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杨家一门忠烈却命运多舛,让人扼腕感叹。而故事中反面典型奸臣潘仁美,逼死杨令公、与杨家处处作对,其形象更是让观者恨之入骨。

当然,潘仁美是查无此人的虚构形象,其真实原型来自宋太宗雍熙北伐时西路军的监军王侁、刘文裕和主帅潘美。故事出于流传的需要,选择了让反面人物借用名气更大的潘美之名,让人以为潘美就是那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实则不然,在逼迫杨令公杨业慷慨赴死这件事情上,监军王侁才算得上“罪魁祸首”,而刘文裕和潘美只是在一旁不说话的“帮凶”而已

王侁何许人也,他是否就如同潘仁美那般奸诈,为报私仇而利用自己的监军身份陷杨业于死地呢?他凭什么就能让身为西路军副帅的杨业,孤军深入前去赴死呢?

答案也许让人有点失望,王侁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有点刚愎自用而已。而且身为前朝后周宰相王朴之子,与一直在北汉效力的杨业之间,似乎也找不到交集,没有什么瓜葛。

王侁以监军之职,并不能对身为副帅的杨业发号施令。但以他的身份问出一句“得非有他志乎?”,对杨业而言就等同于诛心了,他除了哭着去送死,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纵然王侁拥有监军身份,也算是宋太宗身边的亲近人(时任西上阁门使之职),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怀疑副帅杨业怀有二心,让杨业孤军进入虎口去送死,也不是一个正常现象。

这样的非正常现象,是谁造成的呢?仅仅是王侁个人原因吗,显然并不是,而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大宋家法才是。

何谓“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简而言之就是防范、制衡,尤其是防范武将,避免它们造反夺走赵宋江山。这话出自宋太宗之口,由宋太祖发端。

很显然,王侁在担任监军时,牢牢记住了宋太宗的话,把大宋家法装在了心里。因此,在杨业提出要在石碣谷口设下埋伏阻截辽军,再护送百姓一起撤退时,王侁的本能反应就是 “杨无敌”保存实力、别有所图,无论如何都必须把杨业重新赶上战场,至于结果如何他似乎已经顾不得了。

杨令公杨业

【一】“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大宋家法,是从防范武将篡权开始的,也必然会重点关注武将

开宝九年(976年)十月十九日夜,烛影斧声之后,宋太祖赵匡胤暴死宫中。二十一日,赵光义继承皇位,随即颁布了一纸诏书大赦天下: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

宋太宗这段话,确切地概括出了宋太祖赵匡胤在位期间,针对开国之初面临的内忧外患,采取的基本治国手段,那就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说白了就是防天防地防空气,只要对赵宋江山不利的人和事,都得防着

而建隆二年(961年),宋太祖与宰相赵普之间的一次谈话,更是把“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做法,阐述的淋漓尽致。

太祖问赵普,唐朝末年以来,天下帝王走马灯似的换了十来个,兵戈四起、生灵涂炭,原因何在呢?要是有一个长治久安的万全之策,能够平息天下纷争,那该多好。

赵普回答道,症结就在于方镇的实力太强,君弱臣强、武将们不受约束。根治的办法,不外乎就是“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只要做到这三点,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赵普的回答,让宋太祖深以为然。确实,从唐末到宋初,影响社会稳定和政权存续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各地藩镇太过强大、武将过于跋扈,而朝廷却相对弱小、缺乏统治力,由此带来无穷无尽的反叛和篡权。

赵普

宋太祖以禁军将领手握重兵而篡取后周,跟之前的藩镇反叛夺权,本质上都是武将跋扈带来的后果。因此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防止再有藩镇或者是禁军将领来造自己的反。

政治上,不再允许藩镇们兼领支郡,并由朝廷派出通判加以监视,收回节度使的司法权。经济上,财赋一律上缴朝廷不得截留,朝廷派出转运使掌握地方财政大权。军事上,将藩镇掌握的精兵全部调入禁军,用文臣代替武将出任节度使,并逐步撤罢节度使。

在针对藩镇削权取得效果之后,宋太祖举一反三,将分权、制衡的手法进一步运用在朝廷中枢、地方州郡,从而形成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的相互制衡局面,而皇帝则在其中掌握平衡。

太祖之后,太宗继位时就明白表示,“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已然成为定制,以后会“谨当遵承,不敢逾越”,事实上把权力制衡作为了大宋朝的家法,给继承了延续了下来。

