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樹梅說,2018年年初,他們夫婦帶着這些人到龍馬磚廠幹活,平常侯光紅帶他們上磚,她就給他們做飯,“我老公從來不打他們,也不罵他們,說這些人可憐。今年4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硯山縣公安局者臘派出所突擊到龍馬磚廠,帶走了侯光紅,解救了包括孟宸在內的在磚廠幹活的智障工人。

今年4月,雲南硯山警方在當地一磚廠解救出十餘名智力障礙者。有目擊者稱,工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幹活,時不時還要被戴安全帽的人反覆踢打。不過磚廠負責人和包工頭均表示,這些人是“乞丐”、“回家路上撿的”,爲了“給國家減少點麻煩”才帶進廠幹活。

時隔半年,事件終於有了最新進展。11月29日,硯山縣政府新聞辦公開通報稱,目前涉事磚廠已停產,包括磚廠負責人在內警方共抓獲5人,其中解救的15人中有12人是智障人員,均已得妥善安置。

據澎湃新聞早前報道,失蹤了20年的孟宸歸來時變成了一個50歲的智障人士,他是雲南警方從一家涉違法用工磚廠解救的一批智障工人之一。

孟宸的“復活”源於一次“舉報”。

今年4月,雲南省文山州硯山縣者臘派出所突擊查處轄區內的龍馬頁岩磚廠,包括孟宸在內的一批智障工人獲救。據稱,該磚廠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並限制工人們的人身自由。

孟宸是雲南紅河州建水縣人。據孟宸的妹妹孟莉稱,她的大哥在20年前去10公里外的小姨家後失蹤,他們家發動親友鄰里四處尋找,由於通訊不便,找了很久都沒有結果,但他們一直沒有報警。在孟莉的記憶中,彼時的大哥30歲,大學畢業生、有文化,是有正式工作的正常人。失蹤之前,他在當地雲錫建水礦業有限公司上班,因不喜歡這份工作後賦閒在家,個人檔案都在公司,“我們想着他是大學生,文化高,也不至於走丟了。”“腦子清醒,不可能走丟了。”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涉事的龍馬磚廠 圖源:澎湃新聞 下同

這20年來,家人多方尋找無果,“他想回家的話會正常回來,要麼就是在遠處大城市打工掙錢,過得風光再也不回來了。”

尋找無果後,家人和公司註銷了孟宸的戶口檔案,“都以爲他已經死了。”孟莉說,沒想到大哥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救助站裏,已是一名智障人士。

2019年5月,孟宸突然出現在家人面前。孟莉說,他們去救助站接大哥回家的那天,認得出是大哥,可大哥認不得他們,但卻記得她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這20年來的經歷在大哥的記憶中是空白的,“他什麼都不記得,說話就像個沒感情的人,你問一句他纔回答一句。”

接孟宸那天,孟莉和二哥、堂弟三人趕往紅河州蒙自市救助站,站在他們面前的大哥,頭髮乾淨、有點鬍子,穿着救助站的衣服,“就呆呆的看着我們,我們知道是他,他不知道我們是誰,但他記得有個妹妹,還能說出我父親和我的名字。”說話時,孟莉眼裏噙着淚花。當時孟宸身上帶了500元現金,“救助站的人說是救他的人給的。”

孟莉說,當大哥回到家時,在門口看到母親後,他帶着哭腔喊了一聲“媽”。但除了喊那一聲至今,大哥再也沒有喊過父母。

接回家後,家人發現孟宸除了兩個耳朵緊貼着臉頰變樣外,他的後背雙肩處是大面積燙傷,燙傷處肉裏有硬塊,表面有結痂,結痂處會流血,還有血跡,左臂上約5公分的傷口。“他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傷口是怎麼來的,不知道是被打的,還是幹活造成的。”

這20年的經歷,在孟宸的記憶裏幾乎成爲空白。經家人再三追問,孟宸隱約回想起:“當初,他從小姨家走路回家時,一輛大貨車停車順帶他,車上兩個人說可以帶他走,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對於磚廠的事情,孟宸還記得的是“在文山的磚廠上磚,出磚很燙,燒成灰了。”

孟莉說,回來後的大哥不會做飯、幹活,不會交流,也不會跑遠,“交流時就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問一句他答一句,不會主動說話。”

歸來後,家人試圖帶孟宸到文山州遊玩。孟莉記得,孟宸表現得很激動:“他聽到要去文山就害怕,說不去那個地方,很害怕的那種樣子。”

孟宸所提到的磚廠是硯山縣龍馬頁岩磚廠,帶他到該磚廠幹活的人叫侯光紅。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龍馬磚廠內部

今年4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硯山縣公安局者臘派出所突擊到龍馬磚廠,帶走了侯光紅,解救了包括孟宸在內的在磚廠幹活的智障工人。

