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奧地利發行的凱爾森誕辰百年紀念郵票。資料圖   陳夏紅 我曾寫過哲學家埃裏希·沃格林與他的老師,法學家漢斯·凱爾森的交往與交惡。今天,關注的是沃格林逃難的歷程。 沃格林1919年進入維也納大學法學院。在沃格林讀書的1920時代,納粹正處於崛起的過程中,沃格林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比如他的同學中,尤其是經濟學家和哲學家斯潘教授的討論課上,就有不少同學既傾向於浪漫主義、唯心主義,也服膺於更爲強烈的民族主義;據沃格林回憶,這些同學中,有不少後來投身於國家社會主義,或者更爲激進的以反抗國家社會主義爲目標的民族主義。沃格林指出,當希特勒問題在奧地利越來越重要時,他與這些同學們的聯繫自然便斷了,而且再也沒有恢復。 1924年到1927年間,他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前往英國、美國、法國等地展開爲期三年的遊學。 1927年,沃格林回到維也納。在出版《論美國精神的形式》後,沃格林開始其新作品的撰寫。但是他發現自己對政治觀念史一無所知,不得不放棄,改從小題目着手,分析特定觀念的形成。 他的切入點是種族問題。 沃格林感知到,種族、猶太等問題的討論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中。在美國期間,受身邊不少生物學界朋友的影響,沃格林積累了不少生物學知識。於是,他從生物學的角度分析了國家社會主義黨人種族概念背後的生物學根源,先後完成《種族與國家》和《思想史上的種族觀念》兩本書。 這兩本書,尤其是縱論18世紀以來種族觀念的形成與發展的《思想史上的種族觀念》,不僅被出版社下架、回收,最終賣剩的也被銷燬殆盡。沃格林一直認爲,這本書是他比較優秀的成果之一,對當代進化論者與反進化論者的辯論大有裨益,但事實上,這本書卻一直不爲人所知。 沃格林本來只是想做個純粹的學者,但他的空間越來越逼仄。1929年,沃格林成爲維也納大學法學院的編外講師,先後爲凱爾森、默克爾等憲法行政法專業的教授擔任助教,無論如何,至少有了一份菲薄的薪水;除此之外,他還得通過稿費、課酬等補貼生活。 1934年,奧地利陷入內戰。隨後,威權主義的旗幟飄揚在奧地利大地上,再也沒有一絲一毫自由的空氣。窗外風起雲湧,但沃格林依舊堅守書齋,完成並於1936年出版了《論權威主義國家》,試圖洞察左翼和右翼在意識形態中的作用,並得出結論認爲,只有一個能夠抑制激進意識形態的國家,纔是捍衛民主的最佳選擇。 當然這是一個比較冠冕堂皇的說法,實際上,寫作這本書帶有某種“強制勞動”的意味。作爲維也納大學社會學專業的編外講師,沃格林想把他的講授許可擴大到政治學領域。由此,他必須要寫一本政治學方面的專著,而且要與奧地利政局緊密結合。於是,沃格林便以這幾年的積累爲依據,聯繫1930年代以來奧地利政局的變化,完成這本對奧地利權威主義的闡釋之作。 沃格林的新書墨跡未乾,奧地利的形勢卻急轉直下。他錯誤地認爲西方列強會制約希特勒吞併奧地利,認爲奧地利在防禦國家社會主義的戰爭中勝出幾率極大。然而,西歐諸國對此完全坐視不管,讓沃格林既感到震驚,也感到無助。尤其當他獲悉希特勒入侵當夜,墨索里尼再三與英國磋商,但英國卻無動於衷時,無比憤怒。 激憤之下,沃格林甚至想加入國社黨,當然,沃格林並沒有加入國社黨。憤怒退卻,理性佔據上風,他決定移民。很快,他就收到了維也納大學的解聘令。 此時祕密警察組織蓋世太保還沒有完全盯上他,更多是對大學教師的常規檢查。有一天,他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蓋世太保,左翻翻、右看看,書桌、抽屜、書架無處不翻,似乎毫無目的,但又急切地想知道沃格林在做什麼。這個蓋世太保還是個年僅25歲的年輕人,一來二去就跟沃格林混熟了,原來他在漢堡當律師,例行檢查是爲了尋找罪證;但沃格林的書桌上堆滿了拜占庭帝國論著,甚至有不少英文、法文的專著。 這位軍官檢查了一會兒,說他負責檢查法學院所有的教授,只有沃格林的書桌看上去像學者的書桌。 當然,這位蓋世太保也不是一無所獲,他需要尋找一些有關沃格林對政治關注的罪證。沃格林翻出希特勒的《我的奮鬥》、舒施尼格的《我的奧地利》、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學說》及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等。這位蓋世太保準備拿走《我的奧地利》和《共產黨宣言》。沃格林拒絕了,說要拿就全拿走,否則會造成其政治興趣有所偏倚的形象,而事實上其政治興趣十分中立。沃格林建議他帶走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但這位蓋世太保拒絕了。 這位蓋世太保蒐集的目標還有一個,就是沃格林自己的書。沃格林當時的著作,《論美國精神的形式》《種族與國家》和《思想史上的種族觀念》等,都被搜了出來。沃格林捨不得精裝本被帶走,於是跟蓋世太保建議,精裝本不好拿,還不如拿走這些書的校樣。這位蓋世太保居然同意了,沃格林心滿意足地留下了精裝本。 送走蓋世太保,沃格林繼續準備移民事宜。在法西斯的鐵騎下,移民並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沃格林的當務之急,是需要在奧地利境外籌措一筆現金。在當時的金融管制下,沃格林即便有錢,也不可能匯到國外。後來,沃格林找到一個在維也納當記者的瑞士朋友,沃格林在奧地利給他當地貨幣,而他則委託瑞士的律師替沃格林保管同樣數額的瑞士法郎。 錢的問題解決了,更棘手的問題來了。沃格林確信,當時的他,在政治上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蓋世太保即便動手抓人,一時三刻還輪不到他。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剛剛完成移民的準備,蓋世太保就來到他的公寓,要求沒收他的護照。 萬幸,他的護照爲了獲得出境簽證,此時正在警察局。蓋世太保聽說在警察局,沒有爲難他,直接離開了。幸好當時蓋世太保和警察局之間溝通不暢,沃格林得以在蓋世太保去警察局之前,取走了護照和出境簽證。 當天晚上,沃格林忍痛扔掉自孩提時就開始蒐集的集郵冊,拎着兩包簡單的行李,爬上了一趟從維也納開往蘇黎世的火車。沃格林一路上驚恐萬分,擔心蓋世太保會在他離開邊境線之前抓到他。 此時,他的妻子正待在岳父母家裏,一名蓋世太保的警衛已經在那裏守了一陣了,隨時等着沃格林的出現。後來,這位蓋世太保突然撤走,沃格林的妻子長出一口氣。果然,20分鐘之後,沃格林發自蘇黎世的報安電報到達。 由此,沃格林僥倖地逃出蓋世太保的魔掌,經瑞士抵達美國,一直到1958年,整整20年後,他才重新回到歐洲大陸。 責任編輯: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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