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奶奶的声音有些焦灼,她生下了一对小姑姑,母亲匆忙走了出来,二奶奶让姑姑赶紧打一盆凉水来,姑姑端着铜盆,我赶紧拿起水瓮里的瓢舀了半盆水,跟着她跑了进去,把盆放在地上我俩傻乎乎站在那里,二奶奶一手抓起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姑姑把头往水里一按,脸扭向一边,只见那孩子的胳膊和小腿拼命挣扎了两下就软软的不动了,我们俩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喊带叫地跑了出去,母亲听到喊声手里拿着一团旧衣服从北屋跑了出来。”转眼间到了姑姑谈婚论嫁的年龄,叔叔接了二爷爷的班儿,二爷爷退休回家添了一个帮手,他们带着两个小女儿,开始了聘闺女、娶媳妇的角色转换,可二奶奶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总觉得头上像顶着一口锅,自己却没有在意,依然坚守着一贯的节奏,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地,公社卫生院没有检查设备把脑出血当成了脑血栓,幸亏转院及时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一条腿酸软无力的后遗症。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二爷爷的墓碑上,威风凛凛地刻着一串名字,石碑后面那个排场的券墓里,长眠着二爷爷和我的三个二奶奶。二爷爷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她的三个妻子,在乡亲们的传说中都是十分出色的好女人,只可惜一个个英年早逝。最后的二奶奶寿命最长却也只有51岁,她是我唯一见过、而且给了我深刻记忆的二奶奶。在我的生命里除了母亲之外,她是给我温暖最多的女人。

刚解放时,二爷爷的中医药铺“积德堂”,开在离故乡六十多里的古镇上,住在镇上舅舅家的二奶奶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长长的辫子又黑又亮,并不太白的皮肤由于细腻泛着青春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眼睛里深沉的光亮,她的温柔娴静颇受二爷爷的喜爱,19岁那年成了二爷爷第三个新娘。

二奶奶出生于岭北一个大户人家,是当时少数念过学堂的女人。故乡是革命老区,土地改革时,井陉路南县政府执行了极左路线,把一切权利交给翻身队,一时脱离了党的正确领导,导致大量地主被杀。社会变革的风暴中,一粒小小的微尘足以给某些个人命运带来灭顶之灾,二奶奶的父母就死在这场风暴中。她的姥爷闻讯赶来,把这个只有14岁的女孩儿领回家。全家人把她捧做掌上明珠,给了她比表弟表妹们更多的爱,但巨大的悲痛与惊恐留给她无法驱散的阴影。虽然路南县政府很快受到上级党组织严厉批评,但死者终归不能复生,无法诉说的巨痛,在成长的日日夜夜中,化作一丝丝忧郁永远留在她的眸底,沉稳与冷静也过早地嵌入了花季的年轮。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失去了两个妻子的二爷爷,看透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几何?”一改他的克勤克俭,为这个小他16岁的新娘制备了丰厚的嫁妆。二奶奶穿着红色偏襟丝绸夹袄,高高的立领十分妥帖地围着长而优美的脖颈,深蓝色的传统绣花长裙,一双米色长袜配着做工精致的缎面方口鞋,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佩戴着耳环、银镯,款款地走在大街上,成为古镇一抹典雅的风景。一种掺杂着父爱的安全与温暖,驱散了她遗留在心底的恐惧与寒凉,儒家文化熏染出的男性情怀,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人都说“男人爱后妻”,却有谁知道这爱里有多少唯恐失去的不安,又掺杂着多少遗失在流年里的来不及,却又念念不忘的温良。一对忘年夫妻,各自穿过生命中黑暗的隧道,在晴空下彼此温暖。

