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着性別平等的觀念進一步發展,“喪偶式育兒”,“詐屍型育兒”等對於男性在日常育兒工作中的缺失的嘲諷,呼籲更多的父親進入到被認爲是屬於母親的、對孩子細緻的照顧中去。所以,李萱認爲,我們之所以強調在家庭中,父親的參與對孩子的好處,並不是因爲父親具有什麼特殊優勢,而僅僅是因爲在育兒的過程中,多了一個幫手。

原標題:郭濤道歉後,如何看待父親的力量?

郭濤最近被罵上了熱搜。2013年,因爲參加第一季《爸爸去哪兒》,郭濤圈粉無數,次年便趁着熱度出版了《父親的力量》一書。近日,因爲有網友扒出此書中對女性的刻板成見,甚至“第一次打女人”的故事,郭濤被嘲“人設崩塌”。

在郭濤這本《父親的力量》中,“溫良恭儉讓”是衡量女性的標準,“父親是用來仰望的”等等……郭濤的性別觀,不僅影響着他和妻子,也在塑造着他的子女。

這種影響,便是上海紐約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李萱研究的重點。對家庭研究而言,有關父親和母親差別的討論從未停歇。李萱的觀點是,在帶孩子這件事上,父親和母親的相似性遠遠大於差異性,換言之,父親和母親身上都不存在什麼特殊的力量。

4月27日,在第四十三期“復旦當代人類學講壇”的線上講座中,李萱以“家庭中的性別”爲主題,討論了父親這個形象在家庭中的變遷和意義。她強調,討論父職問題需要一個基本共識,即性別形象和觀念等並不完全是由基因這樣的生理因素決定的。

五位男性知識分子如何做父親?

首先,李萱以家庭中父親和孩子的關係爲切入口,分析了清末以來五位知識分子的家書和自傳體寫作。

她選取的五位研究對象分別是曾國藩,梁啓超,傅雷,梅子涵和肖復興。對於選取樣本的爭議,李萱表示,“一方面這是一個限制,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我們)去看不同的年代裏,相對社會階層比較高的人,他們是怎麼想的?不同年代上相似的社會階層,他們的想法有變化。”

十九世紀末期和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發生巨大變革,從1911年清政府垮臺,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到1919年五四運動,再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和1978年改革開放,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和社會思潮不斷更迭。在這個充滿變遷的社會背景下,家庭中的性別也受到極大影響。

曾國藩是晚清的重臣,他有一妻一妾,兩個兒子和五個女兒。但在曾國藩所留存的豐富的家書中,並沒有給女兒的信件,大部分是給父母兄弟和他的兒子們。在寫給兒子的信中,大部分內容是學業和道德上的教化。當他的兒子結婚後,他也會指導兒子如何掌握持家之道。他也會在信中提到女性,比如詢問自己年輕的女兒是不是會做鞋了,讓她有機會做一雙給他看看。

李萱表示,“(曾國藩)他作爲一個男性,對於情感的表達是非常剋制的,沒有寫一些寵溺的話,在家庭中間也嚴格進行性別分工。在他的信件中,不管是作爲妻子還是作爲女兒的女性,其實是隱形和無聲的。他不給他的女兒寫信,給他妻子寫信,也是說你把家裏人管管好。”

相比之下,比曾國藩晚了五六十年成爲父親的梁啓超,擁有更平等的性別觀和更直白的情感表露。

梁啓超有五個兒子,四個女兒,其中給他的大女兒梁思順寫信最多,他會在信的開頭直白的稱“我的寶貝思順”。李萱提到一封梁啓超寫給梁思莊的信,當時梁思莊面臨本科選專業,梁啓超建議道,“我很想你以生物學爲主科,因爲它是現代最進步的自然科學……,既有趣而不須粗重的工作,於女孩子極爲適宜……截到今日止,中國女子還沒有人學這門(男子也很少),你來做一個先登者不好嗎?”儘管到最後,梁思莊還是學習了文科。

在結婚早年,梁啓超也給自己的妻子寫過信。但有趣的一點是,雖然梁啓超寫過很多男女平等和女權主義的文章,並且強調一夫一妻制,他還是收了他妻子的侍女作爲妾室。在給女兒寫的信中,梁啓超也提到過妻子,“你媽問我要一個耳環,但我知道她就是隨便一講,她想要的不就是一些火鍋、醃菜、缸子、菸袋的物件嗎,我認識她二十幾年了,難道還不瞭解她嗎?笑一笑就好了”。

