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觅诗情

最早知道曲江池,是背诵那首《望江南·莫攀我》的敦煌曲子词“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儿时以为任人攀折的柳枝,不外乎褪皮做支柳笛,编个柳条帽,或是骑竹马时拿在手里甩着当马鞭。年纪渐长,才对词中以柳自喻的青楼女子,向往专一而长久的爱情不得,转而直言不讳地告诉男子,不必多情,不要“死心眼”,自己没有被爱和爱人的权利的悲凉处境深感同情,对曲江池是怎样的繁华地、风月场,如何孕育出汉唐风韵、千古诗情充满好奇。

从文字里知道,曲江池在唐长安城东南隅,是历史上久负盛名的皇家园林和人们趋之若鹜的“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的京都公共景区,更是天下士子的圣地和诗人展示才华的舞台。历史可上溯至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周之古杜伯国、秦之宜春下苑、汉之上林苑。”因其河岸曲折,形似广陵之江,而得名曲江。隋时文帝恶其“曲”字,更名“芙蓉园”。炀帝时代,黄衮在曲江池中雕刻各种水饰,把魏晋南北朝的文人曲水流觞故事引入宫苑之中,给曲江赋予一种人文精神,为唐代曲江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到了唐代,太宗、高宗、睿宗、玄宗等朝,凿黄渠,辟御苑,筑夹城,建大雁塔,修新开门,芙蓉园内宫殿连绵,楼亭起伏,绿柳垂云,花色人影,绮丽奢靡。曲江周边园林建筑达到最高境界,曲江的各类文化活动也趋于高潮,群贤毕至,才俊汇集。不仅是文人雅士贵族仕女僧侣平民,就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常来这里。玄宗在长安城东墙边修筑的“夹城”,就是为了方便带杨贵妃前往曲江游湖赏花、吟诗唱和。还有曲江流饮、杏园关宴、雁塔题名,看花马、歇马杯、斗花,李隆基与杨玉环、薛平贵与王宝钏、崔护与绛娘、李亚仙与郑元等等,在中国古代史上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民俗活动、爱情故事,均发生在这里,曲江池成为唐文化的荟萃地,名冠京华。

真实地站到曲江池畔的黄渠桥,已是鬓边华发早生的中年。被岁月收藏的一池碧波,两岸烟柳,亭台楼阁,水榭曲廊,以惯有的雍容明丽走回大唐。远眺终南山,雾霭蒙蒙,云蒸霞蔚;近观池中岛,四周绿柳垂云,荷叶田田。岛上建筑参次错落,波光中恰似一朵盛开的睡莲。那只贴着水面飞来的蜻蜓,尾尖不时点下水面,溅出小小的涟漪。临水照影,飞越千年的时光,回到前世的某一次约定,看见一些人游船画舫,吟诗作对,把酒言欢;另一些人漫步徐行,折柳赏花,谈着爱情。一只水鸟叨起水面的柳丝,惊起微澜,弄散了往日的场景。右首池畔,屹立着一条高达五米的石龙——白龙显灵,石龙喷出的那条弧形水柱,让湖水像天空的云一样飘起来,千年的梦依然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与湖畔的诗情一起,在天空荡漾,瞬间又落入池中,消融不见。当地人把龙嘴里喷出的水柱叫做“龙涎”,相信龙涎冲身,大富大贵。游船到了这里都要在水下穿过,沾一沾喜气,讨一个好彩头。左首桥下沟壑北侧崖壁上,约300米长10多米高的景观雕塑墙,红彤彤的占满了一面坡。雕塑采用现代艺术设计手法,结合中国传统的剪纸形式,展示了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牛郎织女等家喻户晓的世界十大爱情故事,雄伟壮观。桥下武家坡古寒窑祠庙的那副对联“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载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陈铺直言,给人以戚肃之情,犹如高亢的信天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念一念终南雪晴、芳洲临流、花明轩、藕香榭这些园景的名称,与唐诗的场景和意境相呼应。如果说唐诗是中华文学的筋骨,那曲江就是滋养这根筋骨的血液文源,一脉长流。有人说,一座曲江池,半部《全唐诗》,此言不虚。《全唐诗》收录的五百多位诗人中,有一半以上曾在曲江留下足迹。曲江池催生出众多传颂千古的名篇佳句,池畔行吟的诗人留下众多的诗情,而白居易无疑是其中最为精彩的一位。

白居易是一位天才少年,16岁时就已名满京城。当他面对湖光山色,吟出“矩浮光滟滟,方折浪悠悠。凌乱波纹异,萦回水性柔”时,一步登科,走向人生巅峰。与他同时期的孟郊两试未中,直到46岁才成功及第,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和激动,雁塔题名时写下那一句表达欣喜若狂心情的著名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看到后,豪气顿生,饮酒,蘸墨,挥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骄傲。他与同科诗友元稹交好,一日游曲江想念元稹,写下“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凉州。”远在梁州的元稹于同日写下“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使呼入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的诗句。身无双飞翼,心有灵犀通。梦里同游, 落笔成诗,成就了诗坛一段佳话。如今的曲江池东边,白居易和元稹骑马悠然而行的雕像,再现了“唯我与夫子,信马悠悠行,去到曲江头,反照草树明”的情景。曲江池于白居易,是诗情的源头,仅与刘禹锡之间有关曲江的唱和诗就达百首之多。藕香榭前的草坪上,他们一人抚琴,一人手拿书本,吟诗唱和,悠然自得。还有韩愈和张籍,他们仨留在曲江的诗情缩短千年距离依然在池畔游荡。韩愈一改学究刻板写下的“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和张籍“曲江冰欲尽,风日已恬和。柳色看尤浅,泉声觉渐多。紫蒲生湿岸,靑鸭戏新波。仙液高请客,相招共一过。”的清新诗句寄到白居易手中时,他坐不住了,直奔曲江池,写下了 “曲江岸北凭栏杆,水面阴生日脚残,尘路行多绿袍故,风亭立久白须寒。”同是写早春的雨后曲江,既有韩、张笔下水清花秀,亭台楼阁倒映水面,紫蒲摇曳,青鸭戏水的美好,也有白居易无比复杂的感伤。

还有倍受历代诗家推崇的千古绝唱《长恨歌》,白居易把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糅合在一起,讲述玄宗专宠杨贵妃,纵色误国,唐王朝气运转衰。安史之乱,仓促幸蜀,全无盛世君王的气度。马嵬坡,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惊破羽衣霓裳曲,“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历史的影子成为故事的门帘,掀开帘子,是历史故事蜕化出的一场凄美缠绵的爱情。柳林中传来一声一声鸟的啁啾,像一串一串晶莹的泪,释放“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悲伤。仙游寺八通石碑,正面雕刻着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历程,背面则是《长恨歌》全文。时至今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仍然是恋爱男女的追求和向往。如果能与相爱的人隐遁此间,夜看明月梢头,薄雾染鬓;晨听莺啼柳浪,花露沾衣;掬井水明目,诵诗书涤心,哪怕寒窑茅屋,哪怕粗茶淡饭,白首不相离,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只是世事难遂人愿,往往没有如果。

站在故里之外的曲江,风从桥上吹过,风从桥下吹过,风吹过汉唐,风吹过无数的时光,能让人感同身受的仍然是曲江池畔的诗情,以及诗情里流淌的美好和忧伤。

作者简介: 马永娟,笔名娟子。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散文学会会员,连云港市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散文集《为自己点支烟》《如是藤花落》《旗袍女人》《林间物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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