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有一羣被稱爲“碭山鐵娘子”的女性,她們大都出身農村,在網上賣酥梨,一年銷售超過3億。小城市就業不易,對結婚生育後的女性更不友好,她們卻能靠自己實現工作獨立,買車買房,農村女人們過着自駕遊、學習聲樂的生活。小城女性,正在跳出束縛她們的修羅場。小城女性修羅場

出門面試前,43歲的汪雲特地裝扮過。

她站在老舊衣櫃的鏡子前打量自己,寬厚的高跟涼鞋,黑色緊身熱褲,大腿和小腿撐得鼓脹。上身的紗制連體衣,可以稍微遮掩隆起的小腹,粗碩的手臂還是露了出來,塞滿坎肩袖口。她畫了些淡妝,輕淺的粉底卻遮不住黃斑,兩側臉頰些微下墜,不笑,魚尾紋便沒那麼明顯。

縣城國企下崗後,她和丈夫長期無業在