李萱認爲梁啓超的信件中展現出矛盾的一面,他對自己的女兒們十分親切和開明,但提到妻子的口氣則不是那麼的尊重和平等。

和其他研究對象相比,傅雷的家書流傳最廣,他成爲父親的年紀比梁啓超又晚了二三十年。傅雷有兩個兒子,大部分的家書是寫給大兒子傅聰。傅聰是著名鋼琴家,常不在國內,所以傅雷常通過家書與其聯絡,“一方面他(傅雷)還是延續了跟孩子相對比較平等的相處,但是父子之間的感情,其實是受到更宏大的,個人和國家之間感情的約束。”

在傅雷寫給傅聰的家書中,大部分是對工作和藝術的交流。當傅聰和一個瑞士姑娘結婚後,傅雷和曾國藩一樣,開始在信件中指導傅聰如何處理家庭生活。他鼓勵兒媳婦提高自我,但也給她找了一個榜樣,是傅聰曾經的鋼琴老師。這個鋼琴老師除了做飯、洗衣、照顧丈夫孩子以外,還堅持每天練琴,每個月還有四五次演出。

李萱認爲,傅雷口中性別平等的說辭有些流於表面,他讓兒媳去進行自己的發展,但最終的目標還是爲了幫助傅聰。

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李萱選擇了肖復興和梅子涵老師的自傳體寫作來分析。肖復興和梅子涵處於同時期的人物,受到獨生子女政策的影響,分別有一個兒子和女兒。

通過分析《我的父親手記》和《女兒的故事》,李萱發現,作爲父親的肖復興和梅子涵依然延續了對子女豐富的情感表達,也在敘述中提到了肢體的親密接觸。

至於夫妻關係中間的性別平等問題,李萱則認爲存在緩慢進步,“他們跟妻子去共同商量育兒的策略和方法,妻子有權否定丈夫的決議,然後丈夫也會參與一些傳統由女性所進行的一些家務勞動。”

比如梅子涵在書中常提到自己洗雞毛菜的事,並頗爲自豪,“洗到集體宿舍裏的每一個家庭主婦都很佩服他”,儘管主要負責家務和育兒工作的人依舊是妻子。

別讓家庭傳承不平等的性別觀念

在社會生態系統理論中,家庭嵌套在社會里,受到社會文化和各種因素的影響的同時,並和社會環境產生雙向影響。

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治理模式和理念中,家和國的聯繫十分緊密。“家國一體”,“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等概念,使得中國家庭成爲了國家的一個縮影。李萱認爲,雖然新中國並沒有明顯的“家國一體”政策,但是從1950年就頒佈的《婚姻法》,男女平等的國策,以及60年代“勤儉建國,勤儉持家”的運動中都可以看出,中國始終把婚姻、家庭作爲國家建設的重要部分。

因此,研究家庭,是想要理解中國社會的重要途徑,“我們在談性別議題的時候,不僅要關注公共空間中間的性別議題,比如說媒體中間對性別的呈現,或者說職場上不同職位的性別偏好等,家庭也是關注性別議題的一個重要的領域。”

李萱在研究中發現,在“家國一體”的統一中,存在着矛盾與割裂之處。也就是說在國家建設中,男女被鼓勵平等承擔社會生產,而在家庭中,女性則需要額外承擔育兒和家務。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一張宣傳畫報上,表情從容鎮定的女跳傘員正在空中滑翔。在那之前,跳傘員常被認定爲男性的職業,這張畫報反映了女性正在逐步進入傳統觀念中屬於男性的行業。但在同時期,另一張《做好家務帶好孩子》的5格畫報上,妻子抱着孩子,和推着自行車要離開的丈夫告別,並在丈夫不在的時間裏,帶孩子、做飯和洗衣服。

女人所承擔的雙重負擔與壓力,在李萱看來,說明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中性別角色的割裂,也表明“性別的變革並不一定是百分之百同步的”。

