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历史学家对于明朝灭亡,有各种各样的分析:有的说,明之亡实亡于万历,指的是朝廷衮衮诸公纠缠于党争,皇帝勤于敛财疏于临朝。樊树志:美国学者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说:“‘中国贸易’造成的经济和金融后果是,中国凭借着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

樊树志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人王朝,享国276年,综合国力一度领先全球。

然而,自明万历元年起,明朝国势不断下降,其间几番挣扎,始终未能挽回局面,于明崇祯十七年亡国,整整71年。

有趣的是,清朝自道光二十年爆发第一次鸦片战争,到宣统三年皇帝逊位,恰巧也是71年。

晚明与晚清同样遭遇“贸易全球化”冲击,由此引发一系列社会、文化、思想的动荡,二者提出了因应之道,却均以大崩溃收场。

不同的是,晚清白银外流、财政困窘,晚明则在“贸易全球化”中,长期处于优势地位,即“在当时西方人眼中,晚明中国是毋庸置疑的强国、富国,在很多方面领先于欧洲。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欧洲国家,在与中国的贸易中,始终处于结构性贸易逆差中,不得不支付大量的白银”。

显然,晚明改革的大环境更好,难度更低,为何依然未能逃出覆灭的命运?

自《明朝那些事儿》风靡后,“明亡于东林党”的声音遍传坊间。几个书生,真有那么大能量吗?民间议论,为何能左右庙堂决策?如东林党要为亡国亡国,皇帝、大臣们又该负什么责任呢?

种种疑问,体现出人们对晚明历史了解甚少,重娱乐而轻事实,则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思考易流于肤浅。

著名学者樊树志先生撰述《重写晚明史》,这是一套5卷本巨著,是以学者的严谨写给大众阅读的扎实之作。樊先生79岁时,出版了第一部《晚明大变局》,2018年,81岁的樊先生又推出第二部《新政与盛世》和第三部《朝廷与党争》。

《重写晚明史》展开一幅宏阔的大历史画卷,直面真问题,饱含着史家的见识与担当。正如樊树志先生所说: 历史研究如果日益脱离人民、脱离社会,那么它距离危机也就不远了。警惕碎片化与短视化的倾向,已经刻不容缓。我想用《重写晚明史》,向宏大叙事的历史研究致敬。

晚明史让人击节赞叹,又让人拍案而起

问:在过去,晚明史偏冷门,您为何关注这段历史?

樊树志:我在复旦大学求学时,就对明清史感兴趣。我的毕业论文《明清漕运述略》,得到老教授陈守实先生的赞扬,经朱永嘉先生推荐,在《学术月刊》1962年第10期发表。几十年来,我始终不忘两位老师的提携与扶助。从此确定了自己的专业方向——明清社会经济史,先后出版了两本专著:《中国封建土地关系发展史》和《明清江南市镇探微》。

大约是1990年,人民出版社编辑张维训先生约我写一本万历皇帝的传记,我答应了,这就是1993年出版的《万历传》。1997年,我又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崇祯传》。为写这两本书,阅读了大量相关史料,以及前人研究成果,把我的研究重点转向了晚明史。

2003年,我的《晚明史》荣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后来,我花几年时间写出《晚明大变局》,被很多媒体评为2015年度十大好书,我受到鼓舞,决定撰写五卷本《重写晚明史》。

晚明史时间不长,却丰富多彩、跌宕起伏。深入其中,令人感慨万分,时而击节赞叹,时而拍案而起,这就是历史研究的无穷乐趣。

明末中国人开始接近启蒙时代

问:您把晚明史开端定在1573年,为什么?

樊树志:晚明史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看法。 我将晚明的开端定为1573年,因万历新政从这一年开始。后来才发现:这么定的话,晚明和晚清都是71年。这真是巧合,不是刻意为之。

问:在过去,晚明史偏冷门,您为何关注这段历史?

樊树志: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世界历史出现了大变局,历史学家称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或大航海时代,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最值得注意的是“全球化”初露端倪,人类的经济、文化交往不再局限于某一个洲,而是整个地球。中国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随着欧洲商人与传教士的到来,中国在经济上文化上逐步融入世界,一个启蒙时代来临了。所以我把它叫做 “晚明大变局”。

晚明大变局充满魅力

问:“晚明大变局”的价值何在?

樊树志:美国学者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说:“‘中国贸易’造成的经济和金融后果是,中国凭借着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根据他的研究,16世纪中叶到17世纪中叶,通过贸易渠道流入中国的白银资本,约占全世界白银资本总量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样的辉煌是前所未有的。

大变局引发思想解放的潮流,涌现出一批主张西学东渐与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文人结社与言论的影响越来越大。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剧变,充满了诱人的魅力,促使我把它表述出来,告诉给广大的读者,共同分享历史的魅力。

人们大多知道晚清大变局,殊不知,晚明也有大变局。如何辩明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是您所说的“价值”所在。

如果要一言以蔽之,或许可以这样说: 晚明是如何对外开放,融入全球化贸易大潮的?当时先进的中国人是如何对待传教士带来的欧洲先进科学文化的?晚明的士大夫是如何倡导“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迎接思想解放浪潮的?晚明的江南市镇是如何发展市场经济和早期工业化的?当时江南生产的生丝、绸缎、棉布,持续畅销全世界的奥妙何在?

