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落地新加坡樟宜機場時,我把自己的黑莓手機開了機,電話和短信便像是蜂羣似的湧進來,嘟嘟響個不停。

我已經晝夜不停地出了兩個禮拜的差,上週一我在上海,被上司卓然派到去意大利的皮埃蒙特出差,檢查當地某個酒莊的數量是否和資產負債表上如出一轍,暈暈乎乎地喝了十幾瓶紅酒,終於檢查結果出來了:並無任何不對,可喝了這麼多酒的我卻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得脂肪肝。

之後拖着二十寸的行李箱累趴趴地回了國,剛從浦東機場殺回陸家嘴,時差還沒倒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家還沒回,卓然又拿着手中的《法律意見書》跟我說,這家酒莊隸屬的集團是在新加坡以外國公司的名義上市的,現在計劃在新加坡開一家分公司,讓我來查查這其中有無合規的問題。

得得,吞服兩顆律師常備的褪黑素,我又上了東航的商務艙,反正卓然報銷,他愛剝削我,我也愛處處宰他。

人爲錢死,鳥爲食亡,我爲卓然忙。

誰讓我當初想不開離開老李呢?

要是老李還在我身邊,他一定會躺在沙發上,眯起雙眼,勾起手指,像逗小貓一樣召喚我,“許許辛苦了,乖,不哭,過來,給我抱抱。”

也只有他,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會在我面前那麼老不正經。

不,不許再想老李。我已經離開他了,我的人生和他再無任何干系。

想到這裏,我腳上的恨天高踢鞋踏得更厲害了,要不是下半身裹着緊緊的一字裙,我現在真能和短跑名將博爾特一較高下。

手機終於不響了,我這才低下頭開始查看一條條的信息。

十幾條的廣告,十幾條的工作信息,我一邊飛奔,一邊回覆,無外乎是簡單的“好”“嗯”“三日之後發送”,都是些不需要經過大腦的內容。生活逼迫得我態度越來越佛系,性格卻越來越狼系。

卓然總是嘲笑我,我是個只有工作的無趣女人。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然後我的目光注意到了最後一條信息,靜靜地躺在那裏。

來自“老李”。

無需點開,列表上已經清楚地表明瞭內容:許許,離婚協議書我已經拜託律師寫好了。我的律師卓然之後會同你聯繫。

這次離婚是我提的。

只是,老李,他真的要跟我離婚了嗎?雖然心裏早已經接受,但真實的情況到來時,我還是有些蒙。

我知道,哪怕是離婚以後,老李他也還是有錢的,甚至還是年輕的,哪怕離過婚,和我折騰了這麼久,依然四十歲不到。他每半年會做一次體檢,每週運動三四次,他上週PO了朋友圈,身體年齡檢測出來只有二十五,不要太健康。

客戶已經等在門口,如卓然所說,這是個大客戶,年終能不能拿獎金都要靠他們,畢竟標的額過億的案子不是時常有。

我戴上墨鏡,遮擋住自己的黑眼圈和因爲操勞過度而變得蒼白的臉色。

我依舊疾馳,臉上已經堆滿笑意,客戶黃女士已經等在前面,她可是個狠角色。五十五歲,卻依舊單身,守着龐大的豆瓣醬帝國。

這等獨身女人,可能最討厭爲男人哭的女人,我可得罪不起,不敢怠慢半分。

可是我已經走到了黃女士的面前。

“Ms.Huang,nice to meet you.(黃小姐,很高興見到你。)”我不確定她會不會說普通話,只好伸出右手,微笑面對着她。我在英國留過一年學,刻意學過倫敦音,字正腔圓,說得優雅好聽。

多虧我戴了一副墨鏡,不然滿眼的淚光一定會有損我的專業操守。

她表示滿意,回我一句,“許小姐舟車勞頓,辛苦了。”

聽到了“辛苦了”三個字的時候,我又想起了老李。淚水瞬間充盈。

然而我是個女人,獨立而堅強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只能笑,不能哭。

可是那是老李啊,我曾經最深愛的老李。

他就要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我上了車,將頭依靠在車窗上,還是沒忍住,哭成了傻X。

“許小姐,你怎麼了?”

