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時，樂師李延年創作一首歌，哀怨而優美：“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天子悵然若失：“到那裏能夠得到這樣的佳人呢。”李延年就把自己的妹妹帶進宮，她的氣質高雅，容貌嬌豔，儀態端莊，風姿絕世，亭亭玉立，後宮的女子在她容貌的襯托下黯然失色，漢武帝覺得，用任何言辭都是無法描述。他欣喜異常，就封她爲夫人。一番山盟海誓，天子終日凝視李夫人，未嘗有片刻忘懷。

直到有一天，李夫人臥病在牀，天子探望時，她用袖子遮住容顏，不肯相見。天子十分不高興，離開後，李夫人才感傷地對人說：“我之所以不見天子，是想讓她永遠記住我美麗時的樣子。”過不了多久，她便凝然長逝。天子萬分悲痛，召集畫師勾畫李夫人的容顏，放在甘泉宮中，日日顧盼，想着李夫人的一顰一笑，日漸憔悴。他悲痛地吟誦着爲李夫人寫的詩：

裙袂掛在那裏隨風飄蕩，卻再沒有熟悉的香氣；塵埃堆滿了庭院，足跡悄然離去。偌大的宮室充滿我的寂寞，我的思念就如同院子裏的落葉，居無定所。看着你的容顏，世間的一切，都彷彿黯然失色。

看着天子日益消瘦，大臣們擔心不已。有人向他推薦新的美人，但天子卻視若無睹，有人向他推薦一名叫李少翁的術士，可以引來李夫人的魂魄，和他相見。李少翁在甘泉宮中修建高臺，畫天、地、泰一諸神，日夜祈禱，用華美的祭具和豐厚的祭品祈求天神，一年不見靈驗，擔心天子怪罪，就將帛書藏在牛腹中，謊稱是上天的旨意，卻有人認出了李少翁的筆記，天子大怒，誅殺李少翁。東方朔說：“陛下難道忘記返魂香了嗎？”漢武帝這纔想起，數年前通西域，月氏國貢返魂香三枚。大如燕卵，黑如桑椹，正好長安瘟疫，死傷身多，點燃返魂香之後，香飄百里，諸多死者復生。內臣急忙說道：“陛下，宮中已經沒有了返魂香。”天子立即下令，全國搜索返魂香，其時，武帝方征伐四夷，有歸屬者即封爲侯，小月氏若苴王被封爲騠茲侯，扞者王被封爲狐讘侯。天子更是嚴令他們奉獻返魂香。有人說，漢武帝找到了返魂香，點燃之後當夜李夫人的魂魄就來相見，一個身影翩然而至，卻又徐徐消失，陰陽相隔，縱然李夫人容貌如昔，也難得一見，他悲哀地嘆息道：“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他又一次悽然長歌，內臣、宮女無不淚如雨下。

東方朔道：“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歡娛勝黃金。陛下已經知曉生死難逆，又何必讓她的魂魄不得安息。”

漢武帝大悟，下令譭棄返魂香，此生再不說起死復生之事。

支俊娓娓到來，面色有一絲淒涼：“返魂香乃是天下之至寶，那些月氏王，羨慕漢廷的強盛和皇帝的英明，欣然來投，皇帝在未央宮拜他們爲侯，讓他們在中原定居，誓言讓他們永遠富貴，可惜，爲了區區還魂香，卻讓月氏諸侯失去封地，子孫流離，苦不堪言。”

“這是個好故事。”蘭在階笑道，“不過返魂香是天下至寶，已經有一千多年不曾出現，你又怎麼敢說我擁有此物。”

“你或許沒有，但是令祖卻有。”支俊的話讓蘭在階心頭巨震，看着他臉上陰晴不定的樣子，支俊又道，“令祖諱秉詳，陝西千陽人，萬曆八年任永和知縣，正逢大旱，他宵衣旰食，奔波於途，廢寢忘食求解救之策。那年，仙芝坊龍吞泉村地陷，地下有異香傳出，方圓十里都能聞到，三日方息，當時永和人以爲不詳！陰陽官說這是妖氛，蘭知縣前去調查，說：‘此香草也！‘下令將陷坑盡數焚而填之，人心方定。萬曆十年，大災方止，奇怪的是，往年大災，縣內必定死傷慘重，而這次大旱，竟然少有人亡。上級還稱讚蘭知縣調度有方，措施得力。等到災情結束後，縣中傳言，陷坑中是一座古墓，墓中有金冠、玉衣、圭壁、銅器、車馬、竹簡。更有人道，墓陷之日，壁上有畫栩栩如生，所繪之人，皆高鼻深目，蓋胡人也。令祖聞而大怒，下令徹查造謠之人。但傳言卻久久不能平息，直到他離任的時候，送行的鄉大夫看到他行囊空空，方知令祖的清廉和傳言的謬誤。”

蘭在階低頭不語，他的手緊緊攥着酒杯，稍稍有些顫抖，好半天才鬆開手，勉強笑道：“先生道聽途說，倒是頗爲精彩，連我都是第一次聽說。永和有這樣的窮地方，難道古代竟然也有如此豪富的王侯不成？”

