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修

  

  [導讀]二胎時代,在高房價的重壓之下,中國的生育率並未出現期待中的大反彈。很多人認爲,當人們選擇不生之後,人口的海嘯將回過頭來把房地產打到塌掉,更有人擔憂,如今老齡化嚴重的日本社會或許是中國可以預見的明天。更加棘手的是,中國還面臨大量的農村人口,公共服務的城鄉差距依然較大。如何應對人口斷層和老齡化帶來的嚴峻挑戰?如何保證我們的餘生質量並且燃起後來人的希望?這是必須嚴肅思考的課題。本文作者給出了一個腦洞大開的解決方案:當代社會應該重新考慮血緣,不應把血緣當作組成家庭首要的考慮,要將生育後代的責任分散化、社會化,以化解低生育率帶來的危機。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說到人口,東亞模式有其共性。

  目前東亞儒家文化圈是全球出生率最低的地方,然而從城市與產業的角度來看,東亞的房價普遍過高但出口旺盛。追趕的心態、產業、高房價與即將到來的人口海嘯四者,我覺得這都是一個模塊裏面的個別配件。當我們把東亞國家並列來看的時候,纔會發現即使分處冷戰的兩側,但共同的特徵還是清楚的。

  圖示:講者自制

  我用兩個循環表達四者之間的關係。第一個循環是黑色的箭頭,中國從1840年鴉片戰爭或日本自黑船事件開始,整個東亞都是處在追趕的焦慮中,因爲落後所以要追趕,明治維新、自強運動或大躍進都只是追趕的不同版本,要如何追趕?打仗時要富國強兵,不打仗的時要產業振興,特別是製造業。

  從全世界把外匯賺進來,而這和高房價什麼關係?東亞特殊的制度設計是銀行借款以房地產抵押爲大宗。整個東亞昂貴的房地產抵押作爲一個資金的槓桿設計,讓大量的錢以廉價的成本流向出口製造業,現在也包括高科技服務業。

  爲何說輸送的資金的成本很低?從微觀的角度來說,一個年輕人一旦背上了房貸人生中的25年就得乖乖上班一輩子,薪水裏的一大部分自動提到銀行那去,而整個銀行後面其實是國家的產業政策,以帶頭的日本模式爲代表。政府調度這些信用與資源,最後大都到了製造業去,所以纔有80年代日本及隨後的韓臺大陸的製造業奇蹟。

  雖然東亞對冷戰切開兩邊的城市不一樣,可是其實我們下面的深層的結構都一樣,都有追趕的心態,都有主導性很強的政府。出口創造了大量的順差,而房地產此時又扮演一個吸納國內通貨的大水池。天價地產帶來青年世代嚴重的被剝奪感,進而讓出生率大幅下滑。但沒有地產吸納超量的遊資,東亞各國就得面對物價飛漲的政治危機。

  東亞各國的發展歷程有一個時間序列,在人口上也類似。以日本跟臺灣的人口時間差大概有15到17年,一般以三個觀測點就來判斷,這三個點是14歲以下人口開始下降,總勞動力開始減少,第三次則是總人口減少。除去戲劇性的移入人口,這三個時間點都是不可折返的。

  簡單說:“東亞國家的高峯已經消退,越來越老進而人口減少無可避免。”

  東亞各國的時間差提供了理解地產發展的背景,看日本爲什麼現在房地產相對比較合理?其實只有一個長期因素,就是出生比死亡少得多,治理房價短期的政策效果都有限,長期的人口趨勢纔是根本的關鍵。

  所以天價地產是結構使然,但房價這麼高的時候大家就不生了。不生了之後,就有人口的海嘯回過來再把房地產打到塌掉。

  這樣一整個循環多久?其實就兩三代人的時間,日本就是已經快走完循環,臺韓大約已經快到3/4,大陸已經過半。

  在日本若有一個村子三年沒有任何新生的孩子,就叫做“極限村莊”,村裏的小學或路旁,有人做了布娃娃放在上面代替真人。這種村莊就是人口海嘯的實況。

  然而東亞走完另一個循環後會不會就比較無焦慮了呢?看起來是。一方面是相較於百年前,東亞已經真正富起來,可是另外一方面福禍相依,人口減少,環境的負荷也減低,社會躁動的情緒也會緩解許多。

  但相對於日本的老化,中國的情形嚴峻得多,未來中國的老人們能夠像日本一樣享受良好的公共照顧已經萬幸了。中國還有大量農村,連基本的公共服務都還沒有到位的情況,當人口進一步老化時會是什麼樣的一個光景,值得大家深思。

