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书·舜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其意是说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歌是咏唱语言的。“诗言志”概括了诗歌抒情达意的基本功能。其中所说的“志”是属于人们主观范畴的东西,但人们的“志”总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形成,并由一定的客观现实所激发,因而所“言”的“志”也就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

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了了数言,道出了尘世的千古悲情。古人已去,来者何在?想见古人而不得,想见来者也不得,天地之悠悠,顺风而过,蜉蝣寄天地,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感慨而发此言,心中的苦痛一定是蓄积很深了。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为战国燕昭王所建,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南的大兴县,当时是战国时候燕国的国都。燕昭王在公元前213年执政后,为了使原来国势衰败的燕国逐渐强大起来,就修筑黄金台,置金于黄金台上,延请天下奇士,很快就招到了乐毅等贤能之人,国家迅速强大起来,后来乐毅带领大军攻陷了齐国70多座城池,使齐国几乎灭亡。燕昭王在建黄金台之前还曾建碣石宫,把梁人邹衍延请入内,广筹振兴国家大计,因而并树立了自己贤明哲睿、招贤纳士的良好声誉。陈子昂登上幽州台说“前不见古人”,这个古人,并非仅仅指燕昭王,应该是他之前所有的贤明君王,当然也包括唐朝前期的贤明君主。所谓的“后不见来者”,一语道出了他对现实的不满情绪。

陈子昂写《登幽州台歌》应该是在万岁通天元年(696)之后,当时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反叛朝廷,攻陷了营州。武则天委派她的侄儿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攸宜出身亲贵,不懂军事,无将略之才,致使前军陷没,军心大受影响。陈子昂就对武攸宜说:“你把麾下大军分出一万,让我带领他们前驱克敌。”武攸宜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却笑话陈子昂是书生,竟然不予答应。陈子昂的满腔热血刹时降到了冰点。他怎么也没想到武攸宜会因为他是个文人而轻视他,使他尽忠报国的壮志在轻描淡写间就被否定了。陈子昂不死心,过了几天再次进谏,结果把武攸宜激怒了,不但不采纳他的建议,反而把他的官职由参谋贬为军曹。

陈子昂悲愤到了极点,就在某日黄昏登上了幽州台,极目远眺,历史和现实交织在他眼前,他无限悲慨地写下了这首千古传唱的名诗。

陈子昂感慨万千的矛头并非指向一个武攸宜,他还指向武则天。他随武攸宜北征到幽州前,曾在武则天身边工作。武则天身边的人五花八门,有李唐后裔,有武氏族人,有忠臣,有奸臣,有敢于直言拍案而起者,有随风使舵溜须拍马者。武则天喜欢陈子昂,据说是始于唐高宗病逝于洛阳时,武则天已执掌朝政,朝议迁唐高宗梓宫归葬乾陵。陈子昂听到后,立马上书谏阻,武则天看到他的劝谏文书后,大赞其才,就召他入朝,授他麟台正字。麟台正字是个什么职务呢?原来武则天执政一上台拍马大臣们就纷纷建议她要 “革命”,这革命的第一步大棋就是把朝廷原设置的官府名称都给改了,麟台正字就是改原来的秘书省而来的。所以,陈子昂刚到朝廷就是个秘书。

陈子昂太有才了,但他空有其才,屡试不第。传说永淳元年(682年),他第二次应试又落第,正好碰见长安街上一个人在卖胡琴,要价百万,豪贵们都围着看,没人敢问津,陈子昂挤进人群,一把掏出千缗(古代一种计量单位)钱就买走了。次日陈子昂在长安宣阳里宴会豪贵,捧着这把胡琴感叹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话一说完就把胡琴砸碎,遍发诗文给与会者。京兆司功王适正好在场,读了陈子昂的文章后,惊叹说:“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陈子昂一夜出名。

