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河底“抹水泥”,大理蒼山五溪生態治理惹爭議)

水泥硬化完成後的黑龍溪。圖/受訪者提供

水泥硬化完成後的黑龍溪。圖/受訪者提供

本刊記者/胥大偉

一項投資3億元的生態治理工程,最近卻因爲“破壞生態”遭到激烈質疑。

4月20日,環保組織“野性中國”的志願者,在雲南大理蒼山白鶴溪附近進行例行的定點溪流觀測時,看到工人們正在對溪流河道進行施工,大量混凝土被平抹在河底,兩側的河堤用小石塊加高並用水泥抹縫。

河底“抹水泥”的操作,在環保人士眼中,其結果是一種“三面光”的硬化河道,改變了“會呼吸”的自然河道狀態,是一種弊大於利的治理方式。

質疑的情緒如野火般在環保志願者羣體裏瀰漫,當地政府迅速叫停了工程,並主動聯繫環保組織和志願者,聽取公衆意見,進行方案修改。

近年來,大理對洱海流域的環境治理投入巨大,但圍繞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環保組織與政府博弈激烈。因蒼山溪流治理引發的爭議,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蒼山由北向南共十九峯,兩峯之間有溪水自山間流下,共十八溪。五條溪流之外的其他13條溪流,在2017年陸續經過了預防泥石流的河道硬化治理。

13條溪流成爲前車之鑑,讓“五溪治理”成爲一個備受關注的生態敏感事件,也是環保組織決心守護的最後防線。

硬化質疑

19座山峯,間有18條溪流,是蒼山的奇景。

蒼山十八溪,北起喜州,南到下關,延綿45公里,與洱海呈平行狀。十八溪以蒼山爲源,自西向東匯入洱海。溪水連通蒼山和洱海,約佔洱海水補給水量的30%,是一條條活着的、連接蒼山洱海的生態廊道。

此次引發爭議的工程,位於白鶴溪。根據官方信息,白鶴溪治理屬於“大理市洱海流域蒼山十八溪入湖河道治理工程”(五溪治理工程)項目。該項目於2019年12月29日啓動,總投資約3億元。除白鶴溪外,項目還涉及莫殘溪、清碧溪、中和溪和桃溪,這五條溪流流經大理洱海海西人口和旅遊業發展最爲集中的區域。

大理州環保部門已經對五溪治理工程進行了環評。根據《中國新聞週刊》獲得的“五溪治理工程”平面佈置總圖中等高線所示,整個工程均在蒼山海拔2200米紅線之下,2200米之上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範圍。工程不在保護區範圍內。

不過,針對這項工程,環保組織質疑的焦點在於:溪流是否有必要進行河道硬化?河道硬化就是將自然河道的土質河牀,用混凝土板或者石塊鋪砌,成爲人工硬河牀。環保志願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溪流硬化施工河段主要集中在214國道以西區域。

針對“三面光”的硬化施工,設計方的解釋是:上游河段縱坡大、水力沖刷嚴重,對河道破損、河堤底部被掏空的河段,採用混凝土結構強化加固,非上述情況的河段需做防滲時,則採用粘土防滲。

五溪治理工程由大理省級旅遊度假區管委會負責實施。度假區黨委副書記、管委會主任李志東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硬化處理的河段只佔一小部分,之所以進行硬化,主要是考慮道路和橋樑的安全,“溪流經過橋樑、道路,如果不硬化,防洪要求是做不了的。”

但多位環保人士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硬化河道意味着生物多樣性的消失,河道失去自淨能力,水土涵養功能被人爲阻斷,水流加速反而加大了道路涵洞的泄洪壓力,這事實上跟工程的目標背道而馳。

工程立項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成爲爭議雙方繞不過去的問題。

管委會提供給《中國新聞週刊》的一份情況說明中稱,“因爲五溪入湖水質較差,行洪任務艱鉅,治理迫在眉睫”。工程目標具體爲:到2020年底入湖水質基本達到III類以上,恢復溪水循環,基本實現正常年景,河道常年不斷流,河段底泥和砂石得到清理,水生植物自然恢復能力增強,河道自淨能力和行洪能力提升。