2

卓然衝來了獅城,又在第一時間衝來酒店將我一頓臭罵。

我不怪他,只默默接受着他的訓斥。畢竟我已經在酒店消極怠工了三天。商家大忌——私事影響工作,是情商低的表現之一。

“你知道每年這家葡萄酒企業會付給我們多少法務費嗎?你知道黃女士在國內的人脈圈子有多廣嗎?上至新國總統,下至遍佈世界的華人留學生,都用過他們家的豆瓣醬拌飯!你知道我把跟她的合影放在辦公室裏掛着嗎?你知道對我而言,她不僅是一個客戶,她的背後還站着至少一千個白金客戶嗎……”

說着說着,卓然忽然兀自嘆氣了。他坐在我的牀邊,無奈地看着我將紅葡萄酒當成水一般喝下肚。

“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可你是個成年人,應該明白脆弱帶不來任何創收,只會讓你損失金錢和利益,你要學會及時止損……”

他勸我,唯一的理由卻是錢。人生難道只有錢這件重要的事嗎?

我不說話。一直堵着氣。我跟黃女士請假的理由是來了大姨媽,這個理由當然不能拖太久。

他又繼續說:“你哭也就算了,人家問你爲什麼,你還說是因爲工作太忙了內分泌失調,請問我有對你這麼不人道嗎?!”

“對不起,老李死了。”我囁嚅地說,臉上的淚珠還在啪嗒不停。

失去摯愛原來是這樣的滋味,我連老李的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

我原本以爲,只要向世人證明,我許秋淺不是一個靠男人喫飯的花瓶,他們就能接受我和老李重新在一起。

世人是誰?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還有老李的朋友和家人,甚至老李他自己。

“算了,我也是因爲剛在香港輸了個仲裁的案子,纔對你這樣,其實老李幾天前就不行了,但他不願讓我告訴你,我也是因此,纔將你派過來出差。”

我抬起滿是淚光的臉,質疑他,“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讓我見老李的最後一面?”

“因爲他也愛你。”很難想象,他這個大男人,竟然能夠說出這樣的一句。

然而我不信,律師的話,哪裏能信呢?我們都被大學教育鍛鍊得滿嘴插科打諢。

我喝得暈暈乎乎,說的話也顛三倒四,“你騙人!是他趕走我的,他說他不愛我,說我是個只會坐喫山空的花瓶,沒有一點生存技能,他說喜歡獨立、堅強的女性……”

說到後面,我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老李之所以這樣,其實是希望我早早學會獨立,而不是隻會處處依賴他,喪失自我。

我又拆了一瓶酒,哇哇全部倒進了腹部,這瓶酒來自澳大利亞的亞拉河谷。瓶子上顯示着它的年份,無巧不成書,還恰好是我出生那年。

亞拉河谷在墨爾本,老李曾經帶我在那裏喫過飯,跟我說以後老了就要去那裏買一個農場,每天安心擠新鮮牛奶給我喝,要將我養得白白胖胖。可是現在,這一切註定要成爲虛妄。

“老李,老李……”我笑着將淚般往事和酒水一起吞。

卓然又嘆了一口氣,奪過我的酒瓶,他將我拖起,語氣充滿了無奈,“許許,我們出去走走吧,獅城風光不比魔都差。”

我成了一坨爛泥,軟軟地趴在他的身上。

我的雙目紅腫,鼻子抽搭,腹部起伏,像條將死的小蚯蚓。

“許許,你醉了……”

“老李,我沒醉,其實我若醉了不是更好,這樣你就可以得逞了……”

“許許,我不是老李,我是卓然,你明知我也喜歡你,何必自欺欺人騙自己……”

