者不同往常,她的第一句話是在押女犯們長久以來,確切點說是人獄以來沒有聽到過的:“姐妹們”。入監以來,她們的代號是犯人,而犯人是不被當作正常人看待的。

邱瑩繼續說:“我們同在一方藍天下,與世隔絕,遠離人羣。每當我看到監獄後面那片連綿的墳堡——被老百姓稱其爲‘鬼城’的地方,我就想,”她手指臺下犯人,“你們是有期的,而我們,”她又手指幹警們,也包括在主席臺上就坐的領導們,說,“是無期的。”

臺上臺下靜靜的。

邱瑩接着說:“今天,我在講正題之前,有一個問答題,講出來要與幹警們、女犯們共同解答。誰能說出世界上最大的工程是什麼?”

立即,臺下有人舉手,有幹警也有犯人。

邱瑩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臺下,她指着一位舉手要發言的年輕女犯說:“請你講一下。”

那位年輕女犯站起身發言:“世界三大工程是:一、古埃及的金字塔;二、中國的長城;三、東歐的人工圍海造田!”

“完全正確!”邱瑩揭示答案,對年輕女犯的回答,做了肯定。

年輕的女犯在一片鼓掌祝賀聲中坐下了。

邱瑩接着說:“她回答得正確,但只是指人用眼睛所能看到的大工程。還有一項比這三大工程都浩繁、都重大的工程就是改造人的工程。”

人們聽着新鮮,都聚精會神。

邱瑩說:“改造人的工程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也是全人類都正在進行的工程。而且,只有改造人,才能改造世界。不是嗎?衛星上天,飛船在太空邀遊,電子傳播,人工試管嬰兒的問世,不都屬於世界性宏大工程嗎?不改造人的頭腦,科學是不會降臨人間的……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更精確地說,在我們這條勞改戰線上進行的這場改造的工程,是艱鉅而複雜的,又是人們所不能一目瞭然的工程。所以我說:改造人的工程爲最大。”

臺上的領導們頻頻點頭,贊同她的這一觀點。

臺下犯人聽得入迷,希望還能聽到她們未曾聽到過的更新一點的東西。

邱瑩不愧是多學又善思考的女管教,她與大學畢業一心想來監獄工作就是爲了研究《悔罪心理學》的張薇薇經歷了幾個月不眠之夜撰寫出來的這篇講稿,生動感人並有哲理。她從中世紀的歐洲把犯罪當成是違背神的意志的魔鬼的宗教說法,講到十九世紀把罪犯當成畜類、愚蠢的傢伙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各國稱犯罪是必須在人類中應當拍死的蒼蠅、螻蟻,又講到我國曆代的法典、律例爲什麼把犯人當成畜牲等,還講到我國古監裏的五刑圖,爲什麼殺、打、罵、剮、裂……最後,她提高聲音大聲疾呼:“在今天,我們監獄要變懲罰爲改造……”

臺上臺下的與會者,不管是監獄領導還是管教幹部,不管是老犯人還是新人獄的犯人,聽了都爲之激動,爲之鼓掌。

“但是,”邱瑩提高了聲音,臉色也不那麼溫柔和善了,她的聲音裏也透出一種威嚴的力度,說,“你們自己切不能因此而諒解自己的犯罪。人,要想成爲人,必須得戰勝自己的惡劣習慣。因爲你們在入獄前,誰也沒有左右你們讓你去犯罪,正是因爲你們有犯罪不會被捉住的僥倖心理,你們纔有了自己的行爲,觸犯法律成爲罪犯的。人必須打敗自己的惡習才能走出自己,換句話說,人得不斷打敗自己才能做人。”

犯人們被她講話的威力所震懾,連監獄長黃子興都沒有想到,埋頭工作十幾年的邱瑩會這般有水平。相比之下自己嘆息,真有些自愧弗如。

馬二菊就坐在犯人中間,她在七中隊的排頭坐着,彷彿第一次才認識她的幹部邱瑩。平心而論,她以前是看不上這位整天用安眠藥支撐自己睡眠,用捧書本仔細閱讀來維繫光陰的邱瑩的。此時,她佩服她的程度,要大於監獄長黃子興——這是她心中想的。這一點,儘管馬二菊沒有說出口來,從她聽邱瑩講話最初時的表情變化到現在,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馬二菊是位自己心裏也感覺到自己有了錯誤,但從來不在口頭上認錯或者自己承認的人。但,最初她見邱瑩上臺滿面不屑一顧的傲氣到最後點頭甜笑,她心理的變化已用面目陰晴說明了這一點。用語言來表明,顯然對她這個人來說是多此一舉,勿用說明。

此時,她的心理反差不像黃獄長那樣感到自愧不如。她在邱瑩講話的同時,凡有鼓掌之處,總是不鼓掌,一勁同坐在她面前的六中隊副隊長說:“是的,她講到這地方的觀點,是以前早就同我商定的,也是我同意的……”

她的話,只有那位六中隊副隊長心裏明白。同時當了12年的中隊長的她能不瞭解她嗎?