陈子昂在中国漫长而硕果斐然的文学史上,是要列专章而写的文人。说他最大的贡献是扭转了唐初诗坛竞彩繁丽的宫廷诗风,破齐梁文风而尊汉魏风骨,在复古的旗帜下实现诗歌内容的真正革新。他这个举动连后来的大诗人杜甫、韩愈都盛赞不已,杜甫赞扬陈子昂是“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韩愈赞扬陈子昂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谁要想在朝廷做官立得住脚,就要有靠山。这一点在《资治通鉴》里记载了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故事。章仇兼琼担任了剑南节度使后,对好友鲜于仲通说,我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任职,京城里面可没有靠山呀,你能不能替我到京城活动活动,帮我找一棵大树,让我好靠着乘乘凉。鲜于仲通说,我不行,但有一个人肯定行,这个人就是杨国忠。杨国忠当时叫杨钊,他和唐玄宗的爱妃杨贵妃是远方堂姊妹。杨钊一口答应,而且把事情也给办成了。

陈子昂到了朝廷工作,没有见到有什么靠山,凭的就是自己的一身正气和卓越的才干。他在麟台正字工作时,发现朝廷派往各地巡察的人有问题,就上疏说:“朝廷派遣使者巡察四方,不可任用不称职的人,以及刺史、县令不可不严加选择;近年来百姓疲于征战,不可不予以安抚。”又说:“百姓安定就对活着感到愉快,不安定就对死看得很轻,对死看得很轻,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邪恶叛逆之徒乘机而起,天下也就大乱了!”这次上疏,让他白白地费了一番笔墨,武后压根就没听。

武后的严酷政治越来越严酷了,特别是从徐敬业造反后,武后就怀疑天下很多人都想算计自己,又因为她自己长期专擅国家事务,操行不正,她心知肚明皇族大臣都心怀不满,她想大开杀戒了。杀谁呢?当然是杀那些对他不满的人,可这些人她怎么才能知道呢?于是就打开了告密的渠道,敕令有告密的人,臣下不得过问,还要给提供驿站的马匹,供应五品官标准的伙食,把告密者送往太后的住地。即使是农夫或打柴人,都被召见,由客馆供给食宿,所说的事如符合旨意,就破格授官,与事实不符,也不问罪。于是四方告密的人蜂踊而起,人们都吓得不敢迈步,不敢出声。

有个胡人名叫索元礼,了解太后的用意,就以告密被召见,提拔为游击将军。太后命令他查办监狱里的囚犯。索元礼性情残忍,审讯一个人必让他牵连数十或上百人。太后多次召见赏赐他,以扩大他的威权。于是朝廷的达官要臣如周兴、来俊臣等奸邪之徒争相仿效,纷纷而起。周兴因告密连续升官至秋官侍郎,来俊臣也因告密连续升官至御史中丞。他们一起私下豢养无赖数百人,专门从事告密活动;想诬陷一个人,便让他们几处同时告发,所告的内容都一样。来俊臣与司刑评事人叫万国俊共同撰写《罗织经》数千言,教他们的门徒如何搜罗无罪人的言行,编成谋反罪状,捏造安排得都像真有其事一样。太后得到告密的人,即命令索元礼等审讯被告,他们争相制定审讯囚徒的残酷办法,制作了多种大枷,这些大枷名目繁多,如“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等等。或用椽子串连被告的手脚而旋转,叫做“凤凰晒翅”;或用东西牵制住人的腰部,将颈上的枷向前拉,叫做“驴驹拔撅”;或让人跪着捧枷,在枷上垒砖,叫做“仙人献果”;或让人站立在高木桩上,将颈上的枷向后拉,叫作“玉女登梯”;或将人倒吊,在脑袋上挂石头;或用醋灌鼻孔;或用铁圈罩脑袋,在脑袋与铁圈之间加楔子,以至于有脑袋裂开,脑浆外流的。每次抓来囚犯,就先陈列刑具让他们观看,他们无不颤抖恐惧而流汗,无罪也被吓得自认有罪。每当有赦免令,来俊臣总是命令狱卒先杀死重罪犯,然后宣布赦令。太后认为他们忠诚,更加宠爱信任。朝廷内外畏惧这几个人,超过畏惧虎狼。

