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包括在皮诺奇亚和里诺的婚礼上,当莉拉被那个古董商人的妻子羞辱时,莱农是义无反顾跟上去的,但在小说里她经历的踟蹰(她想置身之外,想逃避站在莉拉那一边的义务)——这些,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在小说《新名字的故事》中,莉拉「眯眼睛」的动作出现了十次,每次莉拉「眯起眼睛」时,莱农都能感觉到她的朋友在用自己惊人的智慧考量所有人,在那个动作下的莉拉,也是一个所有人、包括我们读者都无法理解却迷人至极的对象。

文丨索马里

导语:

这几年最值得关注的女性主题剧集中,一定会有《我的天才女友》。它改编自「那不勒斯四部曲」小说,第一季在豆瓣就拿下了9.4的高分,如今它的第二季也终于来了。

第二季则改编自小说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口碑甚至比第一季还好,目前在豆瓣高达9.5分。我们终于能看到两位主角在跨过十六岁之后命运分化的走向。

和上次一样,我们再次邀请最熟悉原著小说的索马里为大家点评第二季。

「他做了一件让我非常震惊的事情:他猛地趴在地上,疯了似的往嘴里塞土。我抱住他,低声告诉他我爱他,然后用手指抠出他嘴里的土。」

我在HBO和RAI联合改编的《新名字的故事》剧集中,等待这个镜头出现。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任何书或者电视剧里在描述一个男人因为悲伤和绝望失控时,会让他「疯了似的往嘴里塞土。」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

为观剧需要,重读了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二本时,我被发现这简短而冷静的一句再次击中——费兰特标志性的风格,她能让最冷静的长句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热量。」

但电视剧舍弃了这个段落:在莱农和安东尼奥最后几次约会的那个废弃罐头厂房里,镜头越过了安东尼奥的战栗,停在了莱农的面孔和被恋人揉捏的身体上,接着镜头反打,莱农的视线停靠在窗台的一只黑猫上。

八集《新名字的故事》,我们会数次经历这种失落。小说中,让作者、读者都无法忍受的那些被强化的东西,被镜头进行了干净的清理和抚平,成了一组组动机含混的行为。

原作中,莱农对莉拉有多少对抗、诅咒、嫌恶,在摄影机顺畅的移动中,统统变成一种可疑的「同情」——我们遗憾地发现,这一季里的「莱农」身上带有太多「骑士」和「拯救者」的影子,她的温和和同情,覆盖了她的坦诚。

小说中始终缠绕莱农的那种恐惧——莉拉的光芒会盖过自己;自己的学业和爱情,和莉拉的惊心动魄和发自肺腑的激情和头脑比起来,都是平庸而毫无意义的——在摄影机前令人不安地遁形。也由此,第二段中描述的这段「友谊」,也失去了它最独特的力量。

第二集,去加利亚尼老师家的聚会,两个女孩在老师家门前整理衣裳、等待别人开门的背影,是不多的镜头超越文本的胜利时刻——和十二岁的她们并肩站在堂·阿奇勒家门前、忐忑地面对恐惧和未知的背影相比,是一种完美的让人迷乱的重合。

但剧本无法照顾莱农在聚会前、聚会上的真实恶意(她甚至都想故意让莉拉忘记聚会)。莉拉第一次表达想去聚会的时候,书里有这样的对话:

莉拉说:「你怕我给你丢脸。」

「你怎么会让我丢脸呢?」我非常肯定地对她说,我掩饰了我的担忧,因为我还是会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让人丢脸的事情。

镜头无法融入这种不安。在聚会场景中,莱农融入了那个优越的环境,而莉拉不安地在图书室等待她。我们无法从她的衣着、表情和谈吐中,发现她在书里经历的第一次身处「顺境」的得意,也就是第一次摆脱莉拉阴影的轻松:「我马上感到很从容。我不再焦虑,不再担心莉拉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电视剧里,她去图书室找莉拉,像是一个热心的解围者,这是与她享受在莉拉面前的隐秘的优越感,是相违背的。

第五第六集,在伊斯基亚岛的夏天,莱农对莉拉的操控——故意利用农奇亚来束缚莉拉的自由,时刻在提醒莉拉她无法享有爱情的自由,她可是有丈夫的!「还有对莉拉积蓄的不满,「她给我钱,陪她就像一项工作,就像我是她的一个职员」;包括在皮诺奇亚和里诺的婚礼上,当莉拉被那个古董商人的妻子羞辱时,莱农是义无反顾跟上去的,但在小说里她经历的踟蹰(她想置身之外,想逃避站在莉拉那一边的义务)——这些,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总总轻率,导致在镜头里,莱农变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女孩,她所有的情绪都显得像「没有根基」,逻辑踉跄。