“不,今晚你就是老李……”

哭哭啼啼間,腦海裏塵封已久的記憶匣子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一般,嗖的一下,全都打開了。

3

我曾經堅信,這世間根本沒有純粹的靈魂伴侶。

但我與老李的關係,也並不像他們猜測的那樣,純粹是名利和肉體的糾纏。

研究生二年級的暑假,我通過了一輪簡歷篩選、兩輪筆試以及三輪面試,成功應聘到了一份高薪兼職。

自然不是做律所的實習律師,那時的我還被擋在法的門外,皮毛都沒摸到。

而是給某位商人做隨身翻譯,一小時五百,時長隨機。據說報名的人有五十人,且個個年輕貌美,才藝雙全。

你問我如何突破重圍?

我長相甜美,天資聰穎,有劍橋大學的交換生經歷,一路名校念過來,說的一口流利英語和法語,鋼琴十級,又極具耐心,說話甜糯,本地人,會有誰不喜歡?

當然,上述只是充分條件,構成必要條件的是另一個前提:老李的摯友卓然力薦我。卓然當時職業是律師,還是鄙校的客座教授,教授合同法實務。我是那門課的課代表。

我是他課堂上最活躍的學生,從合同訂立到違約責任的那幾章總則的法條我能倒背如流。雖然我不喜歡,讀得痛苦,但我知道,攀上卓然一定會有好事。我承認,自己就是那種“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這不,他知道我家境不好,給了我這份肥差,囑咐我好好做,好處不會少。

名商便是老李,是個賣碧璽的商人,我做了很多功課,纔敢上陣。那是我與老李第一次見面,但他哪裏像個精明的商人,那時的他,戴着眼鏡,斯斯文文,見面還主動關心我喫沒喫早飯,簡直令人受寵若驚。

奈何那天珠寶供應商是個印度人,舌頭繞來繞去,齟齬不清,我很多單詞根本就聽不懂。

“我們的碧璽質地優良……少有雜質……甚至還有很多精品……”我翻譯得磕磕巴巴,老李倒也不生氣。他說中文倒是字正腔圓,每個字都吞吐清楚。我口譯得很到位。

會議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十點。我還沒離開,手機提示我,銀行卡的工資已經到賬。我心中竊喜。

“許小姐表現很好,謝謝你,下次若有機會還找你。”

我知道自己的表現太差勁,微笑着準備離開,卻恰逢老李有電話進來,他與來電對話,一口英文,說得比我還要流利快速。

我面色緋紅,幾乎無處遁形,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李先生,我回去會將錢轉給你,你這不是拿我尋開心嗎……”

“許小姐,你很好,我說的是真話,你在我旁邊,我很安心……”

我愣住。

他衝我看過來,態度誠懇真摯,“許小姐,可以請你喫頓飯麼?”

4

從此我成了老李的陪同翻譯。

老李會帶我參加一些飯局,他教會了我跳曼妙的探戈,教會了我品鑑紅酒的優劣,也教會了我聆聽高雅的音樂會。

那些黃毛小子又哪裏會?他們只會不分白天黑夜地坐在寢室裏打手機遊戲。

我會對老李有好感,並沒有什麼奇怪。更何況老李也是單身,我們就算在一起,也沒什麼關係。怪的是他們。現在想想,年少的我還真是天真得近乎愚蠢。

我總以爲,自己還年輕,也許輸得起。

誰知青春並不耗得起。尤其是女孩子的青春,短暫得令人心疼。

真正和老李在一起,是在研究生畢業那年,彼時年景不好,老李那邊將市場投在了國內,也不再需要翻譯,我開始隨波逐流,也開始找工作。

當時某個以相親節目出名的電視臺演播廳就在學校旁邊,我有校花同學在裏面做託,她也拉我興致勃勃地去報名。可人家說,要麼美得驚爲天人,要麼醜得人神共憤,工作人員說我的臉素顏看着還行,可不夠印象深刻。

