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話

子安

硯是文房之物,有着書寫使用和文人賞玩的雙重性。在悠遠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一直受到文人墨客的喜愛與讚美。當今天的我們將一方優美的古硯置於掌中時,不僅僅感受到情與美的搖曳,同時還可以感受到沉甸甸的歷史。

我踏入古硯的領域,源於制硯初學時期的臨摹學習,由於和專業興趣有關,經歷了最初的茫然後,不知不覺間已喜歡上這個世界。那時還不具備收藏的條件,只是看我的老師買古硯。在看與學中積累知識,逐漸就心領神會了。

古硯證明着一個民族的深厚的文化底蘊。古硯的存在讓我們感受到一段實在的歷史,並非想象中那樣觸不可及。

遠古制作一般只求實用爲主。隨着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進步與發展,書法繪畫的繁榮,促進了文房用硯的講求,硯逐漸成爲文房專用的書寫文具。

硯在文人心目中除“終身與俱”外,還作爲家傳之寶。最早可見晉《陳留志》雲:範喬年兩歲,祖父馨卒,臨終撫其手曰:“恨不見汝成人,以吾所有硯與之。”

生長在歙硯的故鄉徽州,有了接觸大量傳世古硯的機遇。每當遊走在古玩店中,看着那些“破舊東西”雜亂的堆放一旁,好比走進了寶庫,讓我心動不已。

多年以前我就是在那裏買到第一方古硯,在陰暗的櫥窗下一方文雅的傳世宋代蟬形歙硯靜靜的躺在那裏,一見之下使我激動異常。在得到店主允許後上手細觀,質潤紋美,抽象簡潔的蟬形硯池,背制乳釘足,線條圓潤飽滿。文雅從容的氣息讓我愛不釋手,這種愉悅來自它經歷過歲月的滄桑。真正的古物是有靈魂的,古物的靈魂就是一直在向後人訴說它的歷史。店家當然是看出了我的喜歡,所以基本沒能讓價,最終以不菲的價格購下。

宋代蟬形龍尾硯(自藏)

收藏古硯首先是對石材要有認知。稽古制作,材質多用陶、瓦、磚、雜石等,只是爲了滿足使用的需求,製作簡單,多爲史料價值。

唐代時,由早期陶硯製作工藝改進的焙燒澄泥硯,質地細潤,色彩豐富古雅,深受士林書家喜愛,且有了品評的言論。同時優質天然的硯材出現並且得到使用,使其自然的本質逐漸走入了文人的視野,受到文人們的尊崇與讚譽,其中以端石、歙石、紅絲石、洮河石最爲世人所重。

箕形、鳳字硯是唐硯的主要硯式。宋代米芾《硯史》中《樣品》一節對其形制演變考證甚詳。從目前出土的實物標本看,箕形、鳳字形石硯的產生、成熟、流行的歷程完成於唐代。1965年12月廣州動物園出土的箕形唐端與1976年合肥機務段唐開成五年墓出土的箕形歙硯是端、歙石材開採初期製作的珍貴實物標本。其製作工藝已經成熟,體態端莊、氣息素樸。時下涉足收藏的愛好者很多,古硯收藏隨着近年文房熱的升溫,越來越受到關注與追捧。

1965年12月廣州動物園出土的箕形唐端

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藏

在中國古代,士林文人們早有嗜硯藏硯之風尚,籍以陶冶性情、抒發幽思。《全唐詩》就有不少詠硯詩作。

五代南唐時是歙硯發展史上極爲重要的時期。宋代羅願編撰的《新安志》載:“南唐元宗,歙守獻硯,薦工少徽,擢爲硯官。”又見唐洵《硯錄》雲:“李後主留意筆札,凡所用澄心堂紙、李延圭墨、龍尾硯,三者爲天下冠。”文風鼎盛的時代,皇室的推崇及士林文人對文房用具的喜愛與重視對歙硯製作與發展起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製作水平得到了提高、硯式也逐漸的豐富起來。

五代箕形抄手歙硯(自藏)

北宋是歙硯製作的成熟期,一些具有高度審美與文化修養的文人蔘與了製作。文人審美理念的注入,賦予了歙硯極豐富的精神和高尚品質。文人思想與工藝的融合,使歙硯愈加顯示出“仕”的風韻,審美意識亦隨之昇華。使歙硯的使用功能和藝術審美都達到真正文化意義上的巔峯。宋代歙硯釋放出的耀眼光芒——靈性、智慧、優雅。

筆者藏宋代支履樣龍尾石硯,硯面開履形池,刷絲紋豎取縱貫硯面,絲紋細密勻淨若秀髮,絲絲麗紋精彩至極。宋代·汪彥章有《刷絲硯詩》傳世,“冰蠶吐繭抽銀色,仙女鳴機號月窟。故令玉質傲松腴,萬縷秋毫添黼黻。”,描繪生動傳神。履同“鞋”,古人求取學問,必求深廣。琢石履形爲硯,或許就是蘊涵“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之意。

