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可謂最喜歡言說“歸去”的文人之一,“歸”、“歸去”或“歸去來兮”之類的詞在其詩詞文中出現的頻率極高。蘇軾鍾愛陶淵明的詩歌,尤其對陶氏的《歸去來兮辭》至爲喜愛,他不僅有檃栝改編《歸去來兮辭》的《哨遍》、有《歸去來引》及《和陶歸去來兮辭》,甚至遠謫惠州時,有居士卓契順不遠千里爲他捎來家書,感動之餘,他當即爲卓契順書寫了陶潛的《歸去來詞》以相贈,於此可看出陶潛的《歸去來兮辭》是非常能切中和契合蘇軾內在心理的觸媒,因此,筆者將蘇軾這種頻頻言歸的現象及其所折射的內心思想稱之爲“歸去來兮情結”。蘇軾的歸去來兮情結,既與其常年飄蕩、渴望安寧的生活及精神的棲息地有關,更直接呈現了他對於出處進退及處窮之道的思考。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和心理狀態下,蘇軾的歸去來兮情結的內涵有所不同,就求歸地點而言,蘇軾經歷了從“歸故山”到“歸田園”,再到“此心安處是吾鄉”的三個心理階段的變化。 一、 歸故山 蘇軾自21歲離開家鄉眉山,在此後四十餘年的人生裏,除了僅在母喪及父喪時兩次回蜀外,便再未返鄉。終其一生,蘇軾對家鄉都是十分想念的,在詩詞中,其思鄉及渴望還鄉的情懷常具體化爲“歸故山”。如“無可奈何新白髮,不如歸去舊青山”(《浣溪沙》、“蒼顏華髮,故山歸計何時決”(《醉落魄》)、“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醉落魄》)、“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臨江仙》)、“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永遇樂》)、“故山西望三千里,往事回思二十年”(《和宋肇遊西池次韻》)、“故山松柏皆手種,行且拱矣歸何時”(《送安淳秀才失解西歸》)等。以“故山”作爲家鄉的代名詞,既吻合了傳統文化中“山林”所代表的隱遁、出世之義,是對陶潛“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白居易“因話出處心,心期老巖壑”等前賢詩文的呼應;同時更是切實地指向蜀地及眉山多山的地理環境,甚至在許多時候故山就是指峨眉山,以上所引“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便是一例明證。蘇軾回憶家鄉時,總好言及峨嵋,還不乏其例,如:“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送楊孟容》)、“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嵋翠掃空”(《秀州報本禪院鄉分僧文長老方丈》)、“膠西高處望西川,應在孤雲落照邊。瓦屋寒堆春後雪,峨眉翠掃雨余天”(《寄黎眉州》)。峨眉山距離蘇軾的家鄉眉山僅80餘公里,乃天下名山,爲鍾靈毓秀之地,所謂“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又不乏“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峯。爲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樣頗具傳奇色彩的世外高人隱居。唐代陳子昂、駱賓王、李白、杜甫、岑參、白居易等詩人都吟詠過峨眉。所以,峨眉山較之於眉山,似乎是一個更大的文化符號,也足以代表整個蜀地,蘇軾以峨眉山代指故山或故鄉,是爲家鄉尋找到了一個頗具指標性和知名度的符號,這充分反映了他以家鄉爲傲、眷念故鄉的心理,也透露出他嚮往山林的出世之思。 蘇軾對故鄉念念不忘,自然與他長年漂泊、居無定所的生活狀態有關,他對自己飄蕩不定的人生有非常深刻的體認,自稱“身如不繫之舟”。熙寧七年,他作詞《醉落魄》,雲“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元豐七年,他回顧自己的生活爲“三十三年,漂流江湖,萬里煙浪雲帆”(《滿庭芳》);元祐六年,他在送別友人時,慨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臨江仙》);貶官赴嶺南途中,深感“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天竺寺》);從海南北歸途中,感慨“漂零江海,身非己有,未知歸宿之地”(《與範元長十三首》)。正是遠離了故鄉且經年萍蹤不定,才讓蘇軾對家鄉的想念綿綿不絕,當然,“家鄉”這個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也已獲得了精神棲息地的意義,回家意味着身體與心靈的雙重休憩和安寧。 蘇軾對故鄉念念不忘,還與他渴望省親盡孝、情繫家族興衰的宗法觀念有直接關聯。