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文,我们来看在徐光启等人设计的方案中,葡萄牙佣兵扮演着什么角色。

明代的边疆危机,其实是两千年来,历代中原王朝边疆危机的总回归。从16世纪末开始,历史上中原王朝经营北方面临过的一切问题,在明朝这里出现了总爆发。

中原王朝的“出塞犁庭”,长远后果反而是为草原帝国的崛起清扫障碍

而明王朝应对这些危机的手段,也非常简单粗暴——把历史上用过的所有办法,组合起来再用一遍:守长城、雇佣藩兵、朝贡羁縻、开辟隔离带。

当然,这里的“所有办法”,不包括岁币与和亲,这也是很多人称颂“刚明”的原因之一。

但是,明朝这种完全丧失弹性的国策,导致了一个现实后果——一套操作下来,明朝的边防成本高居历朝之最。

农耕帝国的治理极限,决定了永乐朝的极盛版图只能高成本、短时间地维持

缘起

如果明朝的目标只是和草原保持对峙,那这套方案也算及格,开拓无望,守成足矣,就是日子过得紧巴点。

但是,后金在东北的崛起,打破了这种平衡。

历史上,在中原、草原大对峙的局面中,只要东北方向出现了第三方,并且这个第三方有能力在东北站稳脚跟,那么最后都会由其来主导,结束对峙局面,一统天下。

东北是游牧和农耕世界的过渡地带,这里发育的势力,兼容草原、中原两套治理逻辑

具体原因我在前面专门撰文写过,这里不再重复,大家只要还记得“过渡地带”现象就够用。

在明代的棋盘上,除了东北这个中、草原过渡地带,在大陆与海洋之间也出现了一个过渡地带——澳门。

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贿赂明朝地方官,登陆澳门,开辟口岸,与大陆商人做生意;隆庆六年起,葡萄牙人开始向明廷缴纳白银,租占了澳门,盖房定居。

但是,葡萄牙人并不满足,因为明廷一直拒绝正式通商,这样前者就只能通过行贿,换取当地衙门睁只眼闭只眼,靠一根小吸管从内地的大水池里嘬水。

地理大发现之后的两百年里,在亚洲洋面上,西班牙、荷兰、葡萄牙等国的冒险者纷至沓来

而在明朝的字典里,所谓正式通商,就只有朝贡贸易这一种理解,而且只能发生在明朝和藩属国或者羁縻部落之间,换句话说,就是发生在明与“夷”之间。

虽然明人把来自西欧的冒险者们也称作红毛藩、红毛夷、红夷,但在排位认同上,这些个洋“夷”尚不具备向大明朝贡的资格。

明朝终会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只不过率先发难的不是“红夷”,而是“东夷”。

在区域整合层次上,后金丝毫不逊于大明,因而比瓦剌、鞑靼等势力更难对付

困局

从努尔哈赤攻陷抚顺开始,明朝就意识到,后金问题才是帝国的头号危机,必须全力进剿。

几番交手下来,明朝认识到,战略上,自己对后金的定位是准确的,但战术上,后金是一个全新的对手,凭帝国现有的武力,也许真的搞不定它。

在线性思维下,人们很容易落入这样一个误区:明朝有人数优势,套用“多少个换一个”的模型,一定能吃掉后金啊,怎么就打不赢呢?

战争归根结底是组织力的较量,“对子换命”只是一厢情愿

前面的文章中,我们就明军的火器技术,讨论过线性思维造成的认知谬误,今天,我们沿用这个思路,看这种把战争简化成全民“对子”的想法,在真实世界中有多么幼稚。

大明开国设立卫所兵制。《春明梦余录》记载“国初置卫四百九十一,所三百一十一”,按一个所1120人,一个卫5600人的平均编额,概算明初时,全国总兵力310万。

明军虚高的数量之下,质量的水分也同样堪忧

另据吴晗在《读史札记》中的研究,明军各阶段的具体兵力是:洪武25年以前120万,洪武26年以后增至180万,到永乐朝,曾达到280万的峰值。

综上,明初全国总兵力当在200万至300万之间,就当时中原不满一亿的总人口来看,这个体量之庞大,确实恐怖。

更恐怖的是,朱元璋称“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粒米”。

大明是唯一一个成于农民起义,又亡于农民起义的王朝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这个口号只是朱元璋基于国初的人地关系、经济结构所憧憬的一个“美丽的梦想”,洪宣之际,明朝的军事成本就开始抬头了。

正统以后,明朝财政被巨额的国防成本折腾得七荤八素,从宣德开始,明朝正式确立募兵制,为帝国军力强行续命。

总之,开国仅半个多世纪,大明就陷入了“军队越来越弱,军费却越来越高”的困局。

募兵的战斗力确实高于卫所兵,但养兵成本也更高

那么到了后金发难之际,明朝军力如何呢?万历朝中期,也就是17世纪初期,兵部的报告指出:“九边额军八十六万有奇,实不下五十九万有奇。”

如果用线性思维来想,哪怕是凭这59万,吃掉它后金的5、6万人,也是绰绰有余吧?