但他們又見我很想進入,便要我表演才藝,我問會唱歌行不行,他說你唱一個,我張口就是悠揚清遠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完,我自己都要落淚。

工作人員也哭着用手帕抹臉。我以爲是自己多年的五音不全終於得到了上天拯救,唱得太好,誰知道那個評委對我說:這麼簡單經典的歌被你唱成這樣,只怕李老師都要被氣得活過來。

就這樣,因爲唱歌唱得太差,我也有幸成了相親節目的女嘉賓,我上第一期節目,就被要求着表演了唱歌。結果當晚收視率飆升,勝過了同檔期的爆款青春偶像劇,我的微博粉絲也因此爆漲,大家都評論說唱得天怒人怨。現在想想,臉皮厚這種性格約莫就是那時候養成的,後來竟也受用無窮。

我一度承包了那個節目的笑點,連續好幾期大家都在拿我開涮,說我明明可以靠顏值,卻偏要當諧星,弄得啼笑皆非。

可我會的小聰明就只有那麼一點,我的人氣很快凋零,正準備收拾包袱參加最後一期節目,節目組的化妝師卻特意給我認真地化了妝,一問,才知道是因爲那期有男嘉賓特意爲我而來。

確實是老李。

前兩張VCR都是自我介紹,這才知道,老李十八歲就出來打工,一邊唸書一邊出去擺地攤,那才叫真的白手起家。大學畢業那年同學們才如夢初醒走出象牙塔開始找工作,但老李已經通過投資名下積攢了三套房兩輛車。

感情經歷也很簡單,二十歲遇到初戀二十二歲和對方結婚二十五歲離婚,雖然有一個女兒,但一直在寄宿制的學校住着,女嘉賓們都爲他留了燈,捨不得滅。

直到第三張VCR放出來,老李說他是爲了一個人而來,開始了對我深情款款地表白,這時候臺上的燈就跟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紛紛不動聲色地滅掉了。

那天,我選擇了跟他走,全場自然滿是祝福。明明是寒冷的冬夜,他的手卻格外暖和。

我說我餓了,想喫夜宵,他便帶着我出了電視臺門右拐去喫了一家凌晨還在營業的串串。我對着菜單亂點了一通,然後看着西裝還沒脫掉的老李去拿托盤過來。老李那時候是愛我的,我深信不疑。但那時候的我不知道,愛情也是最會變的,那些最終選擇撕破臉皮離婚的男女,當初也大多愛得死去活來過。

和老李在一起沒過兩週,我還沉溺在蜜月期,便劈頭蓋臉地接到了家裏的幾十通電話。

“你現在仗着自己年輕,可你是女孩子,玩不起……”

“許許,你爲何不自愛,你讓媽媽真傷心……”

“許許,你找個正常小夥子不好嗎?他還有個女兒,你自己都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就要給別人當媽?”

我那後來的兩個月,連家都沒得回。

可老李對我是真好,他什麼都依着我,順着我哄着我,只要我一聲令下,他能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從城東趕到城西去排隊買本市最負盛名的毛栗子,然後給我送到城南。

老李說,我就像是一個小妖精,在一點點地折磨着他,幾乎要吸乾了他的精力。

5

我跟老李偷偷在一起,我覺得他實在可愛。有了老李,我開始有恃無恐起來,工作也沒有認真找,隨便籤了一家單位,每天審審合同看看文件,一天的有效工作時間不到四小時。

我想將第一次給老李,是在老李的家裏。有種強行的意味。

那天也是一個很平凡的週六。

我跟他說,我買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特別好看,原來在百貨商場的一樓櫥窗裏掛着,閨蜜說我穿上一定能令男人黯然銷魂。

他給了我一張卡,付款時我纔想起來信用卡的密碼,隨口問了他一句:“是誰的生日?”