雖父母雙亡,但雙親及髮妻的墳塋仍在眉山、不少親屬故舊也在眉山,作爲生活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受宗法觀念濡染的士大夫,蘇軾又焉能忘懷於鄉土?貶謫黃州時期,蘇軾在寫給堂兄蘇子安的尺牘中稱:“老兄嫂團坐火爐頭,環列兒女,墳墓咫尺,親眷滿目,便是人間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羨。”(《與子安兄七首其一》)“墳墓咫尺,親眷滿目”,這種“第一等好事”自然是必須回到故土才能實現。自登州還朝時,他針對祖墳邊的松樹被人偷伐的情況,特地囑託蘇子安等“甚煩照管”、“略往覷”,“當分明點數根槎,交付佃戶,免致接便偷砍也。不然,與出榜立賞,召人告偷斫者,亦佳”(《與子安兄七首其三》)。同時期,蘇軾在寫給鄉人的信中稱:“某去鄉十八年,老人半去,後生皆不識面,墳墓手種木已徑尺矣,此心豈嘗一日忘歸哉!”(《與鄉人一首》)自揚州還朝時,他修書蘇子安,表達想念:“弟久客倦遊,情懷常不佳。日望歸掃墳墓,陪侍左右耳。”(《與子安兄七首其四》)蘇軾不僅在尺牘中頻頻提及家鄉墳塋,在詩詞裏亦反覆致意於此,如《江城子》中的“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黃州寒食詩》中的“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滿庭芳》中慨嘆“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所謂“歸夢繞松杉”,實是指夢迴松杉環繞的故鄉墳塋,表達的是祭奠、守護雙親亡靈之意。 遠離故鄉並未使得蘇軾骨子裏的宗法觀念有所減弱,歸掃墳墓及與子由兄友弟恭,皆根源於血緣天性,自不待言,他對眉山蘇氏家族的興衰也是頗爲關心的。貶居黃州時,他在寫給侄子蘇千乘的信件中稱:“家門凋落,逝者不可復,如老叔固已無望,而子明、子由亦已潦倒頭顱,可知正望侄輩振起耳。”(《與千乘侄一首》)得知侄子蘇千之應舉失利,他明確表達了失望及殷切的勉勵:“秋試又不利,老叔甚失望。然慎勿動心,益務積學而已。人苟知道,無適而不可,初不計得失也。”(《與千之侄二首其一》)貶居海南時,他叮囑在京師的侄孫蘇元老,“侄孫既是東坡骨肉,人所覷看。住京,凡百加關防”(《與侄孫元老四首其一》),其關切憐惜之意溢於言表。 蘇軾一直心繫故土,也有不得不還鄉的理由,但他始終未將“歸故山”的心願付諸於實際,原因是多方面的。貶謫的十餘年,待罪之身,行動無法自主,這是令其不得返鄉的客觀因素。在其餘二十餘年的爲宦生涯中,他許多時候都處於黨爭的風口浪尖,致君堯舜的理想、剛直要強的個性都使他難以驟然放下政治生活、迴歸故山做一個真正的隱者。蘇軾“奮勵有當世志”,而這種濟世之志又與個人的事功之心緊密相連,因此蘇軾的還鄉是以功成名就爲前提的,所謂“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南鄉子》)。他雖然早已名揚天下,但這主要是文章之名,他對自己真正的期許似乎是,“若朝廷不以臣不才,猶欲驅使,或除一重難邊郡,臣不敢辭避,報國之心,死而後已”(《杭州召還乞郡狀》)。 另外,是否還鄉,也涉及到經濟條件、於子孫的發展有利與否等許多的現實問題。西蜀雖風景秀麗,但遙遠閉塞,亦是事實,蘇洵當年即有“恐我後世鄙且愚”,打算移居中原的想法。蘇軾在寫與族兄蘇子明的尺牘中,亦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在信中,他針對蘇子明“數滯留蜀中”的情形,提出建議:“何似一入來,寄家荊南,單騎入京,因帶少物來,遂謀江淮一住計,亦是一策。試思之,他日子孫應舉宦遊,皆便也。”(《與子明兄一首》)該建議從側面透露出,在蘇軾看來,居住蜀中,於“子孫應舉宦遊”是有所不便的。蘇軾也確曾考慮過返鄉的可行性,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前,他向王慶源談及其致仕還鄉的規劃:“某爲郡粗遣,衰病懷歸,日欲致仕。既忝侍從,理難驟去,須自藩鎮乞小郡,自小郡乞宮觀,然後可得也。自數年日夜營此,近已乞越,雖未可知,而經營不已,會當得之。致仕有期,則拜見不遠矣。惟望倍加保嗇,庶歸鄉日猶能陪侍杖履上下山谷間也。”(《與王慶源十三首其十三》)在蘇軾的規劃中,致仕歸鄉須得遵循的路徑是“自藩鎮乞小郡,自小郡乞宮觀”,這一路徑是與蘇軾一貫惡驟變、求漸變的個性相吻合的,提舉某宮觀是隻領薪水不做事的閒職,也可以保障歸鄉後的經濟來源。蘇軾的規劃還是比較切實可行的,只是政治氣候變化之迅疾和莫測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後“兩年閱三州”的頻繁調動及遠謫嶺海的遭際永遠擱淺了他的歸鄉計劃。 二、 歸田園 對故鄉的想念伴隨了蘇軾的一生,不過,當發現還鄉之夢日漸渺遠時,他也在進行相應的心理調適。