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親節,朋友圈上各種雲孝順,盤點一圈下來,大多數的兒女對母親表達感情的手段無外乎:送花、請喫飯、主動承攬家務。可是,有兩位年過花甲的女兒,表達對母親的愛和思念,卻用了“寫書”這麼一種熱烈而莊重的形式,其中一位還一寫20年——在她60歲的時候動筆,直到80歲了才結集成書。(經出版社授權,文後附有兩本書的獨家書摘。)

  失親之痛不能分擔,但生命的體驗可以共鳴

  4月27日是敬一丹的生日。敬一丹是觀衆熟知和喜愛的央視節目主持人,她主持的《焦點訪談》《感動中國》等多檔有影響的節目,在屏幕內外與幾代觀衆相伴。而在2019年4月27日,在敬一丹64歲生日這一天,她的媽媽卻永遠離開了人世。女兒的生日、媽媽的忌日,竟然是同一天。是巧合?是隱喻?敬一丹接受了這樣的解釋:64年前的這一天,我第一次脫離母體;64年後的這一天,我再一次脫離母體。

  敬一丹(右)與母親

  媽媽在去世前兩年被確診爲癌症。從確診到去世,敬一丹一直陪伴在媽媽的病牀邊,那是她工作以後陪伴媽媽最長的一段時間,也是她與媽媽慢慢告別的過程。這段時光伴隨着病牀邊的焦慮和憂愁,伴隨着病情起伏帶來的困惑與糾結,同時也留下了媽媽與子女最後的溫情。敬媽媽是一個剛強、有主見的職業女性,她是愛記錄、喜歡留存和分享的人,她曾經用信件、文字、影像記錄了自己和家庭的每一個歷程。在病牀上,媽媽對敬一丹說:“你把這一段寫寫吧!我不能寫了。”敬一丹理解媽媽最後的心願。寂靜的夜裏,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看着病牀上的媽媽,一個書名在她的腦海裏油然而生——“牀前明月光”。從小熟悉的這五個字,在特定情景裏有了新感覺,人們習慣用“夕陽”形容晚年,夕陽,意味着天將慢慢黑下來,但天黑了,還有月光。媽媽去世後,敬一丹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來寫這本書,在這本書裏,敬一丹回望媽媽的人生經歷,傾訴至親離別之痛,寫出人生特定階段的生命體驗。可以說,寫作,既是對媽媽的思念,也是對自己和親人的療愈。她說:失親之痛不能分擔,但生命的體驗可以共鳴。

  80歲老奶奶,寫給媽媽的書

  與敬一丹的名人身份不同,《秋園》的作者楊本芬卻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之前從來沒有寫作經驗的她,卻在60歲的某一天,突然萌發了要把自己的媽媽——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女性一生寫下來的念頭。於是,在自家不足四平方米的廚房裏,用兩隻高低不同的凳子權當書桌,在洗菜燉肉的間隙,楊本芬斷斷續續寫下了對母親秋園一生的故事。而這時楊本芬的老伴年事已高,有糖尿病和輕微的老年失憶症狀,她必須像個護士一樣伺候他。

  楊本芬(右)與母親。

  在這極其艱難的條件下,楊本芬斷斷續續寫了20年,“寫我母親梁秋園一生的故事、我們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也寫了中南腹地那些鄉間人物的生生死死……這些普通人的經歷不寫出來,就註定會被深埋。 ”後來,兒童文學作家的女兒得知母親在寫作之後,幫她把這些故事發到“天涯”上,這些普通人的故事竟然也吸引來了很多粉絲。就在楊本芬老人80歲這一年,這本以其母親名字命名的書《秋園》出版了。楊本芬出於好奇,最後把自己的書稿一稱,重達八公斤!她說:“書寫的過程,溫暖了我心底深處的悲涼。 人到晚年,我卻像一趟踏上征途的列車,一種前所未有的動力推着我轟隆轟隆向前趕去。我知道自己寫出的故事如同一滴水,最終將匯入人類歷史的長河。”

  精彩書摘

  《牀前明月光——爲親愛的媽媽送行》

  《牀前明月光——爲親愛的媽媽送行》

  暖,如同家人

  媽媽端杯祝酒時,必定感謝剛子、淑榮對他們的照顧,還一再囑咐我們,他們替你們當兒女的付出了辛苦,要感謝!

  喫飯的時間到了,媽媽還躺在牀上。

  鍋蓋打開,蒸汽瀰漫,淑榮在忙碌着。她幫助我爸媽做飯已經好幾年了,特別瞭解老人的口味。籠屜裏,饅頭、花捲、豆包,還有南瓜摻面做成的淡黃色小兔子形狀的麪點。我情不自禁贊:“這麼多種!”淑榮說:“就是想讓奶奶多喫點兒,怎麼也能喫一個吧!”