家庭中性別問題的重要性,還體現在代際傳遞上,“家庭會可能會成爲性別的觀念、角色和行爲等,跨時代傳遞的主要場所之一”。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家庭生活會通過直接教育、對孩子行爲的反應、父母的示範、資源分配和期待設置等途徑,將性別觀念向下傳遞。

直接教育指的是,父母直接傳遞給孩子,特定的性別應該如何做的指導,“比如家長可能會跟你說,你一個女孩子現在不好好學習做家務,將來怎麼辦?或者說,一個男生從小不好好學習,將來哪有錢去娶老婆呢?或者說你一個男孩子不能是哭哭啼啼的”。

相同的年紀,相同的行爲,卻可能因爲性別的差異收到來自家長的不同反應。當父母看到青春期的女兒開始關注自己的外貌,會覺得很正常。但當父母看到青春期的男生每天照鏡子搞頭髮,就會覺得不太好,想要批評幾句。

父母的示範、資源分配和期待設置則在傳遞隱形的性別信息。在家庭中,什麼樣性別的人擁有決定權?父母的事業誰更重要?對於兒子和女兒不同的教育投資和財產分配,都在無聲傳遞着性別信息。

李萱認爲,期待設置可能是日常生活中讓人最有體會的一點。她用不同性別的職業規劃和學習能力來舉例,“父母或者是其他一些家裏的長輩會說,女孩子讀一個碩士差不多了,(幹嘛)去讀博或者做一些很有挑戰性的工作?”,“男生小時候語文的成績差一點,外語成績差一點不要緊。男生語言反正本身比較差一些,不用特別的擔心”。

父親並無特殊優勢,但育兒需要這個幫手

進入21世紀,父親育兒成爲了熱門話題。李萱在研究中發現,在2010年以前,很多指導家庭生活的書籍基本上都默認針對母親。在2011年之後,突然出現了一大批教育男性如何做父親的書,郭濤《父親的力量》也屬於此類。

李萱列舉了《所以,北大兄妹》《好好做父親》《好爸爸勝過好老師》等書,她指出,這些書強調“父教”可以給孩子帶來自信、勇敢、堅定、果斷等品質,並遠離一些消極的個性,或者強調父親可以給孩子提供男性的榜樣和行爲模式,男孩作爲自己的一個模子成長起來,女孩從自己身上看到未來丈夫的影子。

但在《一席》的一次演講中,李萱指出,“其實父親和母親在帶孩子方面,他們的相似性遠遠是大於差異性的。那些關於所謂父親性別角色的說法,是沒有任何實證證據的。同樣也沒有證據表明,媽媽不能傳遞給孩子勇敢、堅毅、有魄力,有胸懷這些品質。”

通過對比同性婚姻和異性婚姻孩子的教育,有研究者發現,在兩個媽媽的家庭里長大的男孩,不僅不比同齡人缺少陽剛之氣,他們的性別觀念更靈活,更少有大男子主義的觀念。

所以,李萱認爲,我們之所以強調在家庭中,父親的參與對孩子的好處,並不是因爲父親具有什麼特殊優勢,而僅僅是因爲在育兒的過程中,多了一個幫手。

除此之外,父親參與育兒的水平和質量也影響着婚姻關係,而婚姻關係又會影響孩子的教育問題,“每個家庭裏的小朋友,不僅受到來自兩個家長分別的影響,他們也生活在父母婚姻關係的氣場圈裏。”

隨着性別平等的觀念進一步發展,“喪偶式育兒”,“詐屍型育兒”等對於男性在日常育兒工作中的缺失的嘲諷,呼籲更多的父親進入到被認爲是屬於母親的、對孩子細緻的照顧中去。

這一方面也收到相應政策的限制。李萱在演講中提到了瑞典,在40多年前就提出父親母親可以共享育兒假期。瑞典有一個總的育兒天數,父親和母親可以按情況靈活地分配。很多西歐和北歐的政府都開始給父親母親比較充足的育兒假期,以及經濟上的補貼,鼓勵他們共同育兒。

這些政策給了民衆一個非常清晰和響亮的信號——帶孩子不僅僅是女人的事,男人帶孩子也不是“幫”女人,因爲男人本就有同等的育兒責任和義務。

而回到演員郭濤所認爲的,只有通過父親的力量才能傳遞給孩子的男子漢氣質,其實只是一種社會身份給予他的錯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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