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之前心中已經準備設立臨時政府,真到獨立的時候了,又顯出萬不得已的樣子,這其中的原委,曾有人一語道破天機:孫寶琦宣佈山東獨立,“純爲袁世凱所操縱”,“是事前派人授意囑孫獨立,蓋欲造成恐怖局面,以覘清室權貴動靜”。”被指着罵的人是大清前任山東巡撫、如今的民國外交總長孫寶琦。

  1913年2月22日,隆裕太后病逝。當年冬天,她與光緒皇帝的靈柩一起下葬於崇陵。此時,距離清廷遜位已經一年有餘。隆裕太后的靈棚中,既聚着大清的遺老,也有民國總理趙秉鈞領銜的弔唁團。其間,遺老梁鼎芬一眼發現了一個身穿西裝的人,便跑到這個人跟前指着鼻子罵起來:“你是誰?你是哪國人?”被指着罵的人是大清前任山東巡撫、如今的民國外交總長孫寶琦。

  梁鼎芬的手指頭哆嗦着,嗓門越說越響:“你做過大清的官,今天穿着這身衣服,行這樣的禮,來見先帝先後,你有廉恥嗎?你是個什麼東西!”孫寶琦面無人色,低着頭連說:“不錯,不錯,我不是東西,我不是東西!”

  人們大概很難想到,這個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官員,當年曾是大清官場中廣結姻親的聞人,督撫中思想開明的改良派。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當這兩個身份結合在一起,他便成了清廷的罪人。

  姻親政治

  1902年2月1日,慈禧太后頒佈諭令,准許滿漢通婚。很快,孫寶琦迎來了一門想都不敢想的親事—慶親王奕劻主動找到他,想讓自己的五公子迎娶他的二女兒。孫氏大駭,說辦不起嫁妝。奕劻說:“彆着急!到時候我派人把東西送到府上,新媳婦過門時再帶過來即是。”結果,孫二小姐出嫁時所帶的嫁妝,真的是奕劻私底下送來的。

  如此給面子,當然不是天上掉餡餅,如果細究孫寶琦的背景,可以發現確有令人稱羨之處。他出身於官宦世家,父親曾是光緒皇帝的老師,官至內閣學士、戶部侍郎,在朝內有剛正清廉的美名,岳丈曾任山東巡撫。憑藉這些關係,孫寶琦被授刑部主事、直隸候補道,主持開辦了銅元局、北洋育才館、開平武備學堂等。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皇出逃,孫寶琦是少數幾個隨駕護送的人,旅途中,道路泥濘時,孫寶琦時常在後面推馬車。這無疑給慈禧太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了西安,由於孫寶琦自幼學習英、法文,熟悉電碼,被慶親王奕劻委任辦理軍機處電報房。當時,李鴻章與八國聯軍司令瓦德西在北京談判,西安與京城乃至全國的電文日夜不斷,而收發翻譯工作皆由孫寶琦負責,常常通宵達旦。慈禧、光緒回京後,孫寶琦得到重用,被任命爲駐法公使,後來還兼任駐西班牙公使。

  系出名門、太后賞識,最關鍵的是會和洋人打交道,如此,孫寶琦能與慶親王聯姻似乎不難理解。而此後,他在官場中的親家更是爆發性增長:三女兒嫁給了大學士王文韶的孫子;三兒子娶的是北洋名將馮國璋的女兒……孫寶琦與袁世凱、盛宣懷更是雙份的親家,每人各有兩對子女結爲連理。通過一連串的聯姻,孫寶琦幾乎與朝中最有影響力的重臣都成了親戚。同時,這些重臣又各自串聯着其他豪門。

  孫寶琦在這種中國式政圈中如魚得水。光緒末年,在交卸了外交事務後,他回國待命,恰好山東巡撫一職出缺。孫寶琦有意製造岳父、女婿先後主政山東的佳話,於是找奕劻幫忙。奕劻便藉口山東是對德外交要地,需要熟悉洋務的大臣,保舉孫寶琦擔任了山東巡撫。以一公使之身,連跳數級,直接擔任封疆大吏,這在當時實屬“異數”。

  不過,佳話很快變爲了尷尬。1910年,山東萊陽、海陽兩縣因賦稅過重而發生暴動,當地官員竟然派兵圍剿百姓,結果大量村莊被毀,民衆死傷達一千七百多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巡撫孫寶琦竟然沒有受到任何處分,一家報紙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原因:“孫固某大老之姻親也,有此巨援,夫復何慮?”

  事實上,當板結化的利益集團若隱若現,淪爲空言的不僅僅是官員問責,還有萬衆期待的政治改革。

  1904年,日俄戰爭以日本的獲勝告終。當時的中國輿論一致認爲,這是立憲制度優於專制制度的鐵證。因此,以孫寶琦爲首的外交官們最先奏請朝廷明定憲法,仿效英、德、日之體制,救宗社於水火之中,潛滋暗長的大清立憲運動自此陡然高漲。

  然而,當1911年5月8日清廷正式頒佈新內閣時,人們驚訝地發現,在13名國務大臣中,滿洲貴族佔九人,其中皇族又佔七人,這實際上宣告了被人們期待多年的立憲以“騙局”收場。但是頗爲諷刺的是,這卻是最能平衡清室各方利益的人事安排。

  孫寶琦此時正在山東當巡撫。皇族內閣頒佈後,他馬上上書,直斥親貴不宜干預朝政。然而,恐怕廣結親緣的他也知道利益集團的厲害,當改革被綁架時,大清也已經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搖擺的革命