宋代鍾樣龍尾硯(自藏)

當夜靜無人之時,燈下撫摸把玩一方方藏硯,恣意享受古人工藝的精美、體會其中的微妙之處、幻想先賢觀此紋理時的驚歎、執墨在硯上游走、賦詩揮毫染翰落紙如飛時的情境,在享受文化的魅力與收藏的樂趣時,會感覺古物穿越時空,讓自己和古人有了面對面的交流。

宋代文人士林階層有前所未有的優越地位。癡賞、品評、收藏蔚爲時風,以致硯林中許多逸聞趣事至今膾炙人口。如《春渚紀聞》載:宋徽宗命米元章書大屏風,顧左右取筆硯,使就用之。芾書成,即捧硯跪請曰:“此硯經臣濡染,不堪復進上御”。徽宗大笑,因以賜之,芾蹈舞以謝,即抱負趨出,餘墨霑漬袍袖而喜見顏色。

每一個與收藏結緣的人對於其中的樂趣都是深有體會的。看到心愛之物時的心動、買與不買是的斟酌兩難、擁有時的喜悅、買到贗品時的失落,都讓收藏者難以忘懷。收藏還可以在學習中充實、完善自我,從中受益成爲學問家,氣質自然儒雅。收藏是一門綜合的學問,需要理論和實踐的結合,這無疑使人生變得更加豐富。

宋代硯藝製作創造了許多硯式。筆者藏宋代琴樣硯,龍尾鱔肚黃石,通體呈現出美麗的黃色調,在純和的基調上更顯得華麗與高貴,非常動人優雅。琴樣硯在宋代關於硯的文獻中多有著錄,在宋代已有豐富多樣的款式。此硯質優,叩之其聲清越遠揚,線條簡潔流暢,硯背曲線優美含蓄。硯面有風化剝落,其上墨鏽、土沁融爲一體,它所經歷的歲月和歲月給它留下的痕跡,彌見滄桑古意。

宋代琴樣硯(自藏)

古人追求的是閒適、雅緻、優美的文人生活理想,提倡的是精神氛圍。紀曉嵐曾曰:無絃琴,不在音。仿琢硯,置墨林。浸太清,練餘心。又云:濡筆激吟,如對素琴。弦外有音,淨洗餘心。

自然美、工藝美和人文思想的交融,從而達到了工藝的昇華。素雅簡潔的線條,行雲流水般的曲線,正是一個時代的文人和藝術工匠智慧的結晶。

收藏唐宋硯,要注重式樣是否完美,比例尤爲重要,比例的勻稱、和諧需要長期細心的體會。還要注重體會線條、曲線是否流暢。優秀的唐宋硯有着極爲優美的造型。在光素精煉的硯式設計中讓石材的天然紋理得到完美呈現。自然的紋理造化之美亦是唐宋硯演繹的另一魅力所在。

南宋在延續固有硯式的同時,有出現一些精緻細膩的寫生硯,可以感受到受當時文人丹青的影響甚深,注重寫生,師法自然,生動、富有生活情趣,氣息單純幽雅。

宋代雙足龍尾石素硯(自藏)

唐至宋代是硯雕史上成就最高,最輝煌的時期。明末藝術家陳繼儒在《妮古錄》中言“文人之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也,一生之中最相親傍,故鏡須秦漢,硯必宋唐。”我覺得是文人對審美追求上的一種理想境界。

唐宋硯是以“線”造形,直接又抽象,賦予了線獨立的審美意義,是擺脫細節禁錮的一種視覺藝術。這一時期的優秀硯作在如今來看依然是屬於一種高層次的審美藝術,閃耀着璀璨的光芒。其製作簡潔素雅,平淡簡約的特點是人文思想內涵的體現。當然,也有許多製作簡陋、石材庇劣、民俗意味的硯,這樣的硯就失去了收藏的意義。

唐宋硯我們也稱爲中古硯。我個人是這樣理解的,“古”是古雅的。和明清硯在格調上是完全不同的。當然,藝術風格是多元的,好比晚唐詩歌理論家司空圖著《詩品》中把境界分爲二十四品,有差別,但到極致處都是美的。

明代圭樣玫瑰紫澄泥硯(自藏)

明代至清早期,硯藝製作得到了很好的拓展,特別是端硯的製作,豐富的題材及紋飾入硯,湧現了很多優秀的作品。

現藏故宮博物院的明代紫雲心端硯,質優色美,隨行琢制雲紋,衆多石眼巧爲明月、繁星,其間雲紋流動,下方硯堂石色純淨的紫藍色猶如一池泓水,畫面清新恬靜。此類景、情結合的作品如詩如畫。