而原本象征着混乱和行动力量的莉拉,在第二季里也没有充分展现她挑衅的力量,她和莱农经历了同样的削弱。她和尼诺在伊斯基亚岛经历的爱情,更像是一种无甚说服力的意外,而失去了让埃莱娜痛苦的那种相互渴望、承认的热度。几个年轻人在沙滩上讨论贝克特的书也好,在星空下抒发对宇宙的赞美(厌恶)也好,莉拉的形象在这些镜头里都没有令小说读者体会到的惊异。

在小说《新名字的故事》中,莉拉「眯眼睛」的动作出现了十次,每次莉拉「眯起眼睛」时,莱农都能感觉到她的朋友在用自己惊人的智慧考量所有人,在那个动作下的莉拉,也是一个所有人、包括我们读者都无法理解却迷人至极的对象。但在电视剧里我们几乎无法追踪到这样客观但同时具有主观暗示性的镜头。

第二季中的视觉语言和镜头设计依然精心,第一集里莉拉蜜月归来,在丈夫家里面对所有家人时那种近乎羞辱的「漠视」时,和后来莱农在伊斯基亚,看到莉拉和尼诺产生的联结,导演清楚采用了三角构图和镜头后拉的动作来分别表现莉拉和莱农的痛苦。其他时刻,我们必须带着遗憾地承认,摄像机在处理那段友谊的混乱和冲撞时,是处于毋庸置疑的弱势的。

比如,莱农看到莉拉的手「有些神经质地掠过腰部,顺着一条腿滑过,就好像告别时的流连,她的眼睛里,刹那间闪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担忧和厌烦」,但年轻演员的表演并没有激发起我们联想起,那种眼神其实是疯女人梅丽娜失踪的那天莱农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感情。

我仍然无法原谅编剧在最后一集中的改编。剧中,莱农先收到奥利维耶罗老师的死讯,收到莉拉的《蓝色仙女》,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抗拒的事实,就是「莉拉小时候写的这几页文字正是我那本书的秘密核心」,之后接到未婚夫彼得罗的来信,告知她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她那本(不合时宜)的小说,她迅速告别伤感。

这种情节上的「救赎」在我看来是对原著最深刻或不光彩的背叛——小说里,莱农是先收到出版社愿意出版自己作品的好消息,之后她得到老师的死讯,再看到老师在《蓝色仙女》上密密麻麻的评论,也看到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对莉拉智慧的剽窃。

我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些纸张,上面写满了「好」、「出色」、「极好」这样的字眼。我很愤怒。我想,老巫婆,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你很喜欢这个故事,为什么你不给莉拉一点儿赞赏?是什么促使你为我的教育进行抗争,而不是为了她的?鞋匠没有让他女儿参加升学考试,可以解释你的态度吗?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不满,让你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咒骂老师是「老巫婆」(虽然前一刻她还认为奥利维耶罗老师「比她自己的母亲更像一个母亲」)、在原著中得不到真正安慰的莱农,被摄影机赋予了一种完整而带着特权的命运。她不再是那个碎片一般的女儿,内心抗拒她母亲去比萨师范学院照顾她(在电视剧里她却成了一个虚弱渴望被照顾的女儿的形象),她的复杂性在于,她可以在上一刻认为尼诺给她的一张纸条是「圣物」,但下一刻又能深刻意识尼诺的虚荣,他的强项和弱项不过在于「向别人展示他知道的和他读的书」而已。

被镜头压抑(或者说熨平)的不只是莱农和莉拉,还有那个街区,以及帕斯卡莱、安东尼奥、恩佐、卡梅拉、艾达、皮诺奇亚——这些人经历的矛盾在这一季中被全线放弃,开头说的,「往嘴里塞土」的安东尼奥的消失就是一个隐喻。导演仅有两次呈现了街区的样子——而是都是作为莱农的主观镜头出现,她看到了街区的女人如何失去了女性的特征(促使她要逃离),以及她从比萨回到那不勒斯时,再看到故乡的寒酸和粗俗。

而小说中始终喧闹、压抑着莱农的街区,在电视剧里,就像一个过于安静的、释放着阴森敌意的怪兽,在莱农光滑的生活轨迹之外,伺机而动。

莱农在伊斯基亚岛不情愿地借给莉拉那本贝克特的《跌倒的人》,书上全是蚊子黑色的尸体和红的血。第五集在沙滩上,尼诺从莉拉手中接过那本书,一个镜头,他用手掸去了书封上的一处蚊子尸体。对于电视剧而言,这个极度逼真而忠诚的细节可能太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小说里,书页上的蚊子尸体和红的血,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却是如此突兀而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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