  1911年10月22日,武昌首義爆發的第二週,孫寶琦就和江蘇巡撫聯名電奏朝廷,再次指出今日之禍亂完全是因爲近年來親貴專權任事的結果,他們提出,通過“痛削皇權,改革政體,與革黨談判”等措施化解危機。

  而耐人尋味的是,在革命爆發後的第三天,孫寶琦就在地方督撫中第一個給清廷發電報,建議起用自己的親家袁世凱。而在中央,奕劻與他遙相呼應,於10月21日向朝廷請了假,親往河南說服袁世凱出山。11月1日,奕劻內閣總辭職,並任命袁世凱爲內閣總理大臣。而此後不久,載澤便在御前會議上指責奕劻起用袁世凱是引狼入室,顛覆清廷。大清帝國風雨飄搖之際,利益集團之間的攻訐依舊沒有停止。

  與此同時,孫寶琦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11月初,濟南盛傳,清政府欲以山東土地作抵押向德國借債三千萬元來籌措戰爭經費。這一消息激怒了民衆。11月5日,山東各界人士齊聚諮議局討要說法,革命黨人在會上提出了事先草擬的山東獨立約章七條,並交給孫寶琦一份勸告書。據說,孫寶琦看到勸告書後很詫異,表面上沒有拒絕,但實際上很難接受,衆人苦口婆心勸說,孫寶琦才答應向清廷代奏。

  11月13日,各界人物再次集會諮議局,要求孫寶琦宣佈獨立,孫寶琦表示不能。大會從上午八點一直持續到晚上近九點,問題仍未得到解決。直到支持革命的新軍第五鎮標統威脅說,會場內有兩百支手槍,如果孫寶琦再不答應獨立,立即就出人命,孫寶琦纔不得已接受“總統”的職務。事後,孫寶琦上奏朝廷:“寶琦再三勸告不可獨立,而大衆不聽,竟以獨立要求,即日宣佈……”

  在後來寫給親家盛宣懷的一封信中,孫寶琦流露出了自己當時的一些心跡:“頃擬奏設臨時政府,仿庚子年例,稍慰革黨之望……”所謂庚子年例,就是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的“東南互保”,簡單地說,就是暫時脫離中央指揮,自求保境安民。

  之前心中已經準備設立臨時政府,真到獨立的時候了,又顯出萬不得已的樣子,這其中的原委,曾有人一語道破天機:孫寶琦宣佈山東獨立,“純爲袁世凱所操縱”,“是事前派人授意囑孫獨立,蓋欲造成恐怖局面,以覘清室權貴動靜”。按照這種說法,孫氏“不得已”的姿態,顯然也是爲了避免自己的親家奕劻、袁世凱難堪。

  不過,清室權貴也毫不示弱,少壯派親貴良弼對奕劻說:“這都是你的好親家辦的事,沒有王爺允許,他大約也不敢做。”奕劻隨即找到袁世凱商量解決辦法。隨後,袁世凱給孫寶琦又發了一封私人信件,要他取消獨立,同時策動第五鎮軍官再一次調轉槍口,反對臨時政府。於是,孫寶琦只好又一次以悲情的姿態向公衆宣稱:“鄙人今日陷於危難,自慚無識,尚復何尤!”11月24日,他宣佈取消獨立,避入醫院,爲期12天的山東獨立宣告結束。

  只不過,這一反覆,讓孫寶琦從此再也直不起腰來,很多人都認爲他兩面三刀,孫寶琦於心力交瘁中鬚髮盡白。12月17日,他奉旨開缺,離開山東,遷居天津租界。

  無論是他本人,還是民心,只是充當了利益集團爭鬥的犧牲品。

  姻親之牢

  1912年2月12日,清帝遜位,兩個月後,袁世凱正式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當初奕劻“甘讓權力於私友,絕不任孺子得志也”之語,竟然戲劇般地實現了,而且相當徹底。

  事實上,除了袁世凱,這場晚清利益集團之間的爭奪戰並沒有勝者。無論如何,大清已經沒有了。而更爲戲劇性的是,民國之後,奕劻、載灃這兩派勢力的領銜者卻在某種意義上達成了和解。而對於一度捲入政爭的孫寶琦,遺老們所能做的只是在隆裕太后的靈棚中痛罵而已。

  憑藉着和袁世凱的關係,孫寶琦的官運並沒有結束。1913年9月,他就任外交總長。據說該部門原本選員較嚴,即便親戚故舊,也要經考試錄用。孫寶琦到任不久,部員便全部補足,甚至在編制外又添設辦事員—顯然是開了不少後門。

  孫寶琦似乎忘記了曾經的狼狽,他繼續欣然經營着自己的姻親政治。1916年盛宣懷去世後,孫寶琦接任了盛氏創辦的漢冶萍鋼鐵公司董事長職務,每月領取一些車馬費。當時任總經理的是盛家後人盛澤承,但他對公司業務毫不上心,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入不敷出。他騙孫寶琦舉債20萬元購買了公司股票,謊稱一定代爲清理債務,卻再也沒有了下文,孫寶琦心力交瘁,甚至去找日本朋友幫忙。直到此時,他纔有點恍然大悟了,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至親如翁婿反不如日友同情可恃,自恨當日之孟浪從事,汝等當引爲前車之鑑,不可妄思生意投機之事。”

  受債務所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孫寶琦的生活非常拮据。張愛玲當年憶及家世,曾經感到很奇怪,爲什麼孫寶琦官做得那麼大,反而很窮?她分析,也許是家裏的姨太太太多。這話似乎在說孫家,也似乎在說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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