  媽媽終於起來,她無力地坐在桌前,看着桌子上的飯菜,仍然提不起興致,沒有食慾。

  我們都說:媽,看,淑榮做的小兔子多好,喫一個吧,你看看這個菜,都是你愛喫的。

  媽媽拿起筷子,我們故作輕鬆卻內心緊張地看着她,生怕她吞嚥不暢嗆到了。如果喫飯時第一口嗆到了,接下來這頓飯就沒有希望了。那些小兔子們琳琅滿目擺在媽媽面前,媽媽只是看了看,卻沒有喫。

  淑榮看着我媽媽憔悴的樣子,轉過身去,滿臉寫着失望,小聲說:“白做了。”說着眼淚就下來了,她在心疼我的媽媽。

  她就這樣用心照顧着老人,千方百計地給我媽媽爸爸做好喫的,希望年邁的他們還能夠喫得好,長力氣。她熟悉媽媽的口味,二米飯、鯽魚,還有鄉村味道的菜葉包飯……後來又試探,蒸地瓜可以喫吧?醬燉土豆呢,可以喫吧?一樣樣試過。慢慢地,這些飯,我媽都不能喫了。

  媽媽體重漸減,體力減弱。

  後來媽媽不能經口進食了,做了胃瘻手術。淑榮就改成了做各種糊,磨各種漿,瓶瓶罐罐擺在面前,儘可能地在每一克食物裏融進去多種營養,通過胃管注入媽媽體內。

  媽媽做了手術以後,她立刻變成了護工。醫生在牀前教家人做胃瘻手術後傷口的護理,淑榮認真地學,接下來,她每天做護理,越做越熟練了。

  媽媽身上的各種管子越來越多,淑榮也變得越來越專業了。她熟悉每一個管子的功能,知道每一個管子應該什麼時候進行怎樣的操作。她操作的時候,護士長看到了,說:你現在都可以培訓護工了。

  媽媽長時間臥牀,淑榮每天都在爲媽媽清潔,從頭到腳沒有一點馬虎。牀前,燈下,她心到眼到手到,就像照料一個嬰兒一樣,照料着病重的老人。經常是,我沒有想到的細節,淑榮卻想到了,做到了。她給了我媽媽親人般的呵護。

  我媽媽有幾十年的吸菸史。她病後說:“我要是不再抽菸,就是我不行了。”果然,媽媽的病越來越重,煙也抽得越來越少了,甚至,她無力的手已經拿不住煙了。淑榮總能看出我媽想抽菸了,很多次,我看到,淑榮點着煙,輕輕放在我媽的脣邊。平時,我那麼希望媽媽少抽菸,不抽菸,這時,我卻想,幸好淑榮能想到,就讓媽媽滿足一下吧。

  媽媽病重聽不見的時候,淑榮很懂媽媽的需求,後來,在更需要溝通的時候,淑榮就只能寫小紙條。

  淑榮很小的時候,家裏日子困難,就輟學了,在農村老家辛苦生活,沒能有機會再進學校。她說,寫紙條,有的字寫不上來,就在手機上查,再寫出來。

  她寫道:

  奶奶,我給你打個通便藥,你在牀上忍一會兒,就能便出來。要是你不忍,就白打了。你不大便,我很害怕。堵了腸子不便出來,太危險了。你別急着下牀便,你就在牀上便,我能收拾。

  看到淑榮的紙條,我淚流滿面。

  她是真着急,真心疼,真負責。在牀邊,點點滴滴善良的付出,她給了奶奶安全感。

  我媽媽曾經說,她又多了一個孫女兒,而這個孫女是在她晚年最需要的時候來到她身邊的。媽媽在最後的日子,有些細節的叮囑是對淑榮說的。她說:“我走了以後,你們不要害怕,我的頭髮要給我往後梳,別忘了,要把髮卡摘下來。”

  我媽病越來越重了,家人全力以赴,在病房,在牀前。

  老爸呢?爸爸在家裏,貼身照顧爸爸的是剛子。剛子是我老爸前幾年因骨折住院時請來的護工,後來從醫院到了我家,專門照顧老爸。

  我爸爸骨折痊癒了,但小腦萎縮,記憶力在退化,生活能力在減弱。剛子是在老人漸漸失能的過程中來到老人身邊的,我老爸叫不出他的名字,卻知道他是可以依賴,可以信任的。剛子能細微地察覺我老爸的情緒起伏、身體變化。他會告訴我們:爺爺這兩天有點兒糊塗,爺爺有點兒蔫兒,爺爺願意去海邊看熱鬧,爺爺好像在想心事……那種體貼,就像對自家老人,他成爲讓全家人信任和放心的人。

  剛子和老兩口相處,自在溫暖。我經常聽到他們在聊天,從農村到城裏,從天南到海北,從爹媽到兒女,從人情世故到家長裏短……剛子和我媽媽成了忘年交。

  在飯桌上,我媽的習慣是,夾菜讓菜,不會讓兒女,會讓兒媳女婿,最讓的是剛子和淑榮。逢年過節,我媽在飯桌上總會這樣:

  “剛子,喫這個。再盛點兒!”

  “你咋不喫呢,淑榮?減什麼肥!”

  說着,我媽就用自己的筷子,夾了肉,夾了雞腿,直接放在他們的碗裏。

  我說:“媽,別用你的筷子給人家夾菜啊!”

  我媽說:“嗨呀,也不是外人!”