  東亞的飲食,喫比較多的米飯和魚類,而較少紅肉與甜食,相較歐美較長壽,但我們的餘生的質量如何?日本人有一句話形容貧病的餘生叫做長壽的地獄,平均起來說,大多數日本人在人生最後的7年並不開心,他們走在前面問題早一點提醒我們,必須把餘生當成一個嚴肅的課題。

  經濟學上有個三元悖論說法,指出在維持貨幣政策的獨立、匯率的穩定及貨幣的流動性三者中,頂多只能兼顧其二,轉喻到現在東亞生育與住宅相關的命題也頗爲傳神,一般東亞的受薪階層在生孩子、買房子與體面的生活三者間,能夠維持兩件已經不錯了。

  中國的房價和美國相比已經貴得不成比例,而實際居住的質量相去更遠。美國的確比較浪費土地與能源,但東亞簡直是另一個極端,我們以比美國貴好幾倍的價格,去買一個僅足以安身的居所,付出的是一生的勞苦,而這種情形,將因爲人口的海嘯而得到扭轉,但東亞的經濟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往迅猛的擴張中。

  (來源:https://www.zillow.com/research/china-united-states-housing-costs-14795/)

  以前革命的話語,常常講三座大山又壓在誰的頭上。現在用來講“卵,宮,養”與婦女的關係,說這三者像大山也挺傳神。一個生命要平安長大,必須健康的精卵,平安的懷孕生產和幼年的細心養育。這三件事幾千年甚至幾萬年都壓在我們親愛的媽媽、妻子和姐妹身上。

  一個必須身體夠健康纔有好的健康的卵,生養子女的職業婦女至少得中斷工作一兩年,尤其是懷孕中的10個月,更別說還有孩子出生之後的掛心操煩,各位是否知道,分娩這個字根其實來自勞動(labor),生孩子是人類得以存續最根本的勞動。

  三座大山一樣都壓在母親身上。一位女性一生平均下來只有400顆卵,若只優先考慮在適婚的年齡的卵,其實女性的卵子是非常非常珍貴,但傳統的父權社會卻普遍沒有公平地對待女性。

  不只是教育程度較低的女性,如大陸的留鄉婦女,讓我用日本的一個案例來說明東亞女性的一般處境。東京醫科大學可說是亞洲最好醫科大學,今年發生了招生的醜聞。最初考試的分數,男生有1596人,女生有1018人,大概是3:2的比例。

  可是經過檢試後,到最後出來女生只有不到3%的比例,原來是男教授把女生大量減分.高考夠辛苦吧,考東大醫科更是辛苦。這些女生爲了當醫生,可能犧牲了自己許多該有的人生樂趣,結果還是在職場上還遇到這麼大的歧視,號稱民主法治的日本,女醫學生都被如此不公平地對待,讓我們無法低估東亞父權的弊害。

  2018年東京醫科大學暗中將女生減分醜聞

  如果東亞的丈夫期待自己的妻子生二胎,必須要了解女性身上的枷鎖並且具體的協助解決,否則都會成一些很主觀的期待。有一個比喻不知道恰不恰當,在座的女生可以給我一個回饋,生二胎好像把脖子上的枷鎖拿下來後,又要請你自己套回去。而且至少三年五載。兩倍負擔,所以二胎有多難?就像解放的農奴自套枷鎖一樣難,根本不是政府給點福利的甜頭可以拉動的。

  再說一些臺灣與大陸的情況,然後試着對東亞做出一個比較整體性的判斷。

  臺灣整個法權體系直接歧視女性的地方不多,但真實操作中就很明顯,例如在民法的收養條件中,並無明說單身女性不能領養收養子女,可是在實際的過程中,就是千難萬難,即便她是名流或富翁。

  有位知名歌星想要借精受孕,結果法律不準,最後到外國做手術,結果還是失敗了。連這些都是名流,都沒有辦法,何況一般女性。臺灣現在情況叫做能生的養不起,能養的不讓生。

  而同樣是歌手,阿根廷的瑞奇馬汀(Ricky Martin)卻有不同的命運,雜誌封面上是他與自己的一對雙胞胎,他說自己像爸又像媽。他本身是一個同性戀者,但透過代理孕母的方式得到自己的孩子。而一家三口還變成雜誌的封面,這多少說明東西方之間的差距有多大。東亞的法律體系裏面有很多講一套做一套的現象。東亞的父權政府天天焦慮孩子生不夠,卻不讓有能力養育子女的人當父母,這分明是無明(Avidaya)與自苦。