二爷爷此前两个妻子去世,三个孩子夭折,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他一直在苦苦寻求答案。好医生治不了亲人的病?冥冥之中感到从医或许是自己命相的大忌,毅然决定封斗弃医,关闭了红火的积德堂,带着二奶奶回到了太行深处的老家,在新政府的供销社做了一名售货员。二奶奶按照故乡认续娘的风俗,㧟着满篮子的红点馍馍骑着毛驴,分别到大青山和双桥沟前两个二奶奶的娘家,双膝下跪头磕在地上,停留在14岁的称呼叫出口,触碰了刻骨铭心的疼痛。一个白发苍苍,一个正值风华,难掩哀伤的两双目光对接在一起,湿润的光泽温暖了彼此。二奶奶用她的真诚与善良,开始了与两个续娘的情感之旅,从嘘寒问暖到缝缝补补,各自心里的伤在幽微的细节中,缓缓地相互弥合。她有条不紊地维系着拥有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娘家群体,从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到孩子生日娘满月的无微不至,她获得了极大的认可与尊重。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随着各种政治运动和农业大生产,谨言慎行的二奶奶,把自己身上那些绸缎衣服换下来,一件件收好。普普通通的蓝士林布偏襟上衣,在她身上依然显示出不同的气韵。二奶奶比我的母亲还要小两岁,她的温和持重、慢声细气和母亲的快人快语、雷厉风行,形成巨大的反差,不同的辈分和迥异的性格,让这两个女人,相得益彰地主宰着老宅几十年小小天空的风和日丽。我哥哥三岁那年,二奶奶生下了姑姑,母亲生下了我。

二爷爷心有余悸地把二奶奶和姑姑,带到了他工作的北孤台居住。令人担心的事又一次发生,姑姑不到两岁时又得了重病,曾发誓再也不看病的二爷爷匆忙回到老宅,与我父亲一起到楼上,翻找出积德堂撤回时留下的一包高丽参,二爷爷叹了一口气边走边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难道你叔叔连一个妮片子的命也没有?”二奶奶提心吊胆地抱着女儿,几天几夜不合眼。出乎意料,姑姑吃了二爷爷大胆配制的药,病居然好了,二奶奶次年又生下叔叔,她带这两个孩子回到老宅,院子里热闹了起来,我们几个孩子在抢吃抢喝、打打闹闹中一天天长大。记得叔叔8岁之前,一直梳着辫子,穿着女孩儿的花衣服。民间有一种迷信说法,这样可以骗过奉阎王爷之命到人间捉拿男孩子的小鬼,以保孩子长大成人。

二奶奶时不时地带着姑姑叔叔走娘家,今天这个舅舅来接,明天那个舅舅来接,姑姑总是十分神气地向我显摆,看着她们骑在毛驴上远去的背影,我十分羡慕。除了平时的三天五天外,每年夏天,她们都要到大青山住好长时间,回来时总要给我们带回一些瓜果。西窑里的火炕上也经常有姑姑的姥娘,戴着花镜端坐着做针线活的身影,二奶奶好菜好饭地贴心尽孝,夜里躺在炕上总也说不完的家长里短,老人的脸上总挂着幸福的笑容。大青山的姥娘每次走的时候,我和姑姑都跟着二奶奶送到村外的老母阁,老人家被二奶奶扶着骑上驴之后,还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有事有活就给娘捎信儿,好好看着咱的孩儿们……”二奶奶总是站在老母阁外,一边用袄袖擦着眼窝,一边向远处挥手,直到毛驴拐弯儿看不见才转身往回走。小时候姑姑和我一吵架就跳着脚说:“我有三个姥娘家,你有几个?啊?你有几个?”我不知跟母亲和二奶奶哭闹过多少次:“为什么姑姑有那么多姥娘家,而我只有一个”,当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笑得前仰后合。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二奶奶在乡亲邻里之间,总是有求必应地扮演着“二婶子”的角色,几十年的时光从未与人有过争吵。即使遇上不讲理的泼妇,也不说一句过头的话,她只是把头一低,随着眼睛的闭合,下颌在胸前划过一道弧线,头向右高高扬起,深深一口呼吸之后,变紫的双唇更加棱角分明,似乎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齐肩的短发轻轻一甩转身离开,无声把愤怒化作宽容与隐忍。并不健硕的体魄,却凭着极大的韧性,在多年的生产队劳动中不甘人后。母亲是队里的妇女队长,风里雨里的辛勤劳作,她从不让母亲为难。二爷爷和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她和母亲相提相携顶着家里的半边天。

