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山腳下的鄭世斌奪回了時間自主權。看書、雕刻、收藏,他下意識避開外界的社交,出離圈外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決定搬到鼓山腳下是五年前的事情,從選址到裝修,搗鼓了兩年多,理想中的居所雛形初現。他取《詩經》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之意,將居所命名爲「既明山房」。夫婦二人與一雙兒女生活與此,貓狗遊戲期間,屋子在歲月間隙裏染上了煙火氣,活色生香。

這家也是他的作品。

院子裏錯落排列的粗糲步道石,被秋雨蒙上潤澤水光。盆景出自日本匠人小林國雄之手,與黑松和梅樹一起在清冷空氣中顯得清冽,偶有露水滴落在葉片上的聲音擊破一片靜寂。到了週末,臨山而起的玻璃茶室總會聚起三兩好友,以茶爲伴,分享自己的新得小物。

“再兩天楓葉就紅啦。”說這話時鄭世斌正蹲着清理魚池。罩着寬大衣褲,夾着人字拖,長頭髮在腦袋後綰成小揪,一副散淡人間的模樣。他是出色的飼養員,一池錦鯉被照顧得極爲妥帖,他清楚養魚的奧義在於養水:只有水是活的,魚才能活。

-The fish and water -

「魚和水

不只是魚,人也是這樣。

鄭世斌曾經住在市區,開門就是紛擾江湖,絡繹不絕的訪客,讓他無法自在生活。如今燕居養氣的生活,大部分時間都安靜而散漫,能讓他放鬆地去觀察和創作。

壽山石雕圈70代中很難找出第二個鄭世斌這樣的人:非雕刻科班出身,在學校裏學的是水墨畫。畢業之後拿起刻刀,選擇浮雕與薄意,是因爲“與熟悉的中國畫最接近”。

沒有套路,不在條條框框裏,反而成就了鄭世斌。

福州是壽山石雕的高地,奇才輩出。一開始,他學前輩郭石卿、林文舉;再往前看,對他衝擊最大的是林清卿。站在那一代人的肩膀上看世界,鄭世斌琢磨刀法的轉換,考量佈局的疏密。他對線條和刀法的領悟有了質的飛躍,在傳統中國畫和壽山石雕中追求和諧。

迪廳文化風靡的90年代,喇叭褲、蛤蟆鏡、小舞廳和打桌球是年輕人標配。那陣子鄭世斌癡迷雕刻,臥室裏支一小桌兒,通宵達旦地把時間都刻進去。

鄰居家住着年紀相仿的男孩子,蹦迪是每晚的必修課,想拉上他,卻從未得逞。等到夜裏活動散場,歸來的男孩們在樓下吹起口哨,把他從石頭上拽出來喫夜宵。

苦練之後,陸續創作的《踏歌行》《桃花源記》《喬林逍遙圖》《漁歸樂》等作品,把這個年輕的雕刻家推到了世人面前。

鄭世斌 田黃石 春江水暖薄意擺件

鄭世斌說自己是有點運氣的,創作生涯遇見了許多田黃。

田黃難得,對於很多人來說卻成了若有若無的紙枷鎖,他以放鬆的姿態應對,對石皮的理解和對紅色筋膜的處理爲人所津津樂道,逐漸奠定了他在同輩人中的的江湖地位。

鄭世斌 田黃石 秋江泛舟薄意擺件

他浸潤在雕刻世界裏,快速生長,轉眼間刻過了一個十年。

-Cocoon -

「繭

而立之年後,取得同行和藏家認可的鄭世斌本該春風得意。他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盲目忙碌的狀態,“一個作品一個作品地刻,都是老套路,沒有新的東西。”

感覺到了這種瓶頸,跳出來並不容易,揹負的盛名成了繭。

那段時間他身處猶疑關口,迷茫的時候,他懷念20歲時的那個自己,什麼都不太懂,什麼都想試試,誤打誤撞地摸索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鄭世斌回憶起剛剛進入石雕圈子的時候,除了時間,一無所有。工作室兼住所是一個二十多平方小屋子,靠牆的工作臺總是擺滿了用於練習的石塊,牀週一米開外的地方堆滿了書,看書累了就看着蚊帳發呆。貓和狗就在腳底亂竄,一切都亂糟糟,一切都很舒服。

那個時候的自己毛躁又自由。消遣是招貓逗狗,或者一時起興加入門口的老年牌局。後來談戀愛,長頭髮,牛仔褲,騎着摩托車去接送女朋友,風裏來雨裏去,是青澀的快樂。再後來,掙到第一桶金、結婚、生子,慢慢體會到什麼叫安於天命。