既然家法以防范武将开始,那么在家法的执行过程中,毫无疑问任何时候武将都会是重点关注对象。文臣虽然要防范,但毕竟闹不出太大的动静。宋太祖就曾说,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意思就是,成天之乎者也的文人士大夫,能搞出什么事情呢。

宋太祖赵匡胤

【二】王侁长期担任监军或巡检,事实上就是充当皇帝的耳目和爪牙,看好手握重兵的武将

王侁的父亲是曾经担任后周枢密使的王朴,因为一篇《平边策》而千古留名,并被周世宗柴荣委以枢密使重任,世宗出征时王朴就是开封留守。

王侁因为父亲的缘故,初任太仆寺丞。王朴死后,周世宗感念其功绩,亲自到王家慰问孤儿寡母,授予王侁东头供奉官的职衔。虽然是品级不高的武官,但却拥有皇帝随从的身份。

如果后周没有被赵宋取代,王侁可能以勋贵后代的身份而获得不错的前途。但很不幸,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大宋,后周江山瞬间瓦解。王侁的勋贵后代身份,似乎失去了根基和意义。

好在赵宋朝廷并没有完全冷落他,宋太祖开宝年间征服南唐的的战争中,王侁得到了些许机会。他奉命领军攻打桐城,因功被任命为池州知州。随后领兵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大败南唐偏军,并随大军进抵金陵城下。战后论功行赏,王侁晋升为阁门祗候,一个负责朝廷宴会和礼仪的清要职位。

不要小看这样的清要职位,看似没有什么权力,却拥有亲近皇帝的很多机会,往往是武将晋升的必由之路。真宗朝的枢密使曹利用,仕途就是从阁门祗候开启的。

王侁

宋太宗太平兴国初年,王侁奉命巡察西北边地的灵州、通远军,发现边军士兵与当地人过从甚密,影响军队的士气战力和牵涉泄密等问题。奏请太宗用内地禁军换防边军,但边军已然习惯当地生活,不愿换防并聚众闹事。王侁果断将带头者斩杀,杀鸡儆猴平息事态,换防才最终顺利实现。太宗认为他熟悉边地军情而且处置得当,将其晋升为通事舍人。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军大举征讨北汉,王侁同时担任阳曲、塌地、石岭关等地驻军的监军,皇帝赐给他战马和铠甲以示褒奖,并晋升东上阁门副使。并留在当地担任岚州、宪州的巡检长达5年之久,所谓巡检就是对当地的军政进行巡逻、稽查,名义上是维护秩序和治安,实际上充当了皇帝的耳目。

太平兴国九年(984年)回到开封,晋升为西上阁门使,并获赐钱百万,可见宋太宗对王侁在巡检任上的工作相当满意,也证明王侁对于巡逻稽查这样的差事是比较得心应手的

之后,党项首领李继迁发动叛乱,攻打麟州城并假意投降诱杀了名将曹光实,而当地羌族首领折遇乜也参与叛乱。太宗皇帝大怒,命田仁朗、王侁领军,前往平定李继迁的叛乱。主帅田仁朗本想采取外松内紧的计略,诱使叛军放松警惕,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王侁却认为田仁朗逗留不进, 向宋太宗上奏参了田仁朗一本。导致田仁朗被解除统帅之职,并被贬官和切责。

虽然事后太宗认为田仁朗冤枉,将他召回拜右神武军大将军,但对于王侁的“诬陷”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相反还让王侁兼领蔚州刺史一职。这样的处理方式,可以看出宋太宗对于王侁上书参奏田仁朗,实际上是持鼓励态度的,认为他是有功的。

不难看出,王侁的仕途生涯中,长期担当监军、巡检这一类的差事,充当太宗皇帝的耳目甚至是爪牙,而且貌似干得相当不赖

宋太宗

【三】雍熙北伐时,作为西路军监军的王侁,任务就是替宋太宗盯着北汉降将杨业,但用力太猛逼死杨业也毁了自己

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三路出击北伐契丹,意图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潘美和杨业分任西路军正副统帅,而王侁和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同时担任监军。

西路军战事本来相当顺利,连续攻克寰州、朔州、应州、云州。但无奈曹彬率领的东路军遭遇大溃败,而中路军又擅自撤退,西路军也只好准备后撤。此时宋太宗又要求潘美、杨业将寰、朔、应、云四州的居民内迁,把空城留给契丹人。

此时,辽国萧太后、大将耶律斜轸率十万大军,意图寻找宋军主力交战。杨业认为辽军士气正盛,不应与之交锋,而是派人前往各州知会,让守将配合将居民从大石路迁徙到石碣谷,西路大军只需要在谷口扼守,阻挡辽军的追击就可以完成任务。

