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帶父親走走

文 漫修

我爸年輕的時候有個好習慣,寫日記。在我很小的時候,實在找不到書解悶,我會翻他的日記。印象中的日記本是塑料皮套,中間有插頁,“泰山十八盤”、“雷峯夕照”、“桂林山水”等國家名勝打開了我嶄新的世界。工作後,把這些地方走了下。我有想,將來有機會帶父母走走看看。在九寨溝,看到童話般的世界後,我的想法更強烈,一定要說服他們來看看祖國最美的山水。

在父母還沒踏進70歲的門檻,我鄭重地跟他們提及70歲帶他們出走玩一趟。我爸沒出聲,默許就是認可。可我媽撇口就說:“有什麼玩頭,把錢玩髒了。”我母親大人啊,她的世界觀是狹隘的,除了家前屋後就是她希望的田野;她的價值觀是膚淺的,唯金錢有形物質論,任何知識、服務等無形物質的購買通通是遭塌。母親大人的固執,70後、90後說不得,00後就沒那麼好惹了,直接炮轟:“老太(尾音拖得老長),你不捨得喫,不捨得玩,人生過得有什麼樂趣啊?”我“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出了聲:“老太有樂趣,好穿。”我媽跟着也笑了:“有什麼好玩的,在家裏待待挺好。”

不去就不去吧,我帶我爸去。我本來想着帶他先去一趟臺灣。後來英文蔡蔡子上臺,臺灣旅遊老出事,他擔心安全,說還是先在近處走走吧,他想去中山陵。也好,第一次旅遊譜子不能定得太高,否則看過了太平洋,怎能再瞧得上家門口的小溪流呢?

去年,揚州旅遊年,門票半價,工作日是一半的一半。中秋剛過,我帶父親先去了揚州。我們走了趟潤揚大橋。清晨,淡淡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霧靄,透過車窗呼吸着從江上飄來的涼風,看着身後退去的金山,他跟我講了一段神話:金山、焦山是神仙一肩風雨挑過來的,撒落在江中。擔中還剩餘土石,就把籮筐敲了敲,取名敲籮山。父親看過不少神話、奇聞、怪談,這也算是我對金山、焦山多了一份認識吧。我們經過文昌閣、四望亭,他說這些是他年輕的記憶。一進瘦西湖,我從百度上把“瘦西湖”名字的典故搬過來給他。在徐園,我們跟了一個導遊,我爸一路上聽得十分入神。跟丟了導遊,我們就自己看看楹聯,讀讀字畫,賞賞美景。揚州的亭臺軒榭,有着中國天人合一的理念。整個瘦西湖看上去清瘦含蓄,妖妍秀麗,亭臺閣榭、飛檐翹角、楹聯雕刻,蘭草瓊樹,無處不在根植、滲透她傳統而古老的文化。五亭橋,對稱端莊,是整個景區的點晴之筆。廿四橋從遠古唐代走來,飄逸在湖面之上。白塔,直插雲霄,迎來送往每個駐足展望的遊客。在春熙臺休息當口,我們看着毛澤東草書杜牧的“廿四橋詩”,我給他講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杜牧,他給我講題寫鎮江金山寺“大雄寶殿”的揚州八怪鄭板橋。

接着,我們去了個園,一個愛竹鹽商的私家園林。我們在“竹西佳處”幽靜的小徑上遇到導遊,一路跟着,收穫頗多。仰望個園高大門庭,驚歎百年的建築造詣含蓄着古人智慧。後花園內的春夏秋冬四景獨具匠心,所有智慧奧祕深在其中,聽罷一切瞭然。春山宜遊,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的解讀,讓我們霍然開朗,醍醐灌頂。“醜到極至就是美”、“大美有味是讀書”、“書山有路勤爲徑”的人生哲學不僅讓中年的我,更是讓晚年的父親都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

出了個園,是東關街。我們踩着青石板,看青磚灰瓦的老房子、小軒窗、格子門,感受揚州城幽深古樸的味道。

在揚州的一天,父親很欣慰,我也亦然。

兩週之後,我帶他去了南京。這是他第一次坐高鐵,20分鐘後車到南京站,他還沒緩過來,詫異地問:到站了?出了站臺,我們乘坐中山陵風景區的觀光車行走在王者之氣的南京城。

經過太平門,明媚的陽光把太平門照得透亮。父親看着“太平”兩字感嘆現在的好時代。沿着高大壁立的古城牆,婆娑而斑駁的秋陽照進車窗,我深呼吸林間空氣,清新、明朗。換乘景區旅遊車,我仰望晴朗的天空和成熟斑斕的秋葉,兩旁粗壯的法國梧桐呼呼地退出身後,車輛的噪音被茂密的森林覆蓋而低沉。車上,他跟我談起40年前在南京開挖秦淮河,真是時光如水。

爲了讓父親更好地瞭解中山陵,我租了兩個電子講解機。我們戴好機器,開始了旅行。在博愛坊下,我給父親增補民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與貞潔牌坊的知識點。過了博愛坊,我們沿着墓道向前走就是陵門,陵門上方寫着“天下爲公”。碑亭裏面是國民黨元老譚延闓寫的碑文。過了碑亭,遇到導遊,期間,導遊提了個問題:中山裝袖口、門襟各幾顆鈕釦?我爸把這個問題解答了,還順帶說“三”代表“三民主義”,“五”代表“五權憲法”。導遊把他誇了,父親不無謙虛地說:年輕人都穿西服,我們老年人有中山裝情結。導遊繼續說,前面的八個大平臺,就是三五之意。