他說那是他前妻的。

哦,那個和他離婚以後帶着大筆財產奔赴美利堅合衆國,把叛逆的女兒留給老李,然後很快找了個小鮮肉做男友的優雅女人。

我幾乎要賭氣死。雖然那件衣服並不好看,但價格很美麗,我依舊買了下來。只是風格實在成熟,適合成熟女性,我穿在身上,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那天我和老李在一起半年多,我已經明顯覺察出他沒有以前那麼愛我在乎我,而是更多地將重心放在了工作上。大晚上的,他說要帶我去喝咖啡,可兩人的屁股剛沾上沙發,他就掏出電腦來處理工作,把我晾在一邊。

那時候的我可是個小女生,我氣不過,公共場合又不好發火,便拿出紙筆在咖啡館的餐巾紙上暗搓搓地畫了十幾個老李的卡通小人,然後讓他看哪個好看。

他最終無奈,揪着我的衣角,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喂,我的智商都快要被你拉低啦。”

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愛情是需要兩個人共同進步的,一個人不願走,另一個人就要拖着TA,但拖着太累了。

只是彼時我太年輕,還不懂得如何成長,只知道一味地消耗愛情。

6

我和卓然一起躺在酒店King size的牀上,藉着酒精的作用,我終於有勇氣梳理這些年和老李的感情。

說着說着,我突然沒了聲音。

卓然好奇地追問道:“後來呢?你們發生關係了嗎?怎麼會鬧到離婚呢?”

是啊,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眯起眼睛,其實也沒什麼,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自的不幸。我們之後成了婚,是他要求的。老李說,愛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給她結果。

老李說,我是他的福星,婚後他的事業更是上了一個臺階,他將目光和注意力更多地轉向了工作,我卻在還沒有真正踏入社會的時候,就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了我們的家庭裏,於是便有了所謂的錯位。

最初的激情逐漸退褪去,老李也不過是個尋常的男人。

有人說,愛情與麪包,猶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老李在物質上的確沒有虧待我,但他也無法給我更多。他是一個商人,免不了應酬多,每天要到很晚纔回來。

我剛想跟他說說話,他就倒在牀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我又要早起上班,到了週末他又要去陪和前妻生的女兒,我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不和與齟齬也越來越多。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問他什麼時候回家,他也只是不耐煩。

卓然問我:“那你一個人的時候會幹什麼呢?”

我眯起眼睛,隨口答道:“會去約閨蜜逛逛街,喝喝下午茶,聊些八卦。”

這是實話,那時候的我真的很天真,就像是《我的前半生》裏的羅子君,我以爲結了婚就擁有了一切,我以爲結了婚我們就能相守一輩子,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我們越來越說不上話。沉默替代了語言,結婚後的第三年,老李終於提出了離婚,我不願意,他說那先分居一段時間吧。

就這樣,他搬出了我們的家,留下了我一個人。

7

午夜的時鐘敲響,漆黑的天邊綻放起一片璀璨的煙花,卓然笑了笑,他起身拉上了窗簾,又給我掖了掖被角,對我說道:“好好睡一覺吧,明天繼續工作。”

我卻依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這一分居就是三年時光,法定分居時間滿兩年即可離婚。可是老李說尊重我,等我提。

三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呢?

老李搬出去的第一個月,我去他的公司找他,他正在忙着和女祕書覈對工作,那個女祕書穿着一身利落的職業裝,語速飛快,卻條理清晰,邏輯清楚,而老李的身邊,處處是這樣的職業女性。那一瞬間恍若五雷轟頂,我知道自己敗了,而且是一敗塗地。也是那時候,我才發現,曾經的大學同學們,哪個不是光鮮亮麗,只有我,一退再退。