“我老公被拘留已經7個月了。”11月12日,侯光紅的妻子王樹梅說,他老公在磚廠負責工人幹活,磚廠的老闆讓他們把紅磚(品質差點的磚)裝車上,但拉磚的駕駛員不要這種磚,夾在中間左右爲難,由此得罪了駕駛員,最終被駕駛員舉報,“我們是老鼠進了風箱,兩頭受氣。”

王樹梅聲稱,他們夫妻二人帶着9個工人在該磚廠幹活,其中三四個是智障,都是路邊的流浪漢,“過春節時回家,在路上撿的。我老公覺得他們可憐,給他們活幹,有喫的,他們乾的那點活自己都不夠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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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馬磚廠內的安全告示

據王樹梅稱,侯光紅是曲靖市宣威人,她是麗江人,此前在昆明市穿金路一帶做綠化工程時相識,老公是包工頭,之前跟着老公幹活的人多年沒有聯繫,隔了幾年之後,“因爲看着他們實在可憐,又帶他們去這裏、那裏幹活。”

“我老公帶他們幹活,沒有賺到錢。”王樹梅說,這麼多年,他們在老家都沒錢建房,但對這些工人,根據他們上車幹活的計件來發放工資,有2700元一個月的,也有1500元一個月的。

“說實在的,憨(智力障礙)的那幾個一個月就給他們兩三百塊錢。”王樹梅說,這幾個智障工人出去喜歡什麼,她老公就買什麼,有時她也會給智障工人買東西,“一個月總共花五六百塊錢。”

按王樹梅的說法,儘管夫婦二人困難,但依然帶着智障人士,給他們發錢、花錢,是因爲“幹這個活很合適,不用腦子,直接上磚就可以了,給他們提供了喫住。”

王樹梅說,在磚廠上磚的活工序簡單,什麼人都可以幹,只要教會他們具體怎麼做,他們就能學好,“他們幹活的時候,我老公就在旁邊守着指揮他們,有時候倒車他們不注意安全,不知道讓,結果後來外面的怪我老公說是在監視他們,我老公不是監視。”

王樹梅覺得,智障的這些人說不出姓名、身份和家庭住址,但能“分清好壞”,在流浪的時候被老公收留,提供了喫住,幫他忙就業,“我們家那些肉,平常都是大盆大盆的給他們喫,都認爲我老公是個好人。”

王樹梅說,2018年年初,他們夫婦帶着這些人到龍馬磚廠幹活,平常侯光紅帶他們上磚,她就給他們做飯,“我老公從來不打他們,也不罵他們,說這些人可憐。”

龍馬頁岩磚廠位於硯山縣者臘鄉革豆村。天眼查信息顯示,磚廠2016年3月25日註冊成立,主要從事頁岩磚生產銷售,法定代表人是許興璠。

許興璠說,他是硯山縣本地人,原本在宣威市開煤礦,2015年煤礦虧本後到者臘鄉辦了磚廠,者臘鄉目前有3個磚廠,整個硯山縣約有30多個,像他的磚廠在硯山屬於規模較小的磚廠,“目前包括管理人員在內,有20個人。”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龍馬磚廠老闆許興璠

許興璠說,侯光紅是他的承包人,2018年年初承包了他磚廠的勞力。二人洽談後,侯光紅帶人來幹活,主要工作是上磚,從打好磚胚、燒窯、出窯、上車,由工人碼磚。“磚廠基本都是承包乾活的,他來談後就帶人來幹,我也不認識那些工人,不知道那些人的來源和具體身份。”

與王樹梅的說法不同,許興璠稱,侯光紅帶來的工人包括他們夫婦二人共16人,大多是智障人士。這批工人每天早上7點喫早餐後上工,中午12點午飯,傍晚7點下班,有時候沒拉磚的車,下午兩三點就下班。

許興璠稱他與侯光紅約定,他不管工人的來源,也不具體負責每個工人的工資,直接將錢結算給承包人侯光紅,承包人也無需交押金,按每1萬塊磚150元計件,“他的人上磚,有時一天上五六萬塊磚,有時上七八萬塊,每月30號結賬,15號發工資,一月一付,每個月三四萬元,我不知道他給那些智障工人發不發。”

孟莉則稱,她的大哥被解救後,他們看到他身上有500元現金,“救助站的人說是救他的人給的。”據目前在該磚廠幹活的正常的工人介紹,他們每月能領到3000元工資。

跟王樹梅說相似,許興璠也認爲,這些人到他的磚廠幹活,磚廠提供了喫住、發工資,“本來是路邊的乞丐,在他們自己家裏也是個負擔,在磚廠的話有了一個很好的環境,爲了給國家減少點麻煩,在我們磚廠(幹活)是可以的。”

