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榮幸的是,文藝片《地久天長》入選第69屆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並獲得最佳男演員和最佳女演員雙項大獎和第32屆金雞獎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三項大獎。

但遺憾的是,《地久天長》上映期間我並未能走進影院支持、欣賞。

很多人說現實主義文藝片3個小時的觀影時長讓人望而卻步,儘管排片量不多,但當真的走進影院,沉浸在銀幕上展現的幾十年人生變遷後,再說本片還透過敘事策略讓觀衆有一種非往下看不可的渴望。

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

《地久天長》裏穿插跳躍的敘事手法,人物關係的細碎,更加上作爲背景的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上種種大的決策,或排山倒海,或草蛇灰線,這些足以令觀衆反射弧變長。

我看豆瓣上幾乎所有的影評都承認觀影之初有點雲裏霧裏,當然這不妨礙他們斷定這是一部史詩般的作品,領會到政治的覆雨翻雲對小人物命運的捉弄,明白了一個關於人性的寓言。

除了王小帥導演的才華,還有盛讚兩位主演王景春和詠梅的“潤物細如聲”式演技,兩人的不刻意節制反而更深刻地表現出了人物的情感和對苦難的隱忍。

攝影老師的功勞也是極大的。3個小時的影片沒有讓人厭倦,簡陋的海邊小屋也具有迷人的畫面美; 窗外粗壯的吊車與貨船,無聲地體現中國的變遷;光影冷暖的變化則襯托出人物的悲喜...

這是一部較爲典型的王小帥用個人經歷描繪社會變遷的作品,也許是因爲王小帥營造的歷史因素過於符號化、美化人性、強行和解爲大團圓...電影上映後也受到一些詬病。

因此,除了對計劃生育的批判,影片中隱含着的是那一代人面對當權者制定的社會規範的無從反抗與集體沉默。

這一點同樣在王小帥早期作品《青紅》裏體現了出來。

影片中新建因爲參加黑燈舞會被抓進監獄,幾個主人公和美玉一起到監獄探望他。

鐵欄一側的新建剪剃掉了入獄前的新潮長髮,眼神中透着呆滯與虔誠,明顯已經成爲一個在服刑人員形象。新建篤定地說他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要堅決改造,絕不再犯。”

對比明顯的是,入獄前的新建是位時髦青年,穿着喇叭褲,形象新潮,言詞激烈。

入獄後的新建因爲跳舞而在獄中反省,就連眼神都完全改變。新建因參加舞會入獄的遭遇在現在看來實在不可思議,而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新建在獄中悔改自己跳舞給社會帶來的危害。在現在看來十分荒謬。

參加舞會這一再正常不過的娛樂活動,在極少數當權者一聲令下後就被賦予了其他意義,成爲一種「傳播淫亂」的越軌行爲。而大部分無權者在被監控的環境下便接受了這一統一的社會規範,在那一段時期裏不再參加舞會,視其爲流氓分子。

全片兩次出現的同一個醫院場景片段也令我印象深刻。

醫院牆上紅色的「靜」字,醒目的出現在觀衆視角里。

劉耀軍抱着溺水的劉星進醫院,頓時呈現在銀幕中央。而影片刻意去掉了耀軍麗雲失去孩子的痛苦表情。

第二次「靜」字出現在王麗雲被海燕帶領的計劃生育人員帶去醫院做引產,耀君無力抵抗只能坐在手術室外靜靜地等待,卻等來了手術事故——妻子再也無法懷孕的噩耗。

兩次醫院的場景裏,都有「靜」字的出現。此時,無聲勝有聲。

也許王小帥也並非刻意用文字符號來表達什麼。但一個「靜」字足夠說明舊時代的中國人被隱去的殘忍與痛。改革開放、知青返城、反精神污染、計劃生育、國企下崗......

這也映襯着影片中主人公面對一些結構性變故時的束手無策與沉默,他們習慣性的將過錯歸咎於自身,而非是其他問題。

耀軍與麗雲無法保住自己的第二個孩子,無力反抗暴力,只能懊惱自己的無能,沉默着接受自己再也無法有孩子的事實,用之後幾十年的時間去消減痛苦;

新建接受了對「跳舞有罪」的定義,他心甘情願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擔任計生工作的海燕帶頭打掉了麗雲的第二個孩子,在劉星去世後,海燕也受了20年的心理折磨,即使在去世前,她也認爲是計生工作迫使自己當時那樣做,卻從未說出是計劃生育讓他們被迫處於痛苦當中。

在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的理論中:最殘酷的是,大多數沉默和無法發聲的人在歷史中彷彿未存在過一樣。

3小時的電影訴不盡40年來「失語者」的經歷,《地久天長》也有些帶着腳銬跳舞的意味。

就像1905電影網評價的一樣:“這不是一部要讓觀衆哭的電影,導演本身就已經足夠剋制了,真正打動觀衆的,其實是那份中國人的情感共情。電影裏涉及到的相關政策,只是個面子,導演並沒有刻意要去控訴。相反,電影中的人物情感故事纔是關鍵,它講得是中國人自古以來,靈魂深處的隱忍情感。”