众多的酷刑中,最酷莫过于在审讯被告时,先用木丸塞住被告人的嘴。这一酷刑的始作俑者是秋官侍郎周兴,被施行者是郝象贤。郝象贤的祖父是唐高宗的一位贤明的宰相,叫郝处俊,高宗病重时,郝处俊反对武则天摄理政务,引起了武则天的怨恨。对这个怨恨人怎么报复呢?正好有人罗织罪名诬告郝象贤,武则天便命周兴审查此案。周兴深知武则天的心意,就宣布对郝家满门抄斩。郝象贤在赴刑路上大骂武则天,周兴赶快让人用一截木头塞在郝象贤的嘴里。郝象贤大骂武则天,招致武则天大怒,令斩首后再肢解其身体,并发其父母坟墓,焚烧尸体,郝处俊的坟墓也被挖开,斫棺毁柩。《资治通鉴》上说:“自是终太后之世,法官每刑人先用木丸塞其口。”

面对如此严酷的告密审讯形势,陈子昂坐不住了,他又上疏说:现在“重设严酷刑罚,对形迹略有嫌疑的人,无不穷追尽捕,酷刑审讯,以至有奸人就趁机诬陷好人,举报似是而非的事情,希图获得官职和赏赐,这恐怕不是惩罚罪人、慰问百姓的本意了。”又说:我“看见各方面告密,动不动囚禁千百人,穷追到底的结果,一百人之中没有一个是确有其事的。陛下仁爱宽恕,又枉法宽容诬告的人,于是使奸恶之徒尽情报复他们的仇人,有极小的怨恨便声称需要密告,一个被诉讼,百人进监狱,使者外出抓人,车马多得像闹市一般。有人说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人焦虑盼望,不知何处是安宁之地啊!”

陈子昂如此情真意切的劝谏,武后置之不理。

垂拱四年(688年)十二月,武则天欲自雅州(今四川雅安)开山凿道,派军队出击生羌,袭击吐蕃。陈子昂上书以为:“雅州边羌,自国初以来未尝为盗。今一旦无罪戮之,其怨必甚;且惧诛灭,必蜂起为盗。西山盗起,则蜀之边邑不得不连兵备守,兵久不解,臣愚以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陈子昂此次劝谏生效了,武后准备向西南巴蜀之地发兵的想法终于被制止住了。

陈子昂敢于直言劝谏,且劝谏的有理有据,切准时弊,到了永昌元年(689年)三月的一天,太后竟然亲自询问陈子昂当今为政之要。陈子昂上疏以为:“宜缓刑崇德,息兵革,省赋役,抚慰宗室,各使自安。”辞婉意切,其论甚美,几三千言。

《资治通鉴》中大段引用陈子昂为武后上疏的文字就有六次。陈子昂终因直言敢谏,而被牵扯进反对武后的“逆党”之中株连下狱了。出狱后,在26岁、36岁时两次从军边塞。从军所随之主又是个无能之辈武攸宜,他在悲愤中登上幽州台,联想到的人和事太多了,但只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圣历元年(698年),陈子昂38岁,因父亲年老,解官回乡,不久父死。陈子昂居丧期间,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加以迫害,冤死狱中,年43岁。

《唐才子传》记载,陈子昂入狱的原因是县令段简贪残,听说陈子昂家里有钱,就诬告陈子昂,逼迫他拿出了二十万缗贿赂给段简,段简嫌少,就把陈子昂送进了监狱,迫害而死。

此二说有异,但陈子昂死在狱中为真。

昏昧的时代,滋生昏昧的事件,在昏昧的事件中,天生英才非有用。风雨陈子昂,最后的结局就是在风雨中结束了自己敢于直言劝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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