  媽媽端杯祝酒時,必定感謝剛子、淑榮對他們的照顧,還一再囑咐我們,他們替你們當兒女的付出了辛苦,要感謝!

  我媽多次說,剛子是給老人晚年帶來了安全感的人。在最後的日子裏,老媽在想後事了,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我老爸。我媽和剛子拉鉤相約,希望剛子能夠好好地照料爺爺,伴他到最後。

  我媽媽走了以後,我在媽媽的微信裏看到她和剛子的對話,剛子說:我家從山東闖關東到了東北,我從小沒有在爺爺奶奶跟前生活過,而認識了你們, 我又有爺爺奶奶了。

  陽臺上,有幾個大花盆,媽媽曾在那裏種苦菊;

  圍牆邊,有一小塊空地,我媽媽曾在那裏種地瓜。

  我媽不在了,淑榮又種了苦菊,剛子又栽上了地瓜秧。如今,那裏,綠油油透着生機。

  《秋園》

  《秋園》

  媽媽的童年,在十二歲那年春天結束了

  秋園十二歲那年的春天,來得很是蹊蹺。前兩日還需穿棉袍夾襖,隔天氣溫就升至二三十度,太陽底下恨不得着單褂了。天井裏的一叢迎春,彷彿不經蓓蕾孕育就直接爆出花朵。葆和藥店門前那株垂柳,數月來乾枯失色,卻似乎一夜之間便抽出細嫩葉芽,陽光照耀下如淡綠的碎金,在早來的春風裏無知無覺地飄蕩。

  那日梁先生診完一個病人,踱進內室,手裏舉着兩張票子,一臉高興的神氣,對女眷們說:

  “剛纔來看病的客人在市政廳做官,送了兩張遊園會的票子答謝我,我看就讓清婉和清揚去吧。”

  清婉是大嫂,清揚是二嫂。這兩個名字是她們嫁進梁家後,梁先生替她們起的。

  此次遊園會在報上張揚有些時日了,請的都是城中官員、名流或富紳的女眷。這種事在這個保守的古城算是首次。藥店雖說生意不錯,可說到底梁先生也不過是個郎中,按理說是拿不到票子的。此次意外得票兩張,他不由滿心歡喜。

  二嫂清揚還是小孩心性,活潑愛玩。平日裏她除了縫縫繡繡,就是幫着切藥、晾藥、配藥,除了家裏那幾個人,誰都見不到,悶都悶死了。她馬上笑嘻嘻地站起身,從家公手中接過票。

  大嫂清婉擔心自己那雙小腳,神色間不免有些扭捏。清揚馬上說:“姐姐,這整個洛陽城,還能找得出幾雙我這樣的大腳?去遊園的太太小姐,怕不都是小腳⋯⋯”大嫂立刻被說服了。

  遊園會那天一大早,清婉、清揚就起來打扮:臉上胭脂水粉一樣不缺,身上套着自己最好的織錦緞夾袍,高高的立領把脖子撐得長長的。袍子的腰身特別緊窄,二嫂有點胖,邊穿邊吸氣,嘴裏直叫“哎喲”。秋園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們,羨慕了一番她們的漂亮衣裳,就照常上學去了。

  下午三點從學堂回家的路上,秋園感覺城裏有點奇怪。店堂裏的人都從店裏出來了,三五成羣地聚在門口議論紛紛。路上行人神色間自帶一番倉皇,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秋園回到家,發現葆和藥店那兩扇硃紅大門大白天破天荒地緊閉着。門前圍着一堆人,隔壁金店的掌櫃也不做生意了,布店的掌櫃也跑出來了。看見秋園,他們都轉過身來。

  “船沉了。”在一張張翕動的嘴裏,秋園聽明白了這三個字。

  洛河裏那條畫舫遊船幾乎是在一眨眼間沉沒的。那些小姐太太擁擠在一處,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遊船迅速失衡,一頭扎進水中,飛快地消失了。清婉和清揚都在那艘船上。她們裹着她們的織錦緞窄袍,喪生在洛河裏面。

  辦完兩位兒媳的喪事,梁先生就病倒了。身體受了早春的風寒,邪毒入侵。身病加心病,終至一病不起,不過短短半個月就病故了。可憐梁先生一生乾的都是懸壺濟世的事,卻沒料到自己會英年早逝。

  梁先生纏綿病榻的半月間,一直是秋園的大哥秋成陪牀。他在父親身側搭了個小榻,衣不解帶地伺候。辦完父親的喪事,秋成便得了怪病 — 全身乏力,顫抖個不停。病名無從查考,病因倒可想而知:半個多月裏,失妻喪父,連辦三場喪事,這年輕人撐不住了。

  秋園的童年時代結束於十二歲——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三位親人。

  親手送走自己的親人,這只是開頭。在以後的漫長歲月中,秋園生下五個孩子,帶活三個,夭折兩個。四十六歲,她埋葬了丈夫。秋園自己活到了八十九歲。去世前那幾年,她常說的話是:“不是日子不好過,是不耐煩活了。”

  【記者】陳小庚

  【作者】 陳小庚

  【來源】 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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