他曾被問起未來打算,他說:“想躲到山中的房子裏。”人生兜兜轉轉,也算是夢想照進了現實。眼看着20歲的夢想一個個實現,鄭世斌看起來愈加自由,但是內心的不安全感始終沒有消失。

不安全感在2010年達到頂峯。

那時小女兒還未出生,他突然覺得自己“到頭了”,不想總是圍於同一風格,又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江郎才盡的恐慌如影隨形。“心裏想要翻盤,想找到不一樣的東西。”

他一直最怕泯然衆人。

妻子見他糾結,勸他出去走走。那是他第一次飛到北京,去看在展的書畫和文房老件。站在書畫原作面前,鄭世斌第一次感受到了它們,不同於書上看到的縮小版,那種震撼像“巨大的光亮朝你撲過來,忍不住淚流滿面。”

北京之行結束,鄭世斌決定從熱鬧的市區逃離,開始一場和自己的戰役。

-Zheng Shibin and His War-

「一 場 和 自 己 的 戰 役

和早年追求典故、營造氛圍不同,現在他想要更走心。要在方寸之間展現文人氣場,最難的是綜合的修養,需要沉澱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他往古看,看宋瓷,看北齊造像,看敦煌壁畫,看得越多,內心越感覺寧靜。

鄭世斌的尚古不止於審美,直指精神層面。他豔羨《文會圖》裏文人暢談的場面,也喜歡八大山人,是濁世裏不肯流俗的孤介之人。

他說,文化纔是真正生命力最長久的東西,你看北齊的雕像,宋代的瓷器,儒釋道思想都融於一體,和做人一樣,安安靜靜,優雅內斂,又有力量。再看明清時期的瓷器,會覺得這完全不是同一個種族做出來的東西,“兩眼抹黑去看,都是怪胎。”

鄭世斌想要自己作品一直有生命力,他偏執的認爲這是一個雕刻師的根本。別人怎麼做怎麼想,鄭世斌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他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鄭世斌的繭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破的。

攝影,看書,收藏。鄭世斌回溯五代羅漢,延伸出自己內心的羅漢,造像單刀直入,下刀篤定,提刀亦無拖沓之意。

從收藏的宋代瓷器裏找靈感,盤沿的孤冷線條演變爲壺口花葉,圓刀修去蕪雜,如花在野。

新得的竹雕墨牀,不足手掌寬,在他看來都是自在流轉的線條,都是自己可以學習的古意。

都說雕刻是以刀爲筆,懂得用刀的是徒弟,習得筆意纔是師傅。

鄭世斌心中的薄意講究刀法有筆鋒,下刀處不得有尖銳折角。他拿自己做的拓片給我們看,繪畫語言日漸簡練,刀刀見骨。他的圖示是減法,用最少的線條描刻山水人物,這是真正屬於他一個人的語言,清清寥寥,石頭之上,水墨可以如洇。

“你在刻作品,作品也在刻你。”他自我感覺這幾年變得穩了許多,精心打磨的作品,也在反過來影響他。誰也不知道,下一步他會以怎樣的面貌出現。

-More freedom -

「越 自 由 , 越 高 級

鄭世斌讀小學時,83版射鵰英雄傳正風靡大街小巷。

衆多英雄好漢中他最喜歡洪七公,電視劇中的一個鏡頭成了鄭世斌的執念:穿着乞丐服的洪七公偷了一隻叫花雞,縱深躍上樹,徒手拿着雞在喫,是自由肆意的模樣。長大後的他拿到第一筆工資,就衝到道口燒雞店買了兩隻燒雞。“一隻帶給家人,另一隻特別交代不要切,我也要抓着整隻雞喫。”

坐在我們面前鄭世斌說起這段往事,笑着感嘆歲月。過往的夢想一個個實現,他成爲了一直想要成爲的狀態。可“層樓終究誤少年,自由早晚亂餘生”,有時候他又會更羨慕19歲的自己,簡單又自由。

他曾經在一個場講座中談到創作的自由。年輕學生提問,“什麼是自由?”

“現在的人都不自由。伴隨成長,生活有太多無形的限制,但這些在我拿起刻刀的瞬間都可以不存在。石頭是白紙,千年的文化都可以融爲一體,爲你所用,這不自由嗎? ”鄭世斌反問。

可雕刻本身是不自由的,每塊石頭都有自己的特點在限制雕刻師。在這個悖論裏,雕刻師會找到一個空間,在這個裏空間裏藝術是自由的。他主張創作的不設限,越迴歸初心,就越高級。

從19歲到44歲,鄭世斌找到了自己在雕刻創作上的方向,也找到了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

前兩年他不願意面對自己最初的青澀的作品,“覺得自己怎麼刻成那個樣子。”現在再看只覺得歡喜,不同階段的作品都有獨特氣息,有生命力的。

“有變化的人生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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