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敬一丹:寫這本書首先是完成我媽媽對我的囑託,雖然寫的過程很痛苦,但是當我終於寫完的時候,我覺得我完成了一種對生命的再認識,也完成了和我媽媽的一次靈魂對話。敬一丹:我媽媽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她的生活態度,她是一個特別積極的人,頭腦很清晰,然後很有方向感,我媽媽平常的一些習慣也影響到我,比如說我媽媽特別喜歡記錄,她會留存很多在她看來特別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說一些小紙片,一張日曆,小孩畫的畫,最初寫的字她都留着。

  今年的4月27日,既是敬一丹65歲的生日,也是敬媽媽去世週年的忌日。“1955年4月27日,我離開母體,2019年4月27日,我又一次離開母體。”敬一丹說,“4月27日成了一個特殊的日子,給了我生命,失去了媽媽的生命,這是生命的紀念日。”送別媽媽後,敬一丹開始寫一部“失親之書”,記錄媽媽和親人最後相處的日子,溫情、摯愛、不捨,以及生離死別。“寫,難受;不寫,更難受。寫,現在痛;不寫,一輩子痛。”敬一丹說,她不想忘記。

  最終,敬一丹斷斷續續寫就的文字,結集爲《牀前明月光——爲親愛的媽媽送行》一書近日出版。書的封面上,最醒目的是一輪明月,敬一丹說,“媽媽在時,我看到的是夕陽;媽媽不在,我一眼望到了月光”;明月下還有淡淡的雲,她的媽媽名叫韓殿雲,媽媽不在的時候,敬一丹常常抬頭看雲,看雲的時候,就像看到了媽媽。全世界使用人數超5000萬的語言有73種,但有一個詞,卻使得幾乎全人類的語言產生了奇妙的重合,那就是“ma”——我們用來呼喚這個世界上與我們最親密的人。正如敬一丹說,“媽媽這個話題,是可以和所有的人一起交流的,這是全人類最有共鳴的一個話題。”

  “媽媽不在了,媽媽還在,在字裏行間。”這部書便成了敬一丹的一部“生命的紀念冊”。4月26日,她接受了全國媒體的羣訪。

  失親之時——完成媽媽的心願,寫下那一段時光

  2017年10月,敬媽媽被確診爲癌症,敬一丹陪伴在媽媽的病牀邊,那是她工作以後陪伴媽媽最長的一段時間,也是她與媽媽慢慢告別的過程。這段時光伴隨着病牀邊的焦慮和憂愁,伴隨着病情起伏帶來的困惑與糾結,同時也留下了媽媽與子女最後的溫情。

  敬媽媽是一個愛記錄、喜歡留存和分享的人,她曾經用信件、文字、影像記錄了自己和家庭的每一個歷程。很小的時候,敬一丹就記得她家的牀底下,一箇舊木箱裏收藏着一些信,這是敬媽媽和敬爸爸早年的情書。隨着歲月的流逝,信件裝滿了木箱,“漫溢”到書櫃裏、抽屜中。這些信件在敬媽媽的精心保管下,安然度過了風雲歲月。“媽媽生病後,我重讀這些家信,又一次感受到媽媽的深情。她留存的這些信,是我父母和家人對家、對人生、對生命的表達。”敬一丹做過統計,一個小家、1700封信、68年、四世同堂、五代人。

  後來,她將這些家書編輯成《那年那信》,在媽媽88歲生日到來的時候出版,給病牀上的敬媽媽極大的慰藉。

  在病牀上,習慣記錄的敬媽媽不忘對敬一丹說:“你把這一段寫寫吧!我不能寫了。”敬一丹理解媽媽此刻的心情,“關於最後的歲月,媽媽想記下來,不想忘記。我也習慣記錄,不想忘記。”寂靜的夜裏,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看着病牀上的媽媽,一個書名在她的腦海裏油然而生——“牀前明月光”。從小熟悉的這五個字,在特定情景裏有了新感覺,人們習慣用“夕陽”形容晚年,夕陽,意味着天將慢慢黑下來,但天黑了,還有月光。月光雖不耀眼,卻柔和安寧,那是生命的態度,是家人的溫情,是伴隨生命最後旅程的光。在與媽媽相伴的最後日子,敬一丹的生命體驗浸透着痛感:媽媽在時,我看到最遠的地方是夕陽;媽媽不在,我一眼就看到了盡頭,看到了月光……

  失親之痛——哀傷不能分擔,生命體驗可以共鳴

  在寫作過程中,敬一丹有一個清晰的方向:失親之痛不能分擔,但生命的體驗可以共鳴。這本書不僅僅是述說哀傷,更是記錄了作者在生命過程中的體驗,抉擇面前的惶惑、情感交流中的感悟,希望能夠與關注生命的讀者交流。

  敬一丹寫作時帶有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表達慣性,她的話題總是伴隨着對象感,有着普遍的關注度。比如,當親人得了絕症後,到底告不告訴她(他)?這是作者遇到的難題,也是出現在中國千家萬戶的話題。作者相信,很多人都熟悉這樣的聲音:“別告訴她。”“告訴就毀了她的美好心情。”“不告訴,是爲了分擔她的思想壓力。”也可能聽到另一種聲音:“她不應該知道嗎?”“如果她想說再見呢?”“如果她想做些什麼呢?”不同的患者,不同的家人,不同的環境,帶來因人而異的選擇。萬般糾結,沒有唯一答案,這正是作者與讀者的思考空間。