  兩岸都曾大力推動計劃生育,這裏面有一個假設,就是主事者與政策能夠改變衆人的生育行爲。今天用政治學與人性論的角度來重新思考生育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生育是一個全球尺度,大部分男女長期參與而且重大的博弈(game theory)。

  請想想這四個要件:“全球、大部分人、多次、重大的決定”。雙方要不要結婚?結了是不是生?懷了以後要不要拿掉?生了一個還要不要下一個?生下來以後誰養?而且女生想的比男生多很多,如果用博弈的角度來想這件事情的話,你覺得政府能管多少?在廣東潮汕那一帶,計生辦基本形同虛設,當地人想生幾個就生幾個,大不了就交罰款。博弈論有所謂囚犯問題(prisoner dilemma),政府只不過是賽局裏增加對方風險的第三方。

  即便是中國,地域的差異性還是很大,同樣是社會主義搞計劃生育,山西和雲南就很不同。但舉國體制還是缺乏替選方案的彈性,每每過猶不及。

  另一方面,計生體系的有效性絕不能從打掉的胎兒數來計算,在沒有限制下,夫妻自然會衡量生育的數量,一旦有了剛性的限制,超生偷生就變成物種本能對外力的抵抗。反諷的是,計生體系自我延命的能力挺強,體系的慣性浪費了寶貴的政策轉型時間。

  所以我有一個判斷是,政策能影響生育也許只是個一時一地的假像。中國大陸在以往執行最嚴厲的節育政策,這些過激的現象,放到較長期的歷史來講,也許不過是國家白做了惡人。真放開給農民生,說不準一代人之間就回來了。生育有更長期的經濟的因素,地區的因素,用歷史學家的話語來說,是季候決定生育。

  不是哪個人生不生,就是這個社會覺得不生孩子不再是什麼問題。體制的問題我們今天不多談,但如果我們認識到人口的複雜性與長期性,就會多一些理智的判斷,對政府的強制力多一些保留。

  回到全球人口的前景,這張圖是2050年前的出生人口預估,非洲還是最能生,中國已經快要空巢了。墨西哥,南美洲生一點,印度與東盟生一點,但中國已經快空巢,北方國家則是生的更少。

  (來源:https://anntw.com/articles/20140717-9F0V)

  18世紀的思想家馬爾薩斯曾說“人口多的時候資源就變少”。他的意思是說,別人不生孩子,就是你家孩子的機會。聽起來也合理,可是我覺得手機商並不會這樣想,特別拿非洲賣手機來當例子,對大陸是有啓發性的,因爲非洲近年的經濟成長很大程度靠中國的基建與中低階手機拉動。

  對手機運營者來說,非洲的孩子養的好不好也許無法一時改變,可是至少會買一隻我賣的手機。手機其實是另外一個人口的參數,以前費爾巴哈講說“人是他喫的食物”,現在人則是他低頭滑的手機,在人口的觀點上,手機商與馬爾薩斯時對立的兩端,而兩者都比較極端。

  孩子當然是爸媽生的。可是另外一方面,孩子生出來,從上幼兒園一直到之後,他的消費行爲,其實都是整個社會經濟運作的一環,所以孩子也是社會的。如果這社會不僅止於一個國家的邊界,非洲孩子也是世界的,東亞不生非洲生,從更廣闊的意義來講,孩子帶來的消費與成長當然是世界一體。此地不生別人生對擁有技術的生產者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所以傳統的經濟學擔心人口變少會導致衰退是有些片面的,影響成長與生活質量的因素還有科技與制度等,不是隻看人口總數,而且福禍相依,人減少時,環境可以紓壓,人增加的時候經濟比較有勁。必須持平來看人口的趨勢,固執於一端是自尋煩惱。

  其實要拉提出生率並非沒有辦法,如果我們可以想象“卵,宮,養”三座大山不再壓在同一位婦女身上,用全球的尺度來協作一個“卵,宮,養”的網絡就會有截然不同的局面。

  我們可否想象經由媒合而不是透過婚姻,在東亞養育一個俄中混血的孩子,這個孩子的長相大概類似烏茲別克族,他或她接受東亞的教育,長大以後還會寫書法,至於懷孕的十個月由誰承擔?可以是媽媽自理,也可以請健康婦女的代孕。

  歐亞混血的小兄妹

  回到開頭提到的共享經濟,生孩子當然比租個單車,打個滴滴複雜很多。但核心問題還是公信力,這過程其實是把養育之前的部分分散化與社會化,最後誰要扛起養育的責任,誰就是服務的買家,而法律應該盡力確保這個流程透明可信。