坚韧的控制力驱动着从容不迫的节奏,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始终如一的保持着干净整洁,哪怕是衣服上的补丁都要缝得有模有样,扣子总是系得严严实实,再热的天气脖领上的布疙瘩扣也不会随意解开。一年夏天,我在南屋的房顶上,看见二奶奶在后面的跨院儿里,打开一大包袱绸缎衣服,一件件地抖开挂在绳子上,我惊讶地痴痴看着,二奶奶一抬头看见了我,向我做了一个“来”的手势,我高兴地从梯子上下来跑了过去,她笑着说:“傻孩子,好好看看吧!”我一件一件地摸着那些散发着淡淡樟脑味儿的夹袄和裙子,柔滑的面料、漂亮的彩绣与本色绣,有两件做工十分精致,二奶奶用手摸着衣服的领口告诉我,圆滚边儿叫灯芯草滚,扁滚边儿叫韭菜叶滚。还说这些简单多了,复杂的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眼眸中闪烁着淡淡的遗憾,我想象着二奶奶穿着它们的样子,一定好看极了!二奶奶轻声告诉我:“不要到外面说”,我赶忙答到:“我懂,人家会说咱资产阶级”。

十四岁那年,我和姑姑站在西窑的窗外,心神不安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母亲正在给二奶奶接生,里面传来二奶奶痛苦压抑的呻吟,一会儿有了婴儿的哭声,随之是母亲惊讶的声音:“不对,婶子,好像还有一个。”“咋会还有一个?”二奶奶的声音有些焦灼,她生下了一对小姑姑,母亲匆忙走了出来,二奶奶让姑姑赶紧打一盆凉水来,姑姑端着铜盆,我赶紧拿起水瓮里的瓢舀了半盆水,跟着她跑了进去,把盆放在地上我俩傻乎乎站在那里,二奶奶一手抓起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姑姑把头往水里一按,脸扭向一边,只见那孩子的胳膊和小腿拼命挣扎了两下就软软的不动了,我们俩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喊带叫地跑了出去,母亲听到喊声手里拿着一团旧衣服从北屋跑了出来……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二奶奶擦着满脸的泪水冲着母亲说:“你把孩子安排好吧,别忘了给她带个伴儿,养不起两个,就让她早点转世。”母亲默默地到废木头堆里抽出一根梧桐木,砍成一段与婴儿一般长的木桩,把裹好的小小尸体和木桩放在筐里,又扛了一把鐝头走了出去……母亲说双胞胎的孩子是连心连命的,不带一个伴儿,会影响另一个的身体健康。

二姑姑长得非常可爱,二奶奶有板有眼地打理着日子。生第三个姑姑时,她已是39岁的高龄产妇,双腿浮肿的厉害,手指头按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坑,脚步明显地疲惫了起来,她无奈地说:“再犟的人也犟不过命,该是你受的累怎么也躲不过。”转眼间到了姑姑谈婚论嫁的年龄,叔叔接了二爷爷的班儿,二爷爷退休回家添了一个帮手,他们带着两个小女儿,开始了聘闺女、娶媳妇的角色转换,可二奶奶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总觉得头上像顶着一口锅,自己却没有在意,依然坚守着一贯的节奏,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地,公社卫生院没有检查设备把脑出血当成了脑血栓,幸亏转院及时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一条腿酸软无力的后遗症。