儘管去過多次中山陵,也知道中山先生出生於廣東中山,逝世於北京,還是疑惑爲何安葬南京?原來講解機講得一清二楚。孫中山在南京任臨時大總統的時候,到紫金山打獵。他看到這裏背靠青山,前臨平川,氣勢雄偉,笑對左右說:“待我百年後,願向國民乞此一抷土,以安置軀殼爾。”父親聽罷,直言感動。我告訴他:如果有機會去武侯祠,聽那解說,你想要哭一場。偉人不止是做出驚天動地的偉業,其崇高的人格更加光芒四射。

我爸不知道在哪耳聞或目睹,說最後一個平臺的臺階數是孫中山的壽命。爲了證實,踏一步數一步,結果54步,與他的年紀有些許出入。走進祭堂,我和他把《建國大綱》完整地讀了一遍。在等他的當口,我站在祭堂門口,迎着光,久久凝望中山先生的坐像,臉龐清癯,目光如炬,氣定神閒,越看越器宇軒昂、越看越高大偉岸。我也讓父親仔細端詳他的坐像,他看後說:這些人是星宿,絕非凡人。

站在平臺之上,俯瞰臺階,一片平坦,整個陵墓像蒼茫大地間的一座鐘,紫金山在燦爛秋陽的朗照下愈加鬱鬱蔥蔥、葳蕤生光。

離開中山陵,我們去往相隔不遠的美齡宮——“遠東第一別墅”。美齡宮地下是蔣宋美齡的書畫展,宋美齡的畫,蔣介石的字讓我們大開眼界。在史實陳列館,一個比我媽還年輕的遊客在理順宋氏三姐妹和他們的夫婿。估計我媽要是來了,也被這三個女人和她們的男人們搞得七葷八素。在教堂,我爸給我八卦:當年兩黨戰爭,蔣介石請道士算卦的怪談,以至退守臺灣後把老道士也帶去。聽父親講故事,你可以不辨真僞,只做一個傾聽者,一來豐富自己的聽聞,二來讓他清晰思維,組織語言。

坐地鐵(他第一次坐地鐵)到大行宮,我們去往總統府看當年孫中山就任大總統的官邸,後來去了夫子廟。夫子廟人聲喧譁,南來北往,絡繹不絕。看到趙樸初題寫的“大成殿”,我跟父親說:相比啓功字的清雅,我更喜歡趙樸初的遒勁厚重。父親則給我講:趙樸初去一座寺廟(他記不清是哪座),方丈開正門迎接,他是第二人,第一人是周恩來。我爸講這些傳聞繪聲繪色、聲情並茂,估計當年劉蘭芳、單田芳的說書聽多了。黃昏,漫步秦淮河畔,想像着漿聲燈影裏十里秦淮的繁華。走到江南貢院,又像看到唐伯虎以唐解元的身份進京,潦倒一生的失意。就這樣,一邊走,一邊給父親不太專業地講解,我們想起什麼講什麼。貢院門前是文源橋,對岸是煙花柳巷,只聽得黃包車伕說:君子不過橋,過橋不君子。在夫子廟走走看看,真是六朝如夢,江南依舊。

華燈初上,我們到了南京站。在候車大廳剛落座,我聽到身後阿姨對她的友人說:人一定要學習,不能因爲學習對身體有部分傷害就拒絕自己去學習,你不學就會被這個社會甩得更遠。如果上網對眼睛傷害,你可以配個好的眼鏡,但學習是動腦的過程,最起碼得老年癡呆的概率就小。我忍不住回頭問阿姨:阿姨,您說得太好了,請問你高壽啊?阿姨說:不高不高,七十有三。她又說:你看你們年輕人多好,一部手機走出去,我們年輕時什麼沒有,現在日子好了,我們也老了,若不再學習,就是你拋卻了世界。

帶我爸去揚州、南京,他不言累,也不喊餓。我要買水給他喝,他說不渴,我說我渴呢。買了喝了兩口給他,他也喝了。我們喫飯,他總是說少買點,其實我是懂他的。在中山陵,我跟他站在一起拍了張所謂的免費照片,結果在取片處要20元纔給放大封塑。我說不要了,父親說,照片挺好,拿着吧,說着就掏腰包。我說好好,你拿回家慢慢看吧,不要你掏錢。

今年暑假,我、兒子和父親去蘇州玩了兩天。有了青春少年,這旅途又是不一樣的味道,在此不表。

在蘇州觀前街,兒子對我說:“現在趁老爹腿腳方便,你要帶他多走走哪。”

昨天,我無意誤撥了高中同學的電話,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她悲痛地告訴我:半年不到,他先後失去了父母雙親,特別後悔說好的暑假帶母親去北京的,卻成了終生憾事。

是的,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子欲養而親不待。就這麼定了,一年帶父親去一個地方,無論遠近,這是屬於我們的幸福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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