线性思维的幼稚,就在于无视真实世界的复杂性,而在真实世界中,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

组织内部的成本累积,决定了组织一旦过度庞大,光是体重就能把自身压垮

事实上,在系统内部各种成本的制约下,明军在辽东方向上,一场决战能够动员的最大兵力,不超过15万。

明军对后金/清发起的三次攻势会战,主帅分别是杨镐、王化贞、洪承畴,他们指挥的兵力从未超过这个数字,而且实战中,能同时在线的兵力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达不到。

更何况,就算明军能动员15万人,并且一次性压上,与后金主力大决战,辽东也没有一块战场能让这15万人围着对方5万人,一个一个对子。

而且就算是对子,明军就一定能确保“5个换1个”吗?

如果连“换命”都解决不了后金,大明就必需考虑“革命”了

所以,无论从宏观程序,还是微观算法上,大明穷尽所有传统方案,都解决不了后金问题,但这又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必须要解决。

既然传统方案不行,就另请高明吧。

但新的方案,也并非完全没有传统的影子,这就是:以夷制夷。

只不过这次的“夷”是洋夷——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打着大明主意的同时,大明也在打着葡萄牙人的算盘

内耗

宁远之战后,徐等人“购西炮,募葡兵”的提案终于御前获准。

有了前几次被反对派掣肘的教训,徐光启、李之藻等人不敢耽搁,立马安排工作组赶赴澳门。

工作组到了澳门,很顺利就买到了火炮,招到了雇佣军,原因有二:

1.徐等人本就是教会中人,因此葡方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有求必应;

2.徐等人在朝廷那里争取到的待遇非常优厚:

招募统领(领队)1名,年薪150两,每月伙食补助15两;

招募炮手(高工)4名,年薪100两,每月伙食补助10两;

招募通事(翻译)2名,年薪80两,每月伙食补助6两;

招募兼伴(助理)13名,年薪40两,每月伙食补助3两。

从“佛朗机”、鹰隼铳到攻城炮,独步东亚的火器技术,就是葡萄牙人与大明讨价还价的本钱

这个待遇有多优厚?对比一下明军的薪资水平就清楚了:明军一个正千户,月粮16石,按崇祯年间的北方粮价,1石折银6至9钱,平均算下来,折合年薪144两,大致与这批雇佣军的统领相当。

但是,如果把伙食补助也加上,则一个雇佣统领的薪酬,折合月粮37石,根据《万历会计录》开列的标准,相当于明军一名指挥使或都指挥佥事的水平(35石)。

指挥使是什么职级?正三品武官,统领一个卫,麾下人马五六千。

即使是最低阶的雇佣兼伴,明朝给出的待遇也超过了一名所镇抚,仅比百户略低。

仅凭本土的火器和火器部队,大明很难在与后金的较量中占得上风

如此优厚的待遇自然惹人眼红,偏巧这批雇佣军的装扮还是奢豪浮夸西欧风,一路上回头率极高,内地百姓哪见过这个,一时间舆论大哗。

最后,碍于各种压力,只有统领和炮手获准北上,其余人全部打发回澳门。

这一幕是否似曾相识?不错,上一篇文章中写过的事情又发生了——大明王朝不是一个均质整体,其内部的各种守旧势力就像亢奋的免疫系统,对外来事物保持十二分警觉,时刻准备排异。

在反对派眼中,任何细节都可以作为口实,成为把柄

挣扎

就在反对派即将得逞之际,敌人又为徐光启送来助攻。

当年年底,皇太极率军绕开宁锦防线,取道蒙古高原,从大安口破长城而入,攻陷遵化,兵临燕京,袁崇焕闻讯,提九千辽兵紧急入卫,这就是己巳之变。

己巳之战中,对垒双方的阵营中,都有蒙古骑兵的身影

偏巧在这个节骨眼,由葡萄牙军官公沙·的西劳率领的炮队也抵达京郊,听闻涿州告急,便入城支援,在城头架设大炮,指导居民布置防御。

一个月后,敌军撤退了,涿州并未受到攻击,一时间,京畿舆论尽称是西洋大炮和公沙炮队救了涿州。

崇祯闻讯,龙颜大悦,传旨召见这支“洋救兵”。公沙·的西劳受宠若惊,当即提出要回澳门,再招三百葡萄牙兵前来“跟踪追击深入彼国(后金)之境,恢复明朝版图”。

虽然尚未与后金直接交手,但仗着火器给力,葡萄牙雇佣兵们很有信心取胜

乘此舆论高涨之机,徐光启也奏请“拣选将卒,试验铳炮……尽快北上”,并称“如此事办妥,则数年国耻,一朝可雪”。

但徐的同僚们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得意”, 前脚敌人刚走没俩月,后脚兵部就给徐光启发文,要他把葡萄牙炮兵派往各镇,去当教官、当顾问。

徐光启回复:“诸夷人少,不便分拨赴边。”葡方则提出先回澳门招兵,并获得了批准。

谁料,葡人刚一离京,朝中的反对派就坐不住了。当年五月、六月、十二月,礼部给事中卢兆龙先后提交三封奏疏,主题思想就一句话:“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习先臣戚继光之传者亦自有人,何必外夷教演?”

