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喫皛飯宰輔訪國士 訴肺腑君相互贈聯

張廷玉只穿了件寶藍色天馬皮袍,腰間束着玄色緞帶,帽子摘了放在桌旁,正蹺足坐在書案前椅子上就着燭光看書。見孫嘉淦醉眼迷離地進來,喫驚地望着自己,張廷玉放下書,微笑着起身道:“不速之客候你多時了。你官雖小,如今已是名震京華的人物,我來串串門,瞧瞧你這強項令。怎麼,你有慢客之意?我可是已經喫過了你的蘿蔔白米飯了呀!”

“既如此,您是我的客人,請坐,獻茶!”孫嘉淦心下掂掇着張廷玉的來意,將手一讓,笑道:“我還以爲您來抄家拿人呢!可我這六品小主事,也犯不着來這麼大個人物啊!”說着便也坐了。孫嘉淦知道,就在此刻,不知張廷玉府邸門房裏,有多少顯官要員正焦急地等着他接見,不奉聖命,這個首輔宰相斷然不會有到自己這裏“串門”的閒情逸致,一邊思量,一邊睨了一眼張廷玉,沒再言聲。

張廷玉的眼睛在燈下幽幽閃着微芒,他確是奉了雍正的旨意,特地會見孫嘉淦的,但雍正沒有說讓他奉旨談話,所以只能以私人身份拜訪孫嘉淦。見孫嘉淦默不言聲,許久,張廷玉才緩緩說道:“你猜得不錯。”

“什麼?”

“我說你猜得不錯,我一天只能睡三個時辰。我弟弟張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半個月等。”張廷玉道,“我來想說兩件事,頭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經調離葛達渾的戶部尚書去理藩院主持院務,接替他的是馬齊。你的銅四鉛六鑄錢辦法,皇上已經密諭馬齊照此辦理。”

這確是一語石破天驚,孫嘉淦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擦去了,說道:“皇上聖明!我真高興——這真是天下蒼生之福,三年之內,新錢流通海內,國家財源順暢,墨吏們也只好乾瞪眼了!”

“還有第二條,你聽了就未必高興了。”張廷玉啜了一口茶,“你雖然有理,但咆哮公廨,侮辱堂官,大失官體,所以要給你處分,要降職罰俸。因爲沒有交部議處,我來問問你。願意回翰林院,就當修撰;願意當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來補——我來和你商議一下,這事我就能做主。”孫嘉淦掃了張廷玉一眼,突然放聲大笑!張廷玉是個穩沉持重的宰相,多少一二品大員在他面前都有幾分侷促,見孫嘉淦如此狂放,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但他畢竟城府甚深,端杯斜坐,不動聲色地問道:“這有何可笑?”孫嘉淦身子一傾,正容說道:“衡臣大人,我笑你小瞧了我。就是這麼一個小小京官,苦苦巴巴熬資格,到老至不濟也能混個三品頂戴!孫某若想喫這份安生衣食,又何必和葛達渾大司徒翻臉,幾乎身陷不測之地?你知道,皇上準了我的條陳,得益的是億兆生民,受損的是墨吏贓官,就爲這一條,孫某死且不懼,還怕這麼一點小小處分?張大人,翰林院修撰、什麼同知,我都不要做。給我一個縣,三年之內不能大治,我掛冠歸隱讓賢!”

張廷玉臉色一沉,些微閃過的不快已經寂然消失。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會詔誥一類事,回到府裏接見外官,滿耳都是奉迎話,滿眼都是諛笑,沒有一個人敢於和自己平頭而坐,侃侃言政,轉來轉去都爲了“升遷”兩個字。惟獨孫嘉淦,正六品謫了從六品,竟誠懇地願意再降爲正七品,實實地爲百姓做點事!想着,張廷玉站起身來,嘆息一聲:“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官,都像你這樣就好了……”他拍拍孫嘉淦的肩頭,再沒說什麼,一徑踱了出去。

四更天,張廷玉就被值夜的長班叫起來了。這一夜他沒有睡好,但張廷玉是每天必須進大內侍駕的首輔,“四更叫起”是他自己定的死規矩。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掛了朝珠,胡亂洗漱了,忙忙用青鹽擦了牙,略用了兩口點心便打轎直趨西華門,下轎看時,尚自滿天星斗。張廷玉遞了牌子,沒有急着進去,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地上跺了兩步,伸欠着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心裏清爽了許多,正要進去,卻見門裏四盞玻璃宮燈映着,迤邐近前而來,細瞧時,卻是自己的堂弟張廷璐由太監導引着出來。張廷玉不禁一怔,這麼早天,廷璐進大內做什麼?這有幹例禁呀!正要問,才瞧見張廷璐身邊還有一個人,張廷玉不禁喫了一驚,急跨兩步說道:“三爺,您早!廷玉給您請安了!”說着打下千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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