支俊輕輕搖搖頭笑道：“都說蘭典史就如同城南的靈液泉一樣清澈，坦蕩。難道你不知道漢武帝時，永和是狐讘侯的封地嗎？《史記》雲：‘以小月氏王將衆千騎降侯。食七百六十戶，侯扜者。‘小月氏王在敦煌一帶，地處商道之上，富甲一方，內附漢朝後被封爲狐讘侯。後來改爲狐讘縣，到了北周時，才改名永和。“

蘭在階心中一沉，自從他到永和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驚慌過，他盯着支俊，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支俊又笑了，他像一位獵手看着獵物一步步走入陷阱一般高興：“蘭典史莫慌，說起來，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這十多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藉口節約開支，開除了架閣庫的庫司，我都沒想到架閣庫竟然有如此多的祕密，蘭典史卻想到了，這些年修改文獻，暗自銷燬文書，萬曆八年的事情已經被你抹掉了。不僅如此，蘭典史還抹去了狐讘侯的存在，對了，那個狐狸定城的故事就是從你到永和開始流傳的？”

“你是什麼人？”蘭在階又一次問道，支俊說的越平靜，他就越趕到驚恐。支俊說的一點都不錯，架閣庫的文獻是他處理的，狐狸定城的故事也是他編出來的，

漢代時，縣衙發動勞役修建縣城，那是在一個冬天，大雪紛飛，勞役們都在痛罵，從來沒有在冬天徵發修城的事情，但是縣衙的命令是無法違背的，天氣寒冷，草木蕭瑟，羣山間莽莽蒼蒼，覆蓋在一片雪白下，人們在雪中釘下木樁，就回帳篷睡覺，到了第二天，木樁不見了。勞役們悲憤異常，紛紛痛罵偷走木樁的人，發泄怒火後，有一次在雪中釘下木樁，還留下人看守，奇怪的是，第二天木樁又不見了，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狐狸來過的腳印。人們順着腳印追尋，終於找到木樁。大家認爲這是狐仙的點化，是上天的安排，就把城址挪在今天的仙芝谷。縣的名字也被定爲狐讘。蘭在階編撰這個故事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人們忘記這裏曾經有一位來自西域的小月氏王，有一位狐讘侯，他驚喜地發現，這個故事太優美了，以至於沒過多久，大家就都認可了這樣的說法。當支俊揭破他的用心時，內心的恐懼可想而知。

“蘭典史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爲什麼放着知縣不做，心甘情願在這裏做一個不入流的典史？”支俊說的依舊很平靜。

“你到底是誰？”蘭在階瞳孔收縮，絕望地看着支俊，再次問道，眼前的人一臉絡腮鬍，心思卻如此慎密，讓他防不勝防，說的話語就如同錘子一樣，一句句砸在他的心頭。

“我姓支。”支俊故作驚訝地說，“難道蘭典史還想不起來我的身份。”

蘭在階一震，他突然間明白了，這位支俊很顯然就是狐讘侯的後代，支姓淵源甚多，其中的一支先祖正是小月氏人，兩漢之時，留着西域的大、小月氏，已經進入中原的侯國後裔，越來越多的月氏人散落中原，東漢末年，支讖、支亮、支謙三位高僧在中土弘揚佛法，人稱“天下博知，不出三支“。支讖更是第一位翻譯梵文經書的僧人。西晉末年，月氏武將支雄、支屈六隨石勒起兵，其中支雄勇冠三軍，曾爲龍驤大將軍。他們以支爲姓，本來就有不忘出身之意。

蘭在階苦笑，自己本應該早想到這一層：“先生到永和來，想必也有一些不可言說的緣故吧？“

“蘭典史說的不錯。“支俊露出一絲笑意，舉起酒杯說道，”說起來我們目標一致，我還可以幫你達成心願。我們應該乾一杯纔是。“

蘭在階卻沒有動，他已經恢復了平靜，目不轉睛地看着支俊冷冷地說：“先生還是先說說自己的要求？“

支俊笑的很開心：“蘭典史，趙玠大人的位置看起來不穩了，作爲他的幕僚，我恐怕也得跟着他滾蛋，你還是先想想辦法，讓我留下來，其他的合作，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

隰州府。

楊起鳳氣得渾身顫抖，趙玠竟然如此糊塗，實在出乎他意料，從斷案的形勢上來看，這起案件一點也不復雜，婚書、彩禮確實是婚條的基礎，女方接受了彩禮，就等於承認了婚姻的有效性，但趙玠的取證過於簡單，尤其是對媒人，幾乎沒有任何盤問，就相信了她的證言。楊起鳳擔任御史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他還想着如何挽回這件事情，永和鄉大夫們聯名的書信就到了。

“古有羅敷之女，不以採桑爲貧，拒太守之求偶。今柳氏之女，貞烈自許，百金不能奪其志，亂命不能易其心，其情堪憫。“藥、李、薛、靳、段等數家都在信上具名，請求知州大人予以表彰。

劉元看過信立即說道：“趙玠完了。大人應當立即彈劾。“

楊起鳳仔細看了幾遍來信，嘆口氣說：“眼下事務繁巨，我實在不想再起波瀾，京中來信，李尚書的處境越來越艱難，這時候不能給他幫忙，我心中有愧。不如我去趟永和，調解此事如何？“

“大人，已經來不及了。您看，幾家在信中寫道‘亂命’，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他們表彰柳秀姐是假，懇請撤換趙玠纔是真的。“劉元笑道，”若是讓巡按御史知道，我們就被動了，當機立斷，這纔是您現在需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