簡而言之,五溪治理工程有三大核心目標:一是清水入洱海;二是提升溪流的自淨問題和行洪能力;三是解決斷流的問題,保證常年有水。

但這三個目標也引發了環保人士和相關學者的質疑。“野性中國”創始人奚志農認爲,要想達到清水入湖,重點是截污,包括生活污水、農田面源污染,生活垃圾不要進溪,這樣纔有可能實現清水入湖,“阻斷污染物入溪,清水自然入湖,而不要老想着用工程的方式不斷去整治、折騰溪流。”

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院長俞孔堅對此持相同觀點。俞孔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大理洱海的污染問題實際上與溪流本身無關,洱海的污染源是城鄉生活污水,還有大理壩子上的農業面源污染。

事實上,蒼山十八溪水質總體上是好的。根據2019年11月發佈的《洱海及主要入湖河流水質情況的通報》顯示,蒼山十八溪除斷流的部分溪流無數據外,其餘溪流水質均達到三類水以上標準。

做成混凝土硬化水渠是否真的有利於水質變好?4月21日,在政府與民間團體就五溪治理工程的對話會上,有環保志願者提出這個疑問。

俞孔堅認爲,河道做了防滲硬化後,水流加速的同時,水的破壞力也會增加,河道硬化既不能解決防洪的問題,也不能解決淨化的問題。長安大學水利與環境學院教授王震洪則認爲,“三面光”不能解決河道自淨問題,自淨能力要依靠溝道中的植物。

至於山溪的泄洪,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褚召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就蒼山十八溪而言,不需要去做防滲也沒有必要人爲去改造。整個蒼山十八溪的防洪標準並不高,只需在橋樑等位置進行適當加固。針對斷流問題,他認爲,蒼山十八溪總體短小,部分時間的斷流是正常的。真正值得引起重視的,是在近些年,十八溪河道沿線無序取水現象嚴重,導致旱季缺水、斷流。一份數據顯示,列入此次生態治理工程的桃溪、中和溪、白鶴溪、清碧溪 、莫殘溪,沿線取水口多達17個。

水泥硬化完成後的桃溪。圖/受訪者提供

水泥硬化完成後的桃溪。圖/受訪者提供

環評博弈

早在2012年,大理市就開始系統地對蒼山十八溪進行整治,並提出爭取3年實現億方清水入湖的目標。

按照大理市相關治理規劃,十八溪河道綜合治理分爲三段:即214國道爲上段,214國道至大麗公路之間爲中段,大麗公路至洱源界樁之間爲下段。治理規劃中,上段以截石、攔砂爲主,中段爲攔污、截污、清淤爲主,下段主要以截污、治污爲主。大理市的目標是,通過對河堤加高、加固、河牀拓寬、河道疏浚的治理,保證河道的行洪安全,增強防洪功能。

此後,蒼山十八溪多輪整治大體延續了上述思路。然而圍繞蒼山十八溪的整治,環保志願者與政府間博弈激烈。

2018年,大理州國土資源局啓動對蒼山13條溪流進行泥石流及河道整治工程,內容主要爲:建谷坊壩、攔沙壩、副壩、固牀壩、肋坎和防護堤,工程範圍爲上述溪流海拔2000~2300米河段,改造的溪流均在自然保護區實驗區和生態交錯帶中。

工程啓動後,在蒼山十三溪,大量的人工堤壩被修建起來。例如,在茫湧溪,每隔一段距離就修建了一道橫跨溪兩岸的河壩,短短距離竟有五道之多。野性中國創始人奚志農在緊鄰蒼山保護界線2200米海拔的雙鴛溪河段,拍攝到在不到300米的河段,建成了九道不同類型的攔沙壩。水流的落差被人爲提高,在夏季巨大的水流沖刷下,有些固牀肋坎(一般在流水沖刷嚴重地方佈置,防止溝牀被沖刷)已經被淘空。

環保志願者對這些密集的堤壩憂心忡忡,他們認爲:當地幾十年都未發生過泥石流,啓動泥石流預防及河道整治工程,施工必要性存疑,並有重複建設的嫌疑。

雲南大學教授吳兆錄在一份意見裏,就蒼山溪流引發泥石流問題提出疑問:蒼山十八溪,產生過多大的災害?如果存在,有什麼證據?與人爲的災害相比,這種自然的災害有多嚴重,有多頻繁?證據在哪裏?