  比如,變老的時候,以怎樣的姿態生活?面對生死時,持怎樣的態度?這是一代又一代人都要面對的。而處於當今老齡化時代的中老年羣體,這種關注更爲熱切。在敬一丹眼裏,媽媽就是從容變老的榜樣。書中記錄了媽媽變老的過程,媽媽對年齡的看法、對自己後事的準備。媽媽怎樣成爲微信控?媽媽留下怎樣的精神遺產?點點滴滴,都傳遞着積極通達的人生態度。將要變老、正在變老、已經變老,——不同年齡段的讀者會在書中與歲月交匯。

  比如,陪伴,對病牀上的至親來說,意味着什麼?那是藥,那是生命的支持,那是路盡頭的光。我們能爲至親帶來怎樣的精神慰藉?

  比如,常在牀邊照顧病人,家人會不會也成了病人?巨大的壓力面前如何避免心理失衡,以怎樣的心理支撐渡過難關?

  比如,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親人承受巨大痛苦而治癒無望的時候,平和地、有尊嚴地告別,也是一種愛的選擇,怎樣看待緩和醫療?生命質量有怎樣的位置?

  比如,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人走了,未成年的孩子們怎樣理解“死亡”?生命教育是否是孩子和大人的共同課?

  這些帶有痛感的思索,這些有關生死的問號,不僅僅是敬一丹一個人的。

  失親之後——在傾訴中相擁取暖,彼此慰藉

  就在敬一丹剛剛完成書稿的時候,新冠肺炎疫情襲來。敬一丹一次次爲那些逝去的生命流淚,她說:“失親,不是一個人的悲傷。疫情逼着千百萬人直面生死。我失親,所以我更能體會在疫情中失親的人的那種心碎。親人曾經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不能填補,無法釋然,那是被掏空的感覺。儘管在巨大的苦難面前,‘療傷’‘治癒’這樣的詞顯得很無力,但,畢竟,日子還在眼前。也許,我們需要傾訴、釋放,需要相擁取暖,彼此慰藉。”

  《牀前明月光——爲親愛的媽媽送行》在敬媽媽逝世週年時出版,是個體的表達和紀念,而在疫情特殊時期出版,也表達了願與更多讀者共鳴的期待。

  敬一丹在新書後記中寫道:“逝者漸遠,留給我們的一切都將保持着生命的溫度。對生命的認識和體驗會幫助我們獲得心靈深處的寧靜。擦去眼淚,我要在陽臺上種花了,用我媽媽給我留的種子。”

  ■人物名片

  敬一丹,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節目主持人,曾多年主持《焦點訪談》《東方時空》等欄目,獲第一、二、三屆全國十佳主持人金話筒獎。現任中國電視家協會主持人專業委員會主任,北京大學電視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傳媒大學客座教授。著有《聲音》《我遇到你》《我 末代工農兵學員》《那年那信》等。

  敬一丹訪談:在送別中認識生命與血脈,認識自己與時光

  一、“與母親靈魂對話,對自己生命再認識”

  記者:母親離世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您是怎樣決定要把它記錄下來的?

  敬一丹:寫這本書首先是完成我媽媽對我的囑託,雖然寫的過程很痛苦,但是當我終於寫完的時候,我覺得我完成了一種對生命的再認識,也完成了和我媽媽的一次靈魂對話。

  寫這本書還有一個想法,我想把我對生命的認識,和我女兒,和孩子們進行一個深度交流。家裏遇到至親逝去的時候,大家的難過都深埋在心底,我覺得這種失親之痛,如果有一個深度交流的話,我們之間會有更多的情感,也會有更多的理解。

  我媽媽去世以後,我有一個很大的改變,就是我比以往更能意識到自己站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以前覺得夕陽、黃昏還不屬於我,那是屬於我的父母,然而我媽媽去世以後,我覺得我一下子就站在了夕陽裏,一下子就望到了月光,也望到了天慢慢黑下去的那一步。

  這本書寫的是昨天的事,但是這本書是爲了明天寫的,我們在今天面對明天的時候,面對未來的時候,不管是哪個年齡段,都會遇到生命的進程這樣的話題,所以面對時光、生命,面對明天,我們最好從現在開始就有生命思索,更多的生命思索。

  記者:現在有一個新詞叫“文字愈”,通過文字治癒傷痛。您認爲閱讀或寫作對於排解失去親人的痛苦有怎樣的作用?