簡直醍醐灌頂,於是趕緊找工作,在羣裏問哪家還在招人,工資低點沒有關係,肯教我就行。畢竟如今的我已不再年輕,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剛巧那時卓然的團隊在招人,他要了我過去,支付給我的薪資卻少得可憐,每個月除了喫飯和交通不敢有其他任何消費。但一開始的置裝費總歸是要的,我那些花枝招展的糖果裝們根本不能穿,於是還要去跟卓然預支薪水,他問我老李怎麼不給我生活費。我翻他白眼,他在我面前大罵老李渣男,說果然無商不奸,對自己老婆也這麼摳門。

說完他給了我三個月的薪水,然後把一堆文件丟在我的桌子上,跟我說明早九點之前把報告寫出來丟給他。

我自然是惹不起卓然,可我還忍不起他嗎?我還得死乞白賴地跟在卓然身邊,日日忍受他的白眼。

我是來學習技術的,我是來學習技術的,我只能這樣勸解自己,然後每天晚上在臉上塗着厚厚的一層面霜,熬着世界上最貴的夜,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修改備忘錄上的標點符號。

有時候我加班太晚,會莫名出現小天使騎手給我送外賣,問騎手是誰點的,對方說也不知道,每個月月初還有人在我的打車軟件裏充錢。我猜都是卓然,畢竟我爲他打工。他總算還有點人性。

剩下來的三年,把自己當成了一塊質樸的原石,日復一日地進行打磨,也是歷經了不知多少的的摸爬滾打之後,才造就了今天看起來百毒不侵的白骨精模樣。

某個深夜,我在微信公衆號上看見過一句話:小孩子用不離不棄形容愛情,大人則用不進則退形容婚姻。老李能做到對我不離不棄,但我卻始終在退步。這纔是我們窮途末路的原因所在。

我和老李還留着彼此的聯繫方式,一開始我還總是找他,他也回覆我,只不過內容冷淡,漸漸地,我將注意力放在了工作上,反倒是他,經常給我發晚安和早安的信息。但我知道,那更多的是出於一種習慣。我和他之間的習慣。

老李的朋友圈除了轉發一些時事要聞、經濟學觀點,就是自己做活動的照片,一直以來沒什麼變化。我倒是變化很大,從前只發自己出去遊玩的照片,現在更多的,是轉發自己在公衆號裏寫的工作心得,或者是偶爾忙裏偷閒拍去附近城市遊玩拍的照片,只不過從前的照片裏還會有老李,現在唯一會出現的男人,也就只有卓然。

第二天,新加坡的陽光炙熱得一如既往,我已經整理好了心情,換上西裝,和卓然約好了去見黃女士。

談判桌上,我有些羨慕黃女士,究竟是經歷過什麼,讓她在這樣的年紀還能有這樣的魄力?果然時代不一樣了,還是獨立自主的女性靈魂最有趣。

最終事情圓滿結束,卓然給了我一天假期,說我可以好好花時間逛逛獅城,他還表示非常樂意做我的攝影師。

我對卓然說:“你給我好好拍照,我要用美圖相機P好,記得拍得美美的,我要傳給老李看。”

他愣住了,“你還沒忘記老李呢?你們不是都準備離婚了嗎?”

他這麼一說,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哇的一聲,我哭得肝腸寸斷,他怎麼拉都拉不動。

我拉着卓然去一家高級酒店,口口聲聲說要宰他,卻只喫了一口海南雞飯就再也喫不下去。

我拖着下巴,卓然看着我,忽然說道:“傻丫頭,我沒辦法陪你一輩子,你要好好的。”

我依舊在東張西望,看到對面一羣西裝革履的人走出來,一下子躲在了卓然的身後,沒聽清他的話,“啊,你說什麼?”