《中國新聞週刊》查閱一份資料顯示,自1950年至1993年,蒼山十八溪共發生較大規模的泥石流50多次。對蒼山十八溪建壩的科學性,有學者提出另一種觀點。長安大學水利與環境學院教授王震洪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大理蒼山泥石流主要是水石流,滑坡誘導的泥石流比較少。而且蒼山各溪流比較陡峭,因此,建谷坊壩、攔沙壩、副壩、固牀壩、肋坎和防護堤是比較有用的,可以防止溝道下切,導致地質災害。

不過,也並非只有建壩一個選項。王震洪認爲,蒼山地質構造比較穩定,主要是小型地質災害。對於不穩定的溝道,可通過工程固坡的方法解決;在溝道下游,爲了減少生命財產損失,可以留足水石流堆積區面積,不要搞建設,並做適當防護。

環保志願者還提出另一個質疑:大理州國土資源局以預防蒼山東坡發生泥石流爲理由,申請防治國家地質災害專項資金,客觀上繞開國家生態環境部的環境影響評估。

環保志願者們決定行動起來。2018年7月23日,重慶公衆河流環保文化中心向雲南省環保廳(現雲南省生態環境廳)提起“行政履職申請”,要求其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影響評價法》,對建設方雲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國土資源局“未評先建”的行爲立即予以制止,並做出相應的行政處罰,要求其採取生態恢復措施,修復自然保護區溪流生態。

不過,重慶公衆河流環保中心負責人餘劍鋒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關於蒼山13溪流泥石流及河道整治工程,是否需要環評,大理環保局和雲南省環保廳,都認爲不需要做環評。

雲南省環保廳認爲,泥石流治理工程未列入環評名錄,依據生態環境部《“十三五”環境影響評價改革實施方案》,對未列入分類管理名錄且環境影響或環境風險較大的新興產業,由省級環保部門確定其環評分類,報環境保護部備案;對未列入分類管理名錄的其他項目,無需履行環評手續。且雲南省國土廳將清碧溪等十三條溪流“泥石流地質災害勘察及治理工程”,列入省級地質災害治理工程項目儲備,不屬於環境影響或環境風險較大的新興產業。

針對這一說法,環保組織“昆明善見天環保信息諮詢中心”就該工程是否需要進行環境影響評價,向生態環境部環境影響評價與排放管理司發起諮詢。2019年2月,生態環境部環境影響評價與排放管理司回函,指出該工程“應納入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管理”。

得到這一反饋後,重慶公衆河流環保文化中心於2019年2月,再次向雲南省生態環境廳提起行政履職申請,要求該廳對建設方“未評先建”“未批先建”的行爲做出相應的行政處罰並嚴肅追究相關責任。

2019年9月6日,大理州生態環境局通知大理市自然資源局依法履行環境影響評價手續,並就如何開展環評工作提出要求。然而等到雲南省環保廳的覆函下達的時候,13條溪流的整治,“未批先建”已經基本完工,只能進行調查處理。

工程停擺

這次的“五溪治理”爭議,當地政府反應迅速,並表現出主動溝通姿態。

4月21日,度假區管委會相關部門負責人召集了業主方、設計施工單位與環保志願者進行了面對面會談。度假區管委會還表態,將邀請環保志願者和網友積極參與到項目中,爲項目提出意見建議,同時,向社會公佈意見收集郵箱。

度假區管委會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地政府已組織省、州知名專家召開五溪治理工程專家諮詢會,對方案作進一步的諮詢論證。中南設計院根據專家提出的意見,並結合概念設計中標方北京土人公司的景觀設計理念,正在對方案進行優化完善。

大理旅遊度假區黨委副書記、管委會主任李志東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方案完善後,他們將請專家進行進一步內審以後,再向社會公佈。

野性中國志願者於博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原本5月6日新修改的方案會送到位於武漢的中南院總院進行內審,但新方案具體情況官方並未反饋,環保組織並不瞭解,方案至今仍未公佈。

目前,陷入“停擺”的工程,仍讓環保志願者憂慮。一位志願者對《中國新聞週刊》感嘆,類似項目一旦立項很難撤銷,可能停工十五天又會開工。目前志願者們正在尋求包括更高級別的環境督察、當地檢察機關和媒體等多方力量的介入。

在俞孔堅看來,這場環保爭議風波的背後,其實是個選擇題,是用工業文明的思維,還是用生態文明的思維來對待自然,“兩者間的交鋒不啻於一場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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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昌宗 本文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責任編輯:俞昌宗_NBJ1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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