邱瑩的發言還在繼續,她說:“當然,監獄在擬定這份改革方案時,就已經申明瞭對改造環境也必然要改革這一點。女性的不安,不僅表現在她們厭惡喫粗糧或外界的議論及獄方的嚴格管教上。”

邱瑩說:“當然,人有要求及慾望是必然的,就像花草樹木渴望陽光一樣。因性而犯罪的不安,想念家裏父母、丈夫、孩子的困惑與可望而不可及,是監獄應當理解的,是屬正常人的情感範籌的。爲此,監獄黨委研究決定:凡幹得好的,半年平均超額完成諸項改造指標、減分摺合一個半月以上的,批准她與來隊探望的親人,同住一室一到三天,因爲,我們將蓋一幢‘合歡樓’……”

“好啊!”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犯人們、管教幹部全部起立……

這項決定,在犯人中間如同放射一枚巨型炸彈,她們心中開了花!有人哭了,有人傻了,有人呆呆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項走出困惑的決策,當然不僅僅是蓋這麼一幢樓,它將做爲一種最高的,又能穩定犯人心緒的目標,使她們縲紲很久的心,感到有了希望。

希望在哪裏,回答在人間。

當然,在穩定犯人改造秩序的這項改革方案中,也包括了改造期間在押犯們的文體活動以及應當改善的福利條件……

在邱瑩講完話,在黃子興監獄長的總結髮言後,立即實施第一項決策——成立新路藝術團。

會場變成了考場。試考一下犯人中所有有藝術才質的女囚,組成藝術團。

孔子因材施教,犯人因人而施管的方案,深得幹警與犯人的歡迎。

新路藝術團還有一項規定:將抽調有文藝修養的幹部,與犯人同臺演出,節目是自編自演的“現身說法”節目。

是的,誰不想被調人新成立的藝術團呢?

撤去桌椅板凳,講話的主席臺,第一次變成試考犯人演員的大舞臺。黃子興獄長及領導們臺下就坐,觀看試考……

誰也沒有想到,誰也不會想到,第一個跳上臺來自願報考的是七中隊逃後又被加期了的胡麗麗。

她走上臺來了,臉上,身上,還帶有被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讓女兒打過、撓過、咬過、掐過的累累傷痕。

她朗誦的詩是自編的,嚴格說是現編的,題目爲《一個犯罪母親的懺悔》。

聚光燈下,她眼裏閃着淚光:

啊!孩子,我的孩子——

請你接受吧,接受我這顆懺悔的靈魂。

我,是一個母親,

但,我不能沒有孩子你啊!

可,孩子她離我遠去了,我也

變得同她陌生了。

因爲我不配母親——

這一光輝偉大的形象!

我不配——

我只能算做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

我生了你,卻沒有教育體,

原諒我吧,孩子!

這首懺悔詩,媽是念給你的……

胡麗麗朗誦認真,臺下給她以掌聲鼓勵。嚴格說,這位胡麗麗屬於沒有文藝細胞的表演者,她不會寫詩,朗誦,她有的只是一腔對孩子的真誠懺悔……

顯然,以她的藝術水平是不能加人藝術團的,而恰恰胡麗麗的本意就不在加人藝術團這一目的上,她是用這樣一種方式,表現或者傳達她對孩子之愛。因爲臺下就坐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女兒倩倩。

下一個節目是舞蹈,應考者也是七中隊的,此人正是倩倩。

倩倩在臺上舞着。

胡麗麗坐在臺下看着。

黃子興對胡麗麗的表演並不感興趣,但他從她的真實情感中,從這個逃跑被捕回、捕回又接連鬧事的難改造好的老犯人身上,看到一種對悔改的忠實,或叫真心。同時,也說明監獄試行的這一改革方案,方向是對頭的。起碼使這些難以安下心來改造的犯人,有了起碼的安靜,或者稱其爲安穩。

安穩,是走出大困惑所必需的。

作者:劉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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