  敬一丹:我寫作的過程其實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畢竟是一種痛感的記錄,然而在寫書的過程中,我覺得我更清醒地認識了我的至親,認識了我自己,認識了血脈,所以即使很痛苦,這種記錄也是有價值的。

  其實寫作的過程是斷斷續續的,也有一段時間實在是痛得寫不下去。但是我想這個時候我媽媽的遺傳就起作用了。我媽媽特別堅韌,我覺得在我寫作的過程中,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就因爲我媽媽給我的這種遺傳。在我媽媽病重期間,和我媽媽離去之後,我的閱讀有很多都是關於生命的,比如說《最好的告別》,比如說《生命課》,還有很多醫生寫的書,這是我重新認識生命的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又重讀了過去一些著名的作家寫“失親之痛”的作品,比如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比如周國平寫的《妞妞》。依然是痛感的閱讀,重讀的時候這些作家啓發了我,給了我一種力量讓我堅持寫下去。

  記者:媽媽去世以後,您的生活有哪些改變?

  敬一丹:媽媽去世以後,我感覺到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空缺,這種精神空缺我一開始很難接受,後來在疫情當中,看到那麼多的失親者,我也慢慢意識到,我得接受這種空缺,而這種空缺會一直伴隨着我。媽媽走了以後,我還有一個很大的變化,我比以往更能意識到自己的年齡,以前我很忽略自己的年齡,也根本沒有覺得自己已經是人盡黃昏。

  送別媽媽的過程,也是我對生命認識的一個過程,認識生命、認識血脈、認識自己、認識時光,好像對失去有了更多的理解,對眼前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珍惜。

  記者:陪伴在媽媽的病牀前時,您是怎麼調節情緒的?

  敬一丹:我媽媽住院的時候,來了一位心理醫生,我一直覺得有心理醫生的醫院有着很先進的理念,這位醫生來看了我媽媽後特別放心,因爲我媽媽非常樂觀,然後他給我們提了一個建議,他說你們一定都要好好的,你們不能把自己變成病人,他開導我們,“一定保持正常生活,這樣你媽媽會感覺更好。”

  所以在這位心理醫生的啓發之下,我們也儘量讓自己保持平和的情緒,讓自己的生活節奏不至於失調,也不至於失衡。

  二、“跟着媽媽學當媽媽”

  記者:“死”這個字在您家裏是禁忌嗎?是否會對孫兒輩的孩子提起這個話題?

  敬一丹:在很多家庭,“死”這個字是個忌語,其實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會隱隱對死有一種恐懼,有時候會想,如果將來爸爸媽媽不在了怎麼辦?當時就覺得特別可怕。我覺得我們從小到大,對於生命課是有很多缺失的。所以我覺得在合適的時候,掌握好分寸,是可以和孩子談生死的。

  記者:從小到大,您覺得媽媽對您影響最大的是哪方面?

  敬一丹:我媽媽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她的生活態度,她是一個特別積極的人,頭腦很清晰,然後很有方向感,我媽媽平常的一些習慣也影響到我,比如說我媽媽特別喜歡記錄,她會留存很多在她看來特別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說一些小紙片,一張日曆,小孩畫的畫,最初寫的字她都留着。就更不要說家人寫的信了,她都留着。這樣的記錄,其實是一種態度,就是對家人特別在意,特別珍惜。我覺得我也得到我媽媽的遺傳,是一個習慣記錄的人。好像不記錄就對不起時光似的。

  這種記錄成爲一種習慣,也成爲一種自覺,我寫的一些書,尤其是退休以後寫的幾本書都是有記錄色彩的。

  記者:很多女生跟母親的關係很微妙,會有一個跟媽媽和解的過程,會慢慢更理解母親。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理解媽媽的呢?

  敬一丹:這個話題還真是挺普遍的,當一個女生到了青春期,和媽媽打交道時會有這樣那樣的小麻煩和小障礙,有的母親這時候也恰好是更年期,當青春期遇到更年期的時候,母女之間就會有很多小矛盾。好像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我的很多好朋友在議論這個話題的時候也都說,小孩可能十三四歲,十五六歲的時候都會這樣,一到十八九歲就好了。

  對這個情況我是這樣理解的,當小女生有點長大,又沒完全長大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她對自己的判斷和對周圍人的判斷有一個特點:她以爲自己長大了,什麼都懂,比媽媽都懂,甚至會覺得別人幼稚,覺得自己是最清楚的,其實這也是一種誤解,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就會有點小衝突,小麻煩。

  記者:您如何理解母親這一角色呢?

  敬一丹:關於怎麼當母親,其實我是跟着媽媽學着當媽媽,我媽媽真的是教子有方,在我另外一本書叫《那年那信》裏寫了很多我媽媽教子有方的往事,我現在面對自己女兒的時候,經常會回想我某個做法可能就是來自我媽媽的啓發。

  我的同事李小萌曾經做過一個系列節目,是以母親爲主題的,我在接受她訪談的時候,我們的談話主題就是跟着媽媽學當媽媽。

  記者:通過這本書,您是否有一些建議給年輕的父母?

  敬一丹:當我們的父母老去,慢慢失去一些能力的時候,他們也是需要肯定、鼓勵、讚賞的,就像我們小的時候經常得到他們的肯定、鼓勵、讚賞一樣。我們做兒女的,有時未必能夠感覺到。當父母慢慢老去了,無力了,這個時候我們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尤其在精神上給予一種力量。在這點上,是我做得讓我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作者:鄭文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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