卓然白我一眼,“你個慫包。”

我沒說話,只遠遠地看着老李從門口走出來,和幾個金髮碧眼的客戶並行走來,他的英文還是那樣流利,風度還是那樣翩然。即便是今天的我,也還遠沒有修煉到和他比肩的程度。

老李早上剛發的朋友圈,今天在這家酒店開會。我過來蹲點,不過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8

從新加坡回來不久,我把離婚協議書籤了,讓卓然轉交。

卓然問我,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我堅決地搖頭。

就算有那一夜又如何?我們還不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始終不過是簡單的上下級關係。我無法愛上卓然。因爲我的心裏有老李。也是這一刻,我才意識到,無論自己變得多麼獨立,我的心裏始終有一塊,是留給一個人的,而且是不可替代的。

隨後請了半個月的年假,興致勃勃地去了國外度假。整整三年,這是我第一次請年假。

南北半球季節相反,新西蘭此時真的是一天四季,倒也映襯了我的心情,

我在這裏過得還算開心。昨日在酒吧還有男性會問我是否是Single(單身),但只要我明確拒絕他們的追求,說自己想保持單身,他們就會很尊重地遠離我。這裏的價值觀多元,注重隱私,我感到自在。

走在陌生街道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這個人,從小到大,就活得沒有自己。

小時候學習好,拿滿分的試卷,只是爲了爸爸媽媽的開心,後來長大了,選專業也只是遂他們的願,唯一的一次叛逆,就是認識了老李,和他在一起。然後從此的人生爲他而活。即便離開了他,生活中也還是少不了他的影子。

好在除了愛情,我的生活還算如意上進。

除了愛情,是啊,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情,我愛不了別人,何必將就自己。如果你曾深深愛過一個人,那麼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會再愛上別人。

我是說,真正的愛。我會變得更好,但可能真的不會再愛了。雖然我依舊相信愛。

卓然是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咖啡館裏處理工作,我一邊打字一邊嘲笑自己,說好的要出來度假不工作的,難道真要做個只要工作不要生活的工作狂了嗎?

卓然先是問了我什麼時候回去,隨後又跟我說了說工作。我感慨自己懷念從前加班時他默默給我點的外賣,和每個月月初給我打的打車費。

卓然愣住,說他一向標榜所謂的公平,並沒有給我這些與衆不同的隱性福利。

那會是誰呢?

電話那頭的卓然沉默片刻,笑了,“還能有誰呢?”

我也笑了,是啊,還能有誰呢?

“其實,還有件事我一直沒說,當初你找工作的時候,是老李他主動拜託我的。他說,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被你那種自信陽光的態度所吸引,只不過後來你跟他在一起之後,你眼中的光就漸漸黯淡了下去,你不再是真實的你,他覺得你並不快樂,他覺得原因在自己身上,所以才……”

“我知道了。”

掛掉卓然的電話,心緒一直不寧,我再也工作不下去,我開始收拾東西,一邊準備離開,一邊開始打電話。

新西蘭的夜晚寂靜,四周沒有什麼人。我卻看見不遠處的那個男人緩緩拿起電話。

我泣不成聲,努力許久許久口腔裏才發出哽咽、模糊、吞吐不清的聲音:“老李,是你嗎?”

電話那邊沒有回應。

三天前,我在朋友圈裏發了要來這裏旅遊的預告,是刻意發給他看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本來打算來這裏度蜜月,因爲他臨時接了筆生意,這才擱淺作罷。所以,這趟旅行其實是一個人的蜜月旅行。只是沒想到他還真的跟着來了。

沉浸在回憶裏的時候,電話裏傳來他沙啞不清的聲音:“許許,是我,你還好嗎?”

我的手機差點就要落在了地上,張大嘴巴,哭得撕心裂肺。

那個人聽到聲音,轉過身,朝着我走來。他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哦不,除了頭頂多出來的那些白髮。原來這幾年,他也操勞不少。

我很想罵他,打他,衝他鬧,衝他哭。

可是他真的過來了,我又什麼都做不了。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走過去,張開雙臂,倚靠在他寬厚的肩膀裏,“老李,謝謝你,讓我明白,愛人之前,要先學會成就自己。”(作品名:《愛情不許哭》,作者:劉藍之。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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