四平八穩的敘事風格

事實上開篇三場戲讓人有種迷惑,但對我來說更多是悸動:

涼亭上的那一幕孩子視角,遠眺河岸其他孩子們嬉戲,沈浩等不及要加入孩子們,於是還是拋下了不敢過去的劉星,自己跑了下去;劉星迴到家,與父親耀軍、母親麗雲打了招呼便上桌,一家人安靜地喫飯;又是那個河旁 ,大遠景看到一行人奔向河邊,不停喊着“星星”。

如果三場戲中有實有虛,那麼大概能解釋爲何第一場戲拍攝兩個孩子的鏡頭,總給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第一場戲在無非是在劇作上的一個功能性存在:劉星總跟沈浩一起,沈浩總愛慫恿劉星,而劉星總是謹慎、害怕、膽小。終究釀禍,第三場最後是鏡頭對着在涼亭邊,只剩一條內褲的沈浩蜷縮着、發抖着。然而,第二場還可能是第一、三場之間的一次補充性閃回。

其實這三場戲交接有點讓人腦洞,第三場的河邊是第一場的延續嗎?那麼,剛剛回家安靜喫飯的劉星又是誰?是鬼魂?是一種後設性想像?是一種願望,一個提前揭示的假如星星沒死的願望?

沈浩的神情沒有得到充分的時間解釋,留下懸念。大抵也成爲影片握住懸念的基本手法,比如耀軍手上那隻戲份喫重的手機,一次次響起,一次次被切斷,觀衆迫切知道誰打來的?總由下一場戲來揭示。直到接近片末,影片要收尾時接到的電話,才讓觀衆知道是誰打來了,且這通電話也必須是在現場接聽。

手機響起,幾乎成了王小帥作品敘事中斷的標記,籠統化到幾乎可以稱之爲「王小帥輕觸」。

這種三段式情節的好處就是能讓我們深刻的知道當時的主人公內心的無語和絕望。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劉星溺斃。

當然又有人要說話了,可以說編導如此大費周章,似爲影片添加了複雜的層次。至少,時空交替帶出不同的時間維度,故事因此有了立體感。圍繞着死去的劉星發展出來的糾葛,是劉家與沈家理不清糾纏——因爲計劃生育。

爲了將耀軍麗雲對孩子的情感做更深的描繪,片長自然成爲重要的形式。現在想想3個小時不過分吧。甚至還不惜加入一位看似敗筆的設定:耀軍與麗雲領養了一個孩子來當作劉星的替代品,因此他的名字也叫劉星。

確實,單純的故事卻以曲折的方式講述,無疑也是因爲這部片先天的侷限:沒有真正的壞人。海燕是奉公執法,她自然不可能料到逼麗雲墮胎竟會遭遇到「獨苗」劉星的死亡;叛逆的劉星也有他生氣的理由,作爲影子身份活着的迷惘,再說,他多數時間都是缺席的;至於沈浩害死劉星時還小且也始終沒有忘記這樁慘劇,因此深感自責。

沒有壞人的影片只好透過敘事策略來增加張力;再不然就是透過戲本身的情緒來渲染。如此一來要冒的風險就是導演如何拿捏導演方法,與劇作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

由此看來王小帥野心不大,想是四平八穩想把劇情落實。

不過,我們依舊能留意到,在呈現耀軍與麗雲的影像不太一致:耀軍經常被放在陰影中,在那暗處似乎藏了他的許多無奈與無助,增添了人物的深沉感,事實上,陰影也外現了他的陰暗面,畢竟,他還是跟沈茉莉發生了關係。

還有兩次耀軍抱着家人狂奔去醫院的戲,前次是抱着劉星,後次是抱着自殺的麗雲,重複的影像做出結構上的呼應,也辯證出影片的主題:地久天長的是化不開的親情。

片名打在與浪子回頭的劉星和正在通電話的劉氏夫妻身影上。

這其實也是一種暗示。

只不過,觀察影片的設定給人一種微妙的感覺。海燕奉行政策,做出大義滅親的舉動,最後她是腦癌,先一步過世;她的先生英明則是做房地產致富,甚至答應給劉氏夫婦一套新房。

沈浩順利長大成人後,成爲一位醫生,妻子也即將臨盆,毫無懸念地變成人生贏家。這讓人想起就在十年前,王小帥也以《左右》含沙射影地嘲諷了萬衆矚目的08北京奧運會。

在揮別了兒子之後,要怎麼地久天長,或許也是觀衆對王小帥的一個提問。

新舊時代的更迭

2017年被美國《時代雜誌》評爲「30位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青少年」之一的王源。他在電影裏飾演一個戲份不多的配角。

從崔健怒吼「一無所有」到王朔「痞子文學」的爭議,乃至當初韓寒冷嘲熱諷式的博客,中國文化生活中的叛逆,到了“王源們”身上,還剩下些什麼?