王侁认为杨业的建议是怯懦不前,置四州军民于不顾,要求杨业应当出雁门关正面迎战辽军。另一位监军刘文裕也赞同王侁的主张。杨业认为正面出击是鸡蛋碰石头,必败之势。

王侁当即脱口而出,"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意思就是你杨业不是号称杨无敌吗,如今却逗留不战,难道有别的打算吗?这一问,一下击中了杨业的痛楚

他本就是北汉降将,虽然在归降之后继续领兵守边,但朝廷内外一直都有质疑之声。密告杨业怀有二心的信件,不时传到宋太宗手里。而宋太宗的态度也着实有点暧昧,他把这些密信都让人交给杨业,貌似对杨业表示信任,其实意在敲打杨业。

从杨业归降之后的表现来看,他当然可以称得上忠心耿耿。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辽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以十万大军来犯雁门关,杨业亲率数百精骑绕出雁门以北,与据守关城的潘美前后夹击大败辽军,杀萧多啰、俘虏李重海。而杨无敌的威名,也正是在雁门关之战后远播宋辽两国的。

杨业与辽人争战

王侁作为监军,偏偏脱口问出“得非有他志乎”,当着主帅潘美、另一位监军刘文裕的面,问杨业是不是有二心,由不得杨业不震惊、不恐惧。谁知道王侁这句话里面是不是有宋太宗的意思呢?

杨业明白,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按照王侁的要求,带着麾下兵将出雁门关,正面迎战辽国十万大军。他寄希望于最后关头潘美和王侁能够在陈家谷口设下埋伏,接应败退下来的自己。但由于王侁擅自带兵离开陈家谷口,在获悉杨业战败之后,又引兵一走了之。杨业最终力战被俘,绝食3天而死,首级被送往辽国都城。

关于王侁擅自带兵离开谷口,《宋史》说他是为了去争功劳的,因为埋伏了半天也没看到辽兵前来,便要前去追杀。但试想一下,如果只是争功,何不在之前就与杨业商量一个更有利的出兵方案,让杨业用同样的冲锋陷阵换来更大的胜算,毕竟只有胜了才有功劳,败了哪来的功劳呢。

从头到尾,王侁的用意似乎都在逼迫杨业出兵正面迎敌,但正面迎敌是不是有利于四州居民的内迁,是不是关系到自己的荣辱,他好像并不关心,是非常明显的反常。一个与杨业没有个人恩怨,也没有个人利益冲突的人,不会为了自己去给杨业扣一顶“有他志”的大帽子。

不为自己就为别人,那这个别人到底是谁呢?其实很难讲是某一个人,不会是潘美、也不会是刘文裕、甚至也不会是背后的宋太宗,而只能是这些人共同代表的某种力量——大宋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雍熙北伐

每个人的身份也很容易让杨业成为最孤独的那一个,也成为家法的防范对象。杨业——死敌北汉的降将,主帅潘美——太宗的儿女亲家和世交(女儿嫁给了太子赵恒,后来的真宗皇帝),王侁——长期在皇帝身边干着执行家法的差事(监军、巡检),刘文裕——太宗的表兄弟(刘文裕的奶奶与宋太祖、太宗的爷爷是亲兄妹)。

因此,在太宗皇帝公然宣誓天下“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以及“行不测之威福以固天位”的政策之下,王侁认为杨业有二心几乎是本能反应

主帅潘美显然也是熟谙其中奥妙,作为本应主导行军路线和作战方案的关键人物,在王侁与杨业争辩的过程中,一言不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就想空气一样消失了。

刘文裕倒是很干脆,当王侁要求杨业出战雁门关时,刘文裕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事后追责时,王侁当然责任最大,王侁削职为民、发配金州(今陕西安康),直到淳化五年(994年)才被召回,整整发配了8年,回来的半路就病了,一到京城开封就死了。

说了同意的刘文裕虽然也被削职为民、发配登州(今山东登州)。但一年左右就被宋太宗召回,随即授为右领军卫大将军、领端州团练使,母亲还被封为清河郡太夫人、赐翠冠霞帔。一个月后又迁容州观察使,出为镇州兵马部署。

而沉默的潘美则是象征性地“降三官”,而且降得还是检校太师这样的虚衔。

表面上看来,太宗皇帝似乎很认可杨业的忠诚,也很公平公正地按照罪责大小处理了王侁等人。但实际上,这也是他“威福自操”驾驭臣下的手段,只是家法的又一次运用和执行而已。

潘美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