这些问题,是不是都很有魅力呢?

很难找到一位完全不理朝政的皇帝

问:面对大变局,明朝是如何回应的?

樊树志:这要从嘉靖皇帝说起。表面上,嘉靖不理朝政,任严嵩专权20年,但他牢牢掌握着严嵩,严嵩是替他办事的,所以嘉靖还是理朝政的。

嘉靖自比尧舜,海瑞上书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气得嘉靖把奏章摔在地上,要立刻逮捕海瑞。太监说:海瑞不会逃,他带着棺材来的。

嘉靖要杀海瑞,徐阶劝谏说,海瑞是以死求名,杀他就中计了。嘉靖承认,海瑞说的都对,但只是私下对徐阶才这么说。

张居正能开启万历新政,因他拥有巨大权力。张居正既是首辅,又是皇帝的老师,万历称他为先生。张居正自称是“吾非相,乃摄也”。此外,他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结成权力同盟。

张居正改革很成功,但“威权震主,祸萌骖乘”,这句话出自《汉书·霍光传》,所以张居正下场很惨,比高拱、徐阶惨得多。张居正早意识到这一点,他想退休,可太后不批准。

皇权历来如此。嘉靖皇帝喜道教,穿道士服上朝,要大臣们也如此,严嵩立刻照办,夏言却依然穿朝服,他后来的下场是弃市而死。

张居正死后,万历因大权长期旁落,所以对权力抓得特别紧,诸事都由他来定。他长年不上朝,据我考证,他有疾病,人又胖,后期已无法行走。他对两位太后很孝顺,每天去看望,都是坐轮椅,由太监推着走。这种形象自然不便上朝,但他常开御前会议。

皇帝对权力都非常敏感,很难找到完全不理朝政的皇帝。即使是天启皇帝,他喜欢玩,魏忠贤总趁他玩的时候去请示,这是钻空子,但魏忠贤依然要去请示。

所谓东林党,是政敌编造出来的

问:因《明朝那些事儿》,很多读者认同“明亡于东林党”,您怎么看?

樊树志:历史著作必须言必有据,这是它和文学作品根本的区别。《明朝那些事儿》带有文学色彩,不能当信史看。这就好比《三国志》与《三国演义》,各有各的价值。

说“明亡于东林党人”,简直是无稽之谈。

东林书院是一个民办学校,他的宗旨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弘扬儒家正统学脉。被别有用心的政客扣上“朋党”的帽子,诬为“东林党”。明末学者吴应箕说:“小人欲空其国,必加之以朋党。”

在东林书院院规中,明确禁止“评有司短长”“议乡井曲直”。至于说利用万历二十一年“京察”之机“专权结党”,那就更不对,东林书院是9年后才设立的。

东林党是政敌强加给东林书院的蔑称。如今不少学者在论述这段历史时,不称“东林党”而称“东林运动”,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在写《东林书院与朋党之争》时就是如此。

杀魏忠贤是崇祯最值得称道的政绩

问:许多网友说“崇祯死前后悔杀魏忠贤”,确有其事吗?

樊树志:这更是信口雌黄,不值得一驳。

首先,崇祯皇帝并没有杀死魏忠贤,而是把他流放到凤阳去看管皇陵,半路上,在旅舍中自己上吊而死。崇祯皇帝下令清查阉党逆案,是他一生最值得称道的政绩。夏允彝《幸存录》说:“烈皇帝不动声色,逐元凶,处奸党,旁无一人之助,而神明自运。”文秉《烈皇小识》说:“肘腋巨奸,不动声色,潜移默夺,非天纵英武,何以有此!”

其次,所谓“后悔”云云,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胡编乱造。谓予不信,请看我写的《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

《明史·顾宪成传》写道:凡是反对魏忠贤的正直官员,“率指目为东林,抨击无虚日……崇祯立,始渐收用,而朋党之势已成,小人卒大炽,祸中于国,迄明亡而后已”。分明是说,魏忠贤之流一手操纵的党祸到明朝才止,说“明亡于东林党人”,岂非颠倒黑白!

明朝为何亡国值得深入讨论

问:在时代巨变前,明朝的主要失误在哪里?

樊树志:这个问题过于宽泛,牵涉面很广, 《重写晚明史》的后四卷,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很多读者都有这样的疑问:经济成就傲视世界的大明王朝,为何在内忧与外患的双重夹击下,迅速走向覆亡?

历史学家对于明朝灭亡,有各种各样的分析:有的说,明之亡实亡于万历,指的是朝廷衮衮诸公纠缠于党争,皇帝勤于敛财疏于临朝;有的说,明之亡实亡于天启,指的是魏忠贤阉党专政倒行逆施,之所以未即亡,因祖宗恩泽未尽,孟森先生曾说,崇祯皇帝如果在万历以前,决非亡国之君,在天启以后,则非亡不可。

孔尚任在《桃花扇》的篇末感叹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明朝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确实是值得深长思之的问题。有读者把它简单归纳为几句话,如:仅仅有经济繁荣,没有政治体制的相应变革,没有把内忧与外患消弭于无形的能力,那么,培育繁荣盛世的王朝就会走向末路。对此我不持异议。

究竟如何,各位可以深入探讨。

—原载于2018年11月6日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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