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得安宁些

前天晚上,和西安的妹妹通电话,她说的母亲的一些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瞬间,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过电影般闪过眼前。

妹妹说,六几年的时候,母亲在父亲单位大院里找了块空地,种了向日葵、玉米和甜菜。有好多次半夜,刮狂风,下急雨,母亲掀被,下床,跑出去,把倒了的玉米杆、葵花杆都扶起来,找木棍一个个支好固定……秋后,母亲就都收起来,存下。一直等到过年的时候,母亲把葵花籽炒好,把玉米弄成爆米花,年三十夜里等我们几个孩子都睡着后,母亲就把瓜子和爆米花分别装在小袋子里,搁到我们每个孩子的枕头边,好让我们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那时,家穷,日子过得恓惶,过年没钱买这买那,母亲这么着算是给我们过年了。初一一早,看到枕边的零食,我们就先不起身,扒在被窝里头,吃着、嗑着,心里头美得很。

那个时候,正赶上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口粮凭票,不够吃,母亲就想办法,跑十几里到城郊野地里,把骆驼刺、锁阳挖回来,磨成粉,加一点点面,做成窝窝头。凭票买的面,母亲都做给我们和父亲吃,她自己就吃骆驼刺和锁阳做的窝头。妹妹前晚电话里说,她曾尝过那窝头,难吃的咽不下。

记得大约隔了不久,父亲的侄子从陕西老家跑来逃饥荒,母亲把白面拿出来做蒸馍叫他吃,开始几天,他每顿能吃五六个。父亲背地里有回给母亲嘀咕,他是不是以为咱这白面敞开卖哩?!母亲淡淡地说,唉,人家跑几千里地奔咱这,不就是图个饱么,就让吃么。

母亲只是吃骆驼刺、锁阳的顿数更多了,没见她吃过一口白面。

母亲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得安宁些

五八年,库车县发大水,洪水围城,人都饿在里面,地区政府号召支援。母亲被选为机关妇女救灾小组组长,挨家挨户地做动员,收集捐助物资,那时我刚上小学,很难在家里看到母亲的身影,白天晚上的整整忙了七八天,直到装满物资、挂着大红横幅的卡车从机关门口开走,我见母亲站在那里,才长长圩了口气。

我上初一、妹妹上小学的时候,一天,母亲忽然叫我和我妹一起到她跟前去,说,你们俩个,给我唱个歌,我看看谁唱得好。唱的啥,现在忘了,只记得我和妹妹当时都唱的非常卖劲儿。末了,母亲没说谁好,也没说谁不好。此刻想来,母亲定是喜欢唱歌,我后来长大到现在,对音乐愈来愈挚爱,只怕是母亲的遗传。

我是“少白头”,五六岁时,一大半头发是白的。母亲急的四处问医,不知由哪里讨的方子,每日里又是叫我喝藕粉,又是给我吃杏仁,竟灵的很,也不知道啥时候,白头发不见了。

也是五六岁那会儿,一天晚上,我出去解手,蹲好长时间,腿都麻了,没解出来,忽然见母亲寻了过来,也不言语,弯腰蹲下就给我从肛门处拿手指往外掏,没容我表示不愿意,也没容我喊疼,母亲已经帮我完成了“通便”,霎时顿觉轻松。我出去解手,没跟母亲说,解不出来,母亲应该更是无从得知,怎么就能像“神”一样未卜先知呢?

有位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什么是爱,爱就是不顾一切。”现在想来,母亲对我的种种惜爱,真的是“不顾一切”。

妹妹说,母亲从来不说孩子。那时候见母亲洗衣服,有次妹妹学着洗,洗完搭到了晾杆上。母亲回来后把衣服瞅了瞅,就一件一件又拿下来,重新洗了,没说一句“没洗干净”的话。

母亲的这种“不说”,也应在我身上。母亲病重住院时,妹妹从西安赶回来了。之前,一直是我守在病床边,妹妹这一回来,我顿时放心了许多,于是有天就抽空出去打乒乓球。由于“放心”,就多打了会儿。打完回到病房,想着母亲可能会怪我跑出去太久,没想到,母亲那么亲和地朝我笑着:你就是太爱乒乓球!怪不得你还小小的时候,你爸就拿木头板给你锯了个乒乓球拍呢。