針對王樹梅和許興璠“幫他們就業,給國家減少點麻煩”的說辭,11月13日,硯山縣民政局局長餘勇直言不諱表示,“完全是胡扯”。

餘勇說,磚廠此舉限制人身自由,純屬打黑工,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國家專門由民政部門救助安置殘障、智障人士等流浪乞討人員都有相關規章和程序,希望公安機關嚴厲打擊這種非法行爲。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龍馬磚廠燒磚基地

許興璠回憶,今年4月份,者臘派出所通知他前往開會,在會上警方要求他不能使用“三無人員”,並簽訂了承諾書,“就是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家庭住址的人。”

“回來後,我說把這些人要送回去,侯光紅覺得這些人暫時沒地方可去,先讓我穩穩。”許興璠說,他要求侯光紅帶走這些人,但派出所告知他,經採集查證後纔可送走,或送往福利院。

三天後,還未來得及送走,侯光紅就被警方帶走了。許興璠說,當天是週五,他不在磚廠。傍晚時分,者臘派出所突擊到磚廠帶走了侯光紅和這批工人。第二天他也在派出所做了筆錄。“出事後,那批人全走了,我們重新換了工人。”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許興璠稱,這是2018年3月給派出所籤的承諾書,承諾不用“三無人員”

“我們接到警方的反映後,當晚派專人專車去把人接回來安置。”硯山縣民政局副局長付丹娟說,當時他們接到其中4人,因這4人都像精神病患者,被安置在文山州唯一的精神病專科醫院——硯山縣安康醫院,其餘的人被送往文山救助站。

“這個醫院可以鑑定患者的病情,也可以治療。”付丹娟說,安置後,給工人們清洗、做體檢,待醫院治好後再分別遣送,“他們說不出名字和家庭地址這些,就只能安置。”

付丹娟表示,按照民政部門的相關規定,在安置後公安部門進行DNA鑑定、信息匹配,若3個月內無法確定身份,民政部門需給他們取名,爲他們辦理落戶手續,“然後給他們辦理新農合醫保,納入特困人員保障範圍,這些人看着都比他們的實際年齡要老。”

與此同時,硯山縣民政局還爲這些無法覈實身份信息的工人刊發了尋親公告。5月27日發佈的尋親公告顯示,無法覈實身份信息的4人分別叫長江—蘿蔔頭、張官興、楊雲華、大啞巴,4人年齡都在30歲左右。

磚廠役使智障工人被關停,老闆:是乞丐,給國家減少點麻煩

目前還在安康醫院的蘿蔔頭、大啞巴等4名智障人員(民政局供圖)

直到11月27日,該磚廠終於被關停,許興璠也被警方帶走。“不清楚關停是否和4月中旬這家磚廠使用智障工人有關,但應該也存在其他問題。”當地宣傳部負責人28日告訴上觀新聞。

11月29日21時50分,硯山縣政府新聞辦通報了該事件的最新調查處置情況。

通報稱事件發生後,硯山縣由公安、民政、人社等部門組成工作組,對全縣磚廠、砂石料廠等開展違法用工行爲的全面排查整治,加強對用工企業的執法檢查和日常監管。對犯罪嫌疑人組織到龍馬磚廠務工的15人,經司法鑑定,其中12人爲智障人員。

目前,涉事磚廠已停產,包括該磚廠負責人在內警方共抓獲5人,對能查清身份的11人已由親屬接回,暫未找到親屬的4名智障人員由縣民政局接收安置併發布尋親公告,按規定完善相關手續納入特困人員供養範圍。

下一步,硯山縣將對未找到親屬的4人繼續給予救助救治和安置;加大排查整治力度,堅決杜絕違法用工行爲;加大案件偵辦力度,對違法犯罪分子依法懲處、絕不姑息,全力保障人民羣衆生命財產安全,維護社會和諧穩定。

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的行爲,應該由誰承擔責任?

北京中盾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文戰向中國新聞週刊分析,根據刑法規定,侯光紅最高可被處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磚廠作爲用人單位也應承擔賠償責任。“若侯光紅確實構成強迫勞動罪,且有證據證明許興璠對侯光紅強迫他人勞動明知且有協助,那麼許興璠可能構成共犯。”

但強迫勞動罪的認定存在難度。他指出:“有些殘障人士沒有明顯的自我權利意識、逃脫和反抗意識。這種情況下若嫌疑人拒不認罪,也沒有足夠的證人和證據證明存在‘限制人身自由、毆打、威脅等強迫性質’的行爲,就可能存在定罪困難的問題。資本逐利是本性,如果監督管理不到位,總會有一些黑心人賺黑心錢。所以,要加強基層的監管機制並建立對監管不力單位及個人的追責機制。”

(文中孟莉、孟宸爲化名)

(觀察者網綜合澎湃新聞、上觀新聞、中國新聞週刊、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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