形式、技法、趣味更加自由多變,新元素的注入也是時代需求的必然產物。

明代紫雲心端硯(故宮博物院藏)

明清時期的硯藝製作上還可看到對各種具體物象的仿生入硯,如動物、蔬果、花卉等,富有生活情趣。筆者藏清代木葉端硯,麻子坑石。正面一主葉片爲硯堂,硯背三葉附於主葉之上,穿插層疊,生機盎然,屬於清代優秀的製作。不足之處是枝梗製作生硬,缺乏結構,不符合畫理。

明代太史樣高眼抄手端硯(自藏)

這一時期出現了一些制硯名家,如清初琢硯名家王岫君,江南人,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其山水硯兩方,硯石與雕琢融合自然,古樸有致。在當時享有盛譽,可會意而不可言傳,時推江南第一。

清代康熙年間的顧二孃也是位引人矚目的雕硯家。曾雲:硯爲一石琢成,必圓活而肥潤,方見鐫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來面目,琢磨何爲。目前博物館和私人藏家手上都有其款識的硯作,若以顧氏上述的硯論爲依據判斷,應多爲僞作。

筆者曾在臺灣《典藏》雜誌見一私人藏錦囊硯,硯側篆文(顧二孃造),其製作圓活精緻,其藝術水準是最接近顧氏之論的硯作。另日本《古名硯》中顧二孃款長生硯和首都博物館藏綿綿瓜瓞端硯也具有較高的藝術水平。

顧二孃制錦囊硯(原載臺灣《典藏》)

還有民國時期制硯名家陳端友也是不可不提的,陳氏雕刻精細寫實,宛若真物,其寫實的功力可以說達到了一個極致,一生作品主要都藏於上海博物館。筆者有幸曾在幾年前上博的一次文房展中見過幾方,可以感受到陳氏深入生活,用心體察觀察物象進行創作,其造型、構圖、技術等能力都是一流的,作品可謂雅俗共賞。其作品辟雍端硯、薄意虯松端硯是具有文人氣息的高境界作品。

陳端友制荷葉硯(上海博物館藏)

硯銘抒發文人心緒,明清鐫刻硯銘的風氣興盛,特別是自清以後蔚爲壯觀,像乾隆帝是每硯必銘,高鳳翰、黃任、朱垞、沈石友等文人也蔚然成風。有可觀者亦有牽強流俗之筆。宋代硯銘雖寥若寒星,卻淳厚儒雅,文采書風俱佳。所以相得益彰的硯銘與書法藝術之美才能增加硯的文化底蘊。

清代一些文人意趣的硯作是我很喜歡的,曾經在上博見高鳳翰銘田田端硯,隨形雕琢蓮葉三片,拙樸自如,有天然脫俗意趣。

筆者自藏清代佛手紋磚硯也屬文人意趣下的遊戲之制,古拙的硯緣上端一顆佛手伸向墨池,渾然天成,趣味怡人。這兩方硯所表現出的那種隨“心”的意象,正是文人追求的“聊寫胸中逸氣”。

清代佛手紋磚硯(自藏)

清代佛手紋磚硯(背面)

隨形之趣源於天然,王世襄在《自珍集》言:“對器物而言,不經車旋,造型不規則乃至畸形者,曰“隨形”或“天然型”。巧妙利用天然的形態、紋理,巧施雕琢,妙趣橫生。

清中後期,硯藝製作過分的追求精細富麗,繁瑣的雕飾越來越趨於民俗化、世俗化。民俗意識下的大量硯作缺乏寫生的基礎,如此自然逐漸遠離藝術的本質。藝術和工藝應有的標準不能盲目混淆。當然,在許多時候很難讓他人明白兩者之間的差別,不同層次學識的人在認知能力上,其審美情趣是完全不同的。

如今,許多人一味的追求古代銘文硯,是盲目的。硯藝的製作水準纔是其本質,藝術水準的高低決定其生命力的長久。世俗文化下的市場價值和藝術水平並不能成正比。好比繪畫,許多宋人無款畫難道就不如有款的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評價優劣的標準還是要看藝術水準。

硯作爲文房四寶之首,因翰墨之因緣,爲歷代文人所鍾情。王士禛·《北部汪蛟門傳》載:汪懋麟,既得疾,彌留。令洗硯磨墨嗅之,復令烹佳茗以進,自謂香沁心骨。文人與硯之間的情感可想而知。今天的我們可以欣賞到歷代衆多優秀的傳世古硯,豈不幸甚?當自己在把玩時,倍感興奮的同時心裏有的是一份敬畏,因爲歷史和文化是深沉的、厚重的、靜穆的。

安齋自制硯欣賞

自制風子硯 001

自制風子硯 002

自制木葉硯

自制無量壽佛硯

自制紫雲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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