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敬一丹是觀衆熟知和喜愛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她主持的《焦點訪談》、《感動中國》等,在屏幕內外與幾代觀衆相伴。鏡頭以外的敬一丹,也是女兒,人過中年,她面對着所有中老年都面對的現實:自己慢慢變老,父母已經變老,歲月把“老、病、死”直接推到面前。敬一丹的新書《牀前明月光—爲親愛的媽媽送行》最近與讀者見面。在這本書裏,作者回望媽媽的人生經歷,傾訴至親離別之痛,寫出人生特定階段的生命體驗。

2017 年 10 月,敬一丹的媽媽被確診爲癌症,敬一丹陪伴在媽媽的病牀邊,那是她工作以後陪伴媽媽最長的一段時間,也是她與媽媽慢慢告別的過程。這段時光伴隨着病牀邊的焦慮和憂愁,伴隨着病情起伏帶來的困惑與糾結,同時也留下了媽媽與子女最後的溫情。

敬一丹媽媽是一個愛記錄、喜歡留存和分享的人,她曾經用信件、文字、影像記錄了自己和家庭的每一個歷程。在病牀上,媽媽對敬一丹說:“你把這一段寫寫吧!我不能寫了。”敬一丹理解媽媽最後的心願。寂靜的夜裏,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看着病牀上的媽媽,一個書名在她的腦海裏油然而生——“牀前明月光”。從小熟悉的這五個字,在特定情景裏有了新感覺,人們習慣用“夕陽“形容晚年,夕陽,意味着天將慢慢黑下來,但天黑了,還有月光。月光雖不耀眼,卻柔和安寧,那是生命的態度,是家人的溫情,是伴隨生命最後旅程的光。在與媽媽相伴的最後日子,敬一丹的生命體驗浸透着痛感: 媽媽在時,我看到最遠的地方是夕陽;媽媽不在,我一眼就看到了盡頭,看到了月光……

2019年4月27日,在敬一丹64歲生日這一天,媽媽永遠離開了人世。女兒的生日,媽媽的忌日,竟然是同一天。是巧合?是隱喻?敬一丹接受了這樣的解釋:64年前的這一天,我第一次脫離母體;64年後的這一天,我再一次脫離母體。忍着悲痛,敬一丹開始寫作這本書。失親之痛,難以表述,她幾度陷入哀傷,寫作幾次中斷。家人勸她:不行……就別寫了。敬一丹說:寫,難受,但不寫,更難受!

敬一丹

敬一丹的寫作時也帶有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表達慣性,她的話題總是伴隨着對象感,有着普遍的關注度。比如,當親人得了絕症後,到底告不告訴她(他)?這是作者遇到的難題,也是曾出現在中國千家萬戶的話題。作者相信,很多人都熟悉這樣的聲音:“別告訴她。”“告訴就毀了她的美好心情。”“不告訴,是爲了分擔她的思想壓力。”也可能聽到另一種聲音:“她不應該知道嗎?”“如果她想說再見呢?”“如果她想做些什麼呢?”不同的患者,不同的家人,不同的環境,帶來因人而異的選擇。萬般糾結,沒有唯一答案,這正是作者與讀者的思考空間。

比如,變老的時候,以怎樣的姿態生活?面對生死時,持怎樣的態度?這是一代又一代人都要面對的,而處於當今老齡化時代的中老年羣體,這種關注更爲熱切。在敬一丹眼裏,媽媽就是從容變老的榜樣。書中記錄了媽媽變老的過程,媽媽對年齡的看法、對自己後事的準備。媽媽怎樣成爲微信控?女兒退休時媽媽曾怎樣教導?媽媽留下怎樣的精神遺產?爲什麼媽媽要穿警服告別?點點滴滴,都傳遞着積極通達的人生態度。將要變老、正在變老、已經變老,——不同年齡段的讀者會在書中與歲月交匯。

就在作者剛剛完成書稿的時候,新冠疫情襲來。敬一丹一次次爲那些逝去的生命流淚,她說:失親,不是一個人的悲傷。疫情逼着千百萬人直面生死。我失親,所以我更能體會在疫情中失親的人的那種心碎。親人曾經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不能填補,無法釋然,那是被掏空的感覺。儘管在巨大的苦難面前,療傷、治癒,這樣的詞顯得很無力,但,畢竟,日子還在眼前。也許,我們需要傾訴、釋放,需要相擁取暖,彼此慰藉。

在後記中敬一丹寫道:“逝者漸遠,留給我們的一切都將保持着生命的溫度。對生命的認識和體驗會幫助我們獲得心靈深處的寧靜。擦去眼淚,我要在陽臺上種花了,用我媽媽給我留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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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後記”閱讀:

《失親之後》

我以爲,書稿寫完了,不會常常流淚了。

然而,猝不及防,新冠病毒肺炎疫情襲來。醫院從來沒有這樣驚心動魄,街道從來沒有這樣蕭瑟,不安焦慮籠罩着世界。

我又常常流淚了。在疫情的背景下,一個名字、一句話、一個鏡頭、一封信、一首歌,都會讓人百感交集。當我看到患者的遺言:“我老婆呢?”一陣悲涼;當我看到機艙座位放滿海外華人捐贈的防護用品,怦然心動;當我看到醫護人員疲憊堅守的模樣,瞬間紅了眼眶;當我又一次聽到We Are The World的歌聲,潸然淚下。我回想2003年“非典”疫情發生時,我和同事曾經在鏡頭前發聲,爲危機焦慮,忙得顧不上流淚。“非典”疫情平息以後,曾以爲災難遠去,沒想到,2020年災難又來。在這冬春之交,面對新冠疫情,我有一種無力感,變得很脆弱。一次次流淚,爲那些崩塌,爲那些掙扎,爲那些犧牲,爲那些與死神搶奪生命的人,爲那些逝去的生命。

失親,不是一個人的悲傷。

疫情逼着千百萬人直面生死。

那些在疫情中失親的人,經歷的是怎樣的痛?死亡襲來,失去父母,失去兒女,失去兄弟姐妹,失去伴侶,失去摯友……有多少失去,就有多少心碎!那麼多人來不及和親人告別,留下了多少遺憾,多少不捨?離別,本是一種痛,而沒有說再見就永別,更是一種痛,這雙重的痛,該怎樣承受!噩夢醒來,面對無法癒合的傷口,那是難以言說的至暗時刻。

從疫情中走過,我們傷痕累累。

痛中思痛,痛定思痛,種種傷痛、種種代價會轉爲記憶,留給未來。

對失親的生者來說,傷痛,烙在心底,生死之問,伴着餘生。

儘管在巨大的苦難面前,“療傷”“治癒”這樣的詞顯得很無力,但,畢竟日子還在眼前。也許,我們需要傾訴、釋放,需要相擁取暖,彼此慰藉。

一個人的生死,不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告別人世,會帶來多少人的生命轉折?親人逝去,不確定伴着未來,生者將迎來多少改變?想起我媽曾說:“遇到什麼事,自己得會勸自己。”我試着,自己勸自己,迎接改變吧!

最大的改變是我要面對巨大的精神空缺。至親曾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的情感寄託、生活方式都千絲萬縷地連在一起。失去了,不能填補,無法釋然,那是被掏空的感覺。那也許是餘生的另一種存在方式,那改變,是永遠的。不管怎樣躲避,怎樣恐懼,也不能倖免;不管怎樣悽惶,怎樣傷感,都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畢竟生活的每一面都得直面,畢竟不能活在昨天,只能伴着這樣的空缺,活在今天。如果能看清,下一段路要自己走,下一個關要自己過,那也是一種生命歷程的準備吧?

今天的日常,在我心中有了不同以往的味道。失親之後,更懂得了人生的無常,更在意感受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美好。總會想起媽媽那句話:“還活着,多好!”迎來日出,體味清新;送走日落,感受蒼茫。 樹綠了,那是親人曾路過的;花開了,那是親人照料過的;雲來了,熟悉的樣子變幻着;風吹過,帶來新日子的氣息。迎面遇到的眼神,會撫慰着善感的心,看得見的幸福,其實還在,在人間煙火裏。曾有失意,甚至絕望,但也有美,會出現在眼前和未來的某一時刻,若明若暗。

好好活着,像親人期望的那樣活着,我們的命,與親人血脈相連,不容辜負!生命的歷程在啓示:一種結束,也是一種開始。眼淚之後是沉思,精神的DNA在延續,生活正在進行時,有質量的生活纔有未來。新的日子,新的悲歡,該認真的認真,該寬容的寬容,該喜悅的喜悅,該付出的付出,該記住的記住。遇到什麼事兒,心裏會不時念着:假如媽媽活着,會怎樣?是理解?是讚許?是搖頭?然後,像親人期望的那樣,坦然去做,去看,去笑,去走……

逝者漸遠,留下的一切都將保持着生命的溫度,而我們對生命的認識和體驗會幫助自己獲得心靈深處的寧靜。

節氣到了清明,庚子年的清明,將收留多少思念,多少淚水!

擦去眼淚,我要在陽臺上種花了,用我媽媽給我留的種子。

敬一丹

2020.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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