我成家后,母亲开始是跟我住的。但后来,前妻不容,死活不顾母亲又是照料我们的孩子,又是一天三顿做饭,非叫母亲搬我弟家去,经常站到屋前台阶上,双手叉腰,大声冲我吼:只要你妈搬走,我每个月给她钱!平素,我领了工资,总会给母亲一点儿可怜的零花钱,然后把工资全部给前妻,没想到她有次竟将一叠工资一扬手一把摔过来,拿走拿走!全部给你妈!声音狠得很。母亲似无听见,从不言语。平日里,也从不在我面前言语前妻一个字。

母亲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得安宁些

后来,母亲终是搬了。小弟家开始只一间屋,他与媳妇在里屋,外面是间小厨房,母亲只能在锅台后边支个简易小床。一烧火做饭,母亲床上就落一层煤灰。我去看一回,心里就落一次泪,母亲却不曾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怨。后来,小弟分了间大点儿的房,母亲依旧被安排在一间很小的屋,依旧只能搁一个小单床。弟和弟媳住的房,很宽敞,睡的床,也好硕大,却还把两岁的儿子塞到母亲窄窄的床上去挤……弟和弟媳早上习惯懒床,母亲做好早餐喊都喊不起来。逢到休息天,两口子偶尔做顿饭,做好了,自己吃,叫都不叫母亲一声。一次我上街,走着走着,一扭头,倏地发现母亲一脸疲惫,坐在路边一个小店的台阶上,忙问怎么了。母亲说,屋里的煤油用完了,没法烧饭,只好去买,卖煤油的地方老远,母亲是一路走一路歇,提着油桶好不容易才捱到这里。母亲上年纪了,腿又长期风湿,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这一切,母亲从未告诉过我,只是有两次,让我找父亲单位,要间住的房子。那时我在地委宣传部做部长,让父亲单位给母亲一间房,符合相关政策,没有问题的。但考虑到母亲一身病,我哪能放心,所以也就没在意母亲为什么要出去住,哪里会想到弟跟弟媳如此待母亲。

我当即说,妈,你跟我去住。母亲问,她(指前妻)能愿意么?我没再言声。只是在台阶上扶住母亲,陪母亲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我把母亲就接回我家里。母亲那时已经病重,我专门请了一位祖传中医每天到家里给母亲扎针疗治。结果,只要医生一进门,前妻就在厨房故意砸碗摔碟子,弄出好大声响。总这么闹,一次,我终于没法再忍,说了几句,她恰好借机大吵,母亲突然过来,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说,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的安宁些。那一刻,我猛丁浑身冰凉,赶紧跑过去,跪下,抱起母亲……三天后,母亲就住进医院,再没能出来。

母亲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得安宁些

即便这样,在医院咽气前,母亲也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前妻的不是。

母亲的“不说”、母亲的无怨、母亲的忍苦,几人能做到?

这是母亲的境界。

清明节,念起母亲,回回都万端感慨——

一是,自责。

母亲在我家住的时候,我自责,为什么就,想不到晚上到母亲房里,和母亲多说会儿话;想不到晚上倒盆热水给母亲洗洗脚、修修脚指甲;为什么母亲生日的时候,想不到给母亲买件礼物;想不到过段时间就给母亲洗次澡;母亲最后住我家那段时间,蹲下起来很艰难,我为啥没想到在卫生间里给母亲想办法安装一个方便蹲起的扶手;唉……

二是,修行。

母亲不在了,再怎么自责,已是无用。最该做的,是自个儿好生修行,做个像母亲一样的人,善良,勤劳,无我,利他,充满仁爱。

三是,换换。

如有来世,母亲当儿女,我当母亲,把我一辈子的爱,全都给我此生的母亲。

母亲一下子跪在我们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死也死得安宁些

姚泰和 曾任地委宣传部部长;被列入中国文联编辑出版的《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名典》;现任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影视作品审查中心审委、《北京广播电视年鉴》特邀编辑;***评论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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