中國影視文化生活中,叛逆是青年偶像們不可或缺的裝備。但到了王源們,所有的彆扭、較真、犀利和憤憤不平都似乎都被橡皮擦掉,剩下的,則成爲影片的不能承受之輕。

可以肯定的說,在《地久天長》上你會看的一清二楚。

然而,影片越是體現了這種樸實凝重的審美,王源在屏幕上的出現就越顯得格格不入。他承擔的角色是一個叛逆的青春期男孩,困在海邊小城,與養父母無法有情感上的溝通,逃學打架。可在男女主人公都身穿皺巴巴的汗衫,面色暗黃的時候,他仍然頂着王源標誌性的蘑菇頭髮,型面容精緻如同日本漫畫裏的人物,情感表現手法只限於翻白眼和咬嘴脣。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用二次元式的線條勾勒出的平面化的男孩,被植入到筆墨厚重、講究縱深的油畫布上。

當然他的確是一個討喜的年輕人,在頒獎典禮上就一再強調他沒有學過表演,一再感謝導演和其他演員對他的幫助。無論他在綜藝秀場上的陽光活潑,還是在央視宣傳節目中的充滿正能量,王源的人設都與叛逆不沾邊,說實話讓他演劇中的劉星一角實在勉爲其難。

不過這也是一種角色嘗試的挑戰,值得鼓勵。

至少當電影結束時,很多爲了王源而來的年輕觀衆是沉默的,就算有一個光明的尾巴,故事與他們喜聞樂見的王源的節目相比也太過沉重,甚至可能會令一些人覺得不適。

三十年曆史的厚重, 壓過了年輕氣盛的輕淺線條。

電影讓他們目睹強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給個體帶來的痛苦,感受到大批下崗工人羣情激憤卻又不知所措的無奈。這也是外國友人都看明白了的兩個舊時代框架。其實,電影裏還有很多情節有關社會壓迫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當然更是春秋筆法:

例如83年開始的嚴打,其中有一個典型的罪名是“流氓罪”。包括在家中開舞會等。影片中從關起門來跳舞的溫馨,立刻急轉直下到銷燬錄音帶的懼怕,再到鐵窗後被囚者的呆滯,雖沒有交代具體罪名,大部分年輕觀衆在熒幕前觀看,反而更能體驗一種那個時代莫名的恐怖。

再如《友誼地久天長》這首貫穿全劇的歌曲,片名也由此而來。

作爲舊時代卡拉OK常青藤曲目,這首歌並沒戳到現代青年觀衆的淚點,甚至有人評價“刻意煽情”。

不過電影通過人物閒聊點出, 這是知青們回城分離時唱的歌,交代了主人公劉耀軍一生命運被裹挾的悲慘。我想說的是,導演眼光太毒了,此情此景,配上此時此歌,絕配!

其實《友誼地久天長》這首歌與中國電影史的曲折起伏也緊密相關:

1940年好萊塢電影《魂斷藍橋》採用了這首蘇格蘭民歌爲插曲,影片在美國反響平平,卻轟動中國,歌曲也風靡一時。1975年上海電影譯製片廠被要求給《魂斷藍橋》配音。時隔40年,此曲也走回尋常百姓家,應該說,中國人在這首歌裏比美國人更有「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的深刻體會。

對此王小帥有着他自己對《地久天長》的解讀:“不是爲了做政治的批判,而是體現中國人在命運多舛的情況下,仍保持人性的善良、寬恕的行爲。”

這句話處處透露着心酸,很少有人想到中國文藝片導演的難處。這一點王小帥在國內曾積極地討論,15年他的影片《闖入者》在院線排片率只到1%;05年的《青紅》更是遭遇冷板凳......王小帥痛斥“這是文藝片最壞的時代”, 並說過他不想要「中國票房式的成功」, 可王源作爲偶像的巨大票房號召力,是不是一種票房式的成功?

在審查與票房雙重的壓力下,王小帥其實也在被時代妥協。

王小帥、王源其實是新舊羣體的更迭象徵。和我們每個人正在經歷的,仍是歷史,除商業因素了,普通人的歷史也需要被記錄下來。

這是我喜歡王小帥導演很大的一個原因。

更大的話題,則是關於故鄉的概念。劉耀軍多次提到以後死在哪裏,當他們逃離北方,來到福建後,立刻感到好像上輩子來過這兒。他們回老家時則發現一點都認不出來,以前的生活痕跡都沒有了。

我國過去幾十年的內部移民規模之大,歷史罕有。這個特定歷史時期的中國人如何構建對自己和對家園的認同,對很多人來說是複雜的挑戰。就算此心安處是吾鄉,現實的條件是否允許?影片有個看似無關緊要實際荒誕的細節:劉耀軍的養子雖然從未去過北方,但爲了給他辦戶口,能託千里之外老家的親戚幫忙。

總而言之,但願有更多的年輕人願意爲它走進電影院,而不是單純的爲了偶像羣體而去的...這是我所希望的。

但願所有人對苦難的記憶,地久天長。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