在反对派看来,大明火器“自成体系”,聘请洋教头很失宜

崇祯批复:“此奏亦有所见,所司其酌议。”意思就是:“他说的也有道理,各部门看着办吧。”

这个批复的风格很“崇祯”——反复无常,不拿主意,不担责任。

各部门商量的结果是:继续遣返。

于是,历史又重演了第三遍:和十年前一样,还是在江西——新招募的巨炮队刚刚走到南昌,突然接到了崇祯“停召葡兵来京”的谕旨,于是150名葡萄牙雇佣兵就地解散,遣回澳门,仅传教士陆若汉等人继续北上,回京复命。

身经百战的公沙·的西劳,最终为大明战死疆场

终局

徐光启知道,指望朝廷是没戏了,只能自己干,于是在他的提议下,陆若汉和公沙·的西劳等人,携带全部家当,离开京城,前往登州。

登州巡抚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学生,也是徐光启“教会派”中兵权最高的一个,坐镇胶东,与辽东隔海相望。

徐光启曾在《钦奉明旨敷陈愚见疏》中提出:应建立一支“现代化”部队,“拥西洋大炮十六位,中炮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并建议由孙元化在登州先“团练一二营,渐次增广,逐步建有十五营,则可致胜”。

而公沙等人的到来,更是为这支“现代化”部队的打造,给出了实质性的指导。

无奈之下,徐光启开始独立于明军体系之外,按照自己的构想编练新军

眼见练兵已有成效,装备亟需扩充,徐再次奏提购募,崇祯下旨兵部“再行参议,先择目前要务紧关条议酌覆”。

意思就是:你们再商量一下,捡重点的抓紧办。

具体指示一概没有,就是模模糊糊,反复提醒,让你自己琢磨啥是“重点”。

而崇祯的对手——皇太极,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更有立即就做的执行力,他也没有再给崇祯机会——1631年底,大凌河城破,明军在辽东最后的精锐全军覆没。

大凌河之战中,后金的大炮已经能在关键局部压制住明军火力了

孙元化急命孔有德率领新编练的“现代化”军队出关救援(虽然已经来不及了),这支军队也果然不负所学,用手中的火炮攻城拔寨——登州。

崇祯四年十二月,孔有德叛于吴桥,旋即率军杀回山东,并于一个月后攻陷登州。

值得一提的是,在兵变如山倒的逆境中,公沙率领的葡萄牙教官们,成为了登州城最后的守卫者——公沙本人亲自登上城头,向叛军抛掷炸弹,叛军用弓箭还击,公沙等人力战而亡。

在“贪财”的外表下,葡萄牙雇佣兵们对战斗本身有着更偏执、更纯粹的热爱

思辨

在当时的人看来,无论是雇佣葡兵还是招募“夷丁突骑”,都是为了应对国防危机而“以夷制夷”的策略,但当时的人没想过的是,在战斗力生成方式上,葡萄牙“洋夷”与以往的任何夷兵都不同——这是一支以理性和技术作为战斗力基础的部队。

葡萄牙佣兵,在体格上并不比蒙古骑手更强壮,也未必在智力上比女真猎人更聪明,但是,他们在理性与技术上的优势,使得他们在面对上述对手时底气十足。

佣兵攻略:把经验积累抽象化成可迭代升级的知识表达,进而发展出理性的技术和军事科学,以此来武装自己

“学者们指出,欧洲人既没有发明火器,也不曾垄断火器的使用权。然而,大范围制造、分发火器并努力提高其致命性的研究,这样的行为只属于他们。”——摘自《杀戮与文化》

从16世纪起,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的冒险者纷纷出现在亚洲海域,不可避免地要与当时的明朝发生碰撞,而他们带来的基于理性与技术的“军事科学”,在古老的东方看来,也是一种陌生的事物。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17世纪的明朝,并不具备兼容同时期欧式军事科学的条件,就好像一个用惯了算盘的人突然面对计算机时,中间复杂的认知断链,会让他觉得还是算盘更好用。

在尚不具备“科学”土壤的条件下,徐光启等人选择跳跃发展,先让“技术”开花

而徐光启等人的伟大之处在于,无论他们是否感知到了断链的存在,都不影响其迈出第一步——计算机太难,就先给他一个计算器,让他建立起“指令输入-黑箱运算-显示输出”的概念,继而在实践中逐步解锁逻辑符号、电路和编程的知识,最后,当这个人面对计算机时,相信他已经能像拨弄算珠那样,熟练地敲击键盘了。

无论在现实中是否拯救了危局,徐光启等人的这种务实精神,是值得赞赏的。

徐光启:立足本土,放眼世界

那么,在火器的发展史上,欧洲的科技树是怎样生长的呢?下期我们继续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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