  有買家就有偏好,所謂的消費者曲線。在婚育中首要的偏好是什麼?其實人外表的性狀只是基因與後天環境的綜合表現。真正該思考的是傳承是什麼?以上述混血孩子的例子來說,也會寫書法纔是最重要,你在意的事物你的後代也欣賞,這比種族的特徵來得更重要。

  說到健康的卵很珍貴,卵不但珍貴,而且已經是門好生意。歐美前10大所謂捐卵的國家,一顆卵多少錢?大概平均都要5千歐元,這幾乎是一個烏克蘭女生半年的生活費。然而捐卵與代理孕母優先什麼地方?爲什麼沒有考慮上海或者考慮印度?他們首先是考慮相近的種族,然後公共衛生條件要夠好,但是又不希望太貴。

  所以綜合起來,就是像南歐或烏克蘭等國家就成爲首選,現在的趨勢還是以西歐白人高齡夫妻想要親養子女爲大宗。當然他們也用領養的方式,孩子的來源就不限於歐洲。

  (來源:https://www.eggdonationfriends.com/ivf-egg-donation-abroad-the-most-popular-destinations/)

  烏克蘭有家典型的捐卵醫院BioTexCom。他們的臺價4萬歐元起跳,一年做大概600多個案例。在他們的官網上宣傳一個成功的案例,是66歲的德國夫婦,以捐卵的方式生出一個健康的寶寶。烏克蘭的代孕法令大概是世界上最寬鬆的,這家醫院也特別宣傳,只要不違反人道基本都可以。

  烏克蘭的國家轉型也許未必成功,但代孕與捐卵卻是一個成功的行業。乍看來自東亞的客人好像不多,但往後未必會少。另一個平行的案例是祖父母從過世的兒子身上取精,以孕母的方式成功生育了一個孫子。

  這個案例目前是違法的,因爲即使是父母,也不能在沒有所有人的同意下取得精子。但如果只有這一點違法,是否當事人生前簽署了同意書就可以了嗎?祖父母可以經由子女的同意或其他的方式,就直接擁有孫輩嗎?此門一開,對許多健康富有的祖父母,重拾育兒的樂趣並不是難事。

  不必特別強調個案一時的對錯,我想說的是有些事情不管喜不喜歡,它都持續發生。“卵,宮,養”這三件事情的分開來協作的這件事情,在全球很多角落裏面發生。這些發生的邊緣現象,通常是以一種改良式的修辭,例如訴諸親情與人性,但累積起來卻會形成一個即將而來的鉅變。

  如果我們檢視全球代孕相關的法律狀況,會看到一個紛雜的現象。什麼意義上?中國、日本、土耳其、沙特阿拉伯,歐洲的主要及部分的北美會對代孕與捐卵採取同等的標準?爲何印度南非、俄羅斯與美國加州會成爲全球最寬鬆的國家及地區?

  幾乎找不到一個種族、經濟或宗教的單一的因素可以解釋,目前對於所謂人工代孕及捐卵的理解,並不像反對複製人一樣全球已經有共識,可說是莫衷一是。如果你是可能的客戶,應該關心各國法律的發展,如果你是生意人,你該會看到機會。

  接着談到親情。我又得提到演藝界的名人,他們的理念往往走在社會的前面並且勇於表達。好萊塢影星朱莉(Angelina Jolie)雖然現在離婚了,但她過去各地拍劇時,收養了幾個孩子,其中有柬埔寨的,也有非洲的。六個孩子中還有她和前夫生的龍鳳胎,她說這些孩子是她精神力量的來源。

  我覺得她真的是一個有聯合國精神的人。她做這些絕對不是爲了炫耀,把孩子拿來炫耀,成本太高了。她真愛他們,而且孩子們彼此都知道,這世界不是隻有一種親生的親情。

  朱莉和六個子女一起走上星光紅毯

  大家看看我們身邊都多少對寵物視如子女家人的友人?一個社會貓狗養的越多,小孩生的越少,但絕非壞事,毛小孩也許沒有辦法聽懂你的話,但感情的交流真實存在。客觀從行爲來理解,親情是一個實踐的結果,而不以血緣爲前提。所以當代社會應該重新考慮血緣,不應把血緣當作組成家庭首要的考慮。

  以此來看,我們正處在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如果在未來一兩代人之間,社會的主流還是一夫一妻及血緣親生,但也有兩三成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來組織家庭,來延續他的親人的關係,那就是人類就正在經歷一個重要的拐點,這拐點也是一個跳躍。所謂跳躍就是人類能夠在離開地球常駐火星之前,也許可以丟掉我們身上像石塊一般的生物性的偏見,即對血緣的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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