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後,蘇軾的歸去來兮情結依然未變,只是此時他的求歸地點已從“歸故山”退而求其次爲“歸田園”。所謂“歸田園”,即只要擁有一定的田地以供耕讀,便可像陶淵明那樣歸隱終老,田園的所在地當然也不必再拘泥於家鄉了。被貶黃州前,蘇軾更多地是談歸故山,間或也提及歸田園,譬如:“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歸去來兮,待有良田是幾時。”(《減字木蘭花》)此時蘇軾所向往的田園具有濃郁的牧歌化、理想化色彩,歸去來兮的呼籲也僅僅停留於口號,自然帶着一股瀟灑和乾脆。元豐二年十二月,蘇軾被貶爲黃州團練副使,因“不得籤書公事”、不敢多作詩文、不敢多與人交往,他成了事實上的閒人。他最初寄居於定惠院,後遷居城南長江邊的臨皋亭,其後友人馬正卿爲他請得城東的營房廢地數十畝,讓他開墾種植,此即東坡。他談及其耕種生活:“某見在東坡,作陂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樂事。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餘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與李公擇十七首其九》)正是這種從前未曾有過、像老農夫一樣的躬耕經歷,令蘇軾在心理上走近了陶淵明,開始將自己當下的生活與陶潛的“守拙歸園田”相提並論。他在信中告訴友人王定國:“近於側左得荒地數十畝,買牛一具,躬耕其中。今歲旱,米甚貴。近日方得雨,日夜墾闢,欲種麥,雖勞苦卻亦有味。鄰曲相逢欣欣,欲自號鏖糟陂裏陶靖節如何?”(《與王定國四十一首其十三》)。在詞作《江城子》中,他甚至視陶淵明爲前生,認爲自己的居住環境、生活方式、當下心態與陶淵明幾乎同出一轍: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餘齡。 至於迴歸故鄉的念頭,蘇軾並未完全打消,甚至憧憬有朝一日“或聖恩許歸田裏”,彼時則與衆鄉老往來徜徉、“對坐莊門喫瓜子炒豆”,但他也深知希望渺茫,所以在力求安於東坡躬耕之樂的同時,也設法消解自己的思鄉情懷。他告訴友人:“臨皋亭下不數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與範子豐八首其八》)其詩《晚遊城西開善院,泛舟暮歸二首其一》亦曰:“晚照餘喬木,前村起夕煙。棋聲虛閣上,酒味早霜前。遠謫何須恨,來遊不偶然。風光類吾土,乃是蜀江邊。”可以看出,蘇軾是通過尋找謫居地與家鄉的相似之處,來消除身在異鄉的隔膜感,從而在根本上消解地理上的家鄉概念。 無論是貶謫黃州及乞居常州時期,還是遠謫嶺海時期,蘇軾都在試圖將居住地營造成一個足以安樂終老的田園,並高歌“歸去來兮”。如從黃州赴汝州團練副使途中,他向神宗皇帝上表乞求“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粥,慾望聖慈許於常州居住”(《乞常州居住表》),得蒙恩準後,蘇軾激動地寫道:“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長風萬里,歸馬駐平坡。”(《滿庭芳》)他又在詞作《蝶戀花》中借一老叟之口表達歸田之意:“溪叟相看私自語,底事區區,苦要爲官去。尊酒不空田百畝,歸來分得閒中趣。”謫居嶺南時,蘇軾更是大範圍地寫作和陶詩,對貶謫生活中的田園之樂反覆吟詠。雖然他力圖從自己的謫居與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中尋找高度的一致,但事實上,二人的“歸園田”卻有一些本質的不同。陶淵明是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一樣,毅然辭官、主動迴歸田園,其歸隱決心十分堅定,其田園體驗亦因之更顯自然本真。蘇軾則是因貶謫異地、歸故山無望,被迫過起了躬耕南畝的生活,即他本人所說的“老境所迫,歸計茫然,故所至求田問舍”(《與滕達道六十八首其三十五》)。由於是無奈回到田園,所以他對田園之樂的描述更多地帶有自我勸慰與開解的意味,在體驗田園的同時,心情又頗多矛盾與掙扎,作爲“劍外思歸客”的異鄉感是一直或隱或顯存在於其內心的。如貶謫惠州時,蘇軾描述其白雲峯新居,曰:“下臨大江,見數百里間。柳子厚雲:‘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丘也歟?’只此便是東坡新文也。”(《與陳伯修五首其五》)謫居儋州時,稱“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古真吾鄉”(《謫海南,作詩示子由》)。一方面如此表現安適達觀,另一方面蘇軾又稱不堪“謫居岑寂”,“但癡望沛澤北歸”,且在歲末年終之時,“感念聚散,不能無異鄉之嘆”或“會和無緣,不能無天末流離之念也”(《與程正輔七十一首其八、十四》)。因是無可奈何歸田園,所以一旦獲得重新啓用的機會,蘇軾的歸田之趣便會即刻讓位於致君堯舜之志,歸耕陽羨不足五個月,就應命出知登州,即爲顯證。