那年的寒假回到家,我一如既往地放下行李就往跨院儿跑,正在烧火的二奶奶手扶了一下锅台抓住拐棍边站边哽咽着说:“看看二奶奶,还像个人吗?”她一改往日的得体素雅,宽大的黑色棉袄,缀着方便解开的塑料板扣,厚厚的棉裤显得格外笨重,只有头上的黑发依然整齐发亮。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看着整齐干净的房间与院落,能想象出她以怎样顽强的毅力,坚守着自己世界里的整洁。

两年的时间里,二奶奶咬牙坚持着所能及的劳作与康复锻炼,期望着自己的身体能恢复到从前。没想到,妇科癌症晚期的厄运让她雪上加霜,全家人无法接受的残酷面前,她却表现得异常平静:“老天爷不想让我活了,就安排了一个接一个的死症候,随他去吧。”药物治疗挽不回注定的结局,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毅力在病魔面前已经力不从心,她躺在炕上再也没有了起来的力气。二姑姑办了休学天天守护,叔叔不顾二奶奶的劝阻,每天下班后骑行25里山路守在身边,尽一切努力延缓她的生命。但这最后的一段日子残忍地扼杀了她“尊严为第一生命”的人生求索,承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没有空调的年代,她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盖着一个布单,不时地皱着眉头用手驱赶着苍蝇,体内不断排出的粘液带着蛋白质腐烂的气味,无论怎样清理,都无法避免那些拥而至的绿头苍蝇,它们顽固地飞来飞去,趴在墙上、炕上、挂毛巾的铁丝上,二姑姑不停地拍打着。母亲每天下地回来,总要先去为二奶奶用纱布清洗,擦干之后抹上香油,防止苍蝇在身下产卵。十六岁的二姑姑,无微不至地床前尽孝,给了她最好的抚慰与陪伴。那年暑假我提前回家来到二奶奶的床前,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原本富有弹性的脸像贴上一张枯黄的纸,干瘦的胳膊摸上去有一种鱼鳞般的触感,用手指轻轻捏一下皮肤,立刻像纸一般折起一个不肯展开的棱,她抓住我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滴进发间,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不敢让眼泪流出来,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苍白。

按照二奶奶的意愿,谢绝了所有来探望的乡亲们,只有家里的人们出出进进地陪着她,叔叔一回来,她的眼睛就立刻多了一些光彩,精神也会好一些。她每天都要跟母亲小声地说一些话,嘱咐母亲看重自己的身体,别太拼命,心里有什么话,千万不要憋着……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弱。那天晚上,二奶奶跟母亲说:“你二叔毕竟是冷汉丈,你以后好好照看着你两个小妹妹……”母亲回来后关了灯一直默默地坐到很晚。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第二天晚上,叔叔到县里开会没回来,天阴得很黑很黑,让人有些不安。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越下越大,房檐上水口流下来的雨水,倾泻在院子里发出哗哗的巨大声响,儿子躺在我的身边睡得很香,我和母亲却总也睡不着。窗户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我们穿上衣服往跨院跑去,二奶奶大口地喘着气,呼大于吸,茫然的眼眸后面闪着死神幽暗的影子,像乌鸦黑色的翅膀在窗口掠过。二爷爷搬过来准备好的衣服,母亲手脚麻利地给二奶用温水擦过身子,我们帮着一件件穿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她的头无力地倒向一边,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二奶奶又穿上了那身最精致的丝绸衣裙,那些在跨院儿里晒过多少次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地盖在了她的身上,她再也不用承受人世间那些无形的压抑,终于摆脱了那些绿头苍蝇和病痛折磨带给她的痛苦时光。

又该清明了,二奶奶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士林布大襟上衣,微笑着走进我的梦里,一阵风扬起了尘土眯了一下眼,她突然换上了那件枣红色的丝绸夹袄,长长的深蓝大褶裙子遮着脚面款款地走了,我抓了一下她的衣袖,面料太滑没抓住。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她经常带着孩子去前两任妻子的娘家

作者简介:许清清 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进入河北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在《光明日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华盛顿华人报纸《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老人世界》《太行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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