當然,這絕不意味着蘇軾所體驗及所描述的田園之樂就是虛幻不實的,只是這種樂趣因時而變,帶有時效性。 還可注意的是,蘇軾被貶黃州與被貶嶺海時對田園生活的態度雖有諸多相似,如都持樂天知命觀,儘量從田園中體驗安適,亦儘量消除身處異鄉的隔膜感,但兩個時期仍存在一些差異。蘇軾從黃州的田園生活中體驗到的快樂較之嶺海時期,無疑更大也更真實。元豐七年四月,蘇軾離開黃州時,作詞《滿庭芳》留別鄰里諸子,詞雲“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抒發了不能還鄉的遺憾,但同時又囑託“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表達了有朝一日重返黃州的願望。在與黃州友人的信中,蘇軾亦表示:“僕暫出苟祿耳,終不久客塵間,東坡不可令荒茀,終當作主,與諸君遊,如昔日也。”(《與潘彥明十首其六》)元祐元年,蘇軾爲翰林學士知制誥,寄詞《如夢令》二首與黃州太守楊寀,再度抒發對黃州的想念,其一雲:“爲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後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在這些文字裏,蘇軾儼然視黃州爲意欲歸去的理想田園,箇中雖有誇張與美化之嫌,但無疑表明,黃州時期耕種東坡、憩居雪堂的生活確實給他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憶。至於惠州與儋州,曾給過蘇軾“孤老無託,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爲死別;魑魅逢迎於海外,寧許生還”(《到昌化軍謝表》)的驚怖記憶,所以他對惠州與儋州的真實體驗恐怕遠不如在黃州時的豐富充盈,其書信中多次透露出的企盼北歸情緒,便很能說明一些問題。 三、 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心目中的田園並不是一個空泛意義的隱居處所,它非常質實地指向一些具體的前提,即田地的確實存在,並且最好是可解決二十餘口人溫飽的良田,這從蘇軾乞居常州便可窺豹一斑。天真與實際在蘇軾身上是並存的,這一點亦屬正常人性,不必爲先賢諱言。不過,蘇軾一生實在太過飄蕩沉浮,歸故山縱然是遙遠的夢想,連覓一個穩定安適的田園終老,也鮮少可能。蘇軾並非一個習慣與享受飄泊的人,他一直在漂泊,又一直在渴望歸去,其求歸之地從故山退守至不拘於故鄉、謫居地的田園,最後退無可退、歸無可歸,便只能是“此心安處是吾鄉”了。元祐元年,蘇軾與自謫遷地嶺南返回京師的友人王定國相見,在詞作《定風波》裏,蘇軾生動地描述了與王之侍兒柔奴的一段對話:“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此心安處是吾鄉”一語所反映的隨緣任運思想,正好切合了蘇軾飽嘗沉浮之苦後的心理結構。在他處蘇軾對這種心安處即吾鄉的觀點又不斷地重申,如《臨江仙》中雲“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在海南時所寫的《和陶歸去來兮辭序》稱“蓋以無何有之鄉爲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 心安處即家鄉的觀點完全消解了家鄉之所以爲家鄉的地理意義、宗族意義乃至文化意義,使“家鄉”成爲了一個內涵模糊、外延無限的概念,蘇軾試圖以此來消融並徹底根除自己的歸去意識,從而對抗經年飄泊所致的無根感。既然“家鄉”被置換爲心安之地,而不再指向外界的具體處所,那麼歸故山或歸田園就沒有太大必要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前提是“心安”,那麼,如何才能“心安”呢?蘇軾曾“歸誠佛僧”,且從中體驗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淨,染污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黃州安國寺記》)的境界。他也乞靈於道家的放任自然、與物俱化的思想,從中獲得“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與陳秀才三首其一》)的啓示。他也像一個真正耽於世俗生活的及時行樂者,訴求於醇酒美人:“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路穩不妨行,但人生,適情耳。”(《哨遍》)不過,即便如此,蘇軾內心中的孤寂、懷疑、憂懼、虛幻等情緒始終是真實存在、難以完全消弭的,對蘇軾而言,既然如何“心安”是一個永恆的課題,“歸去來兮”也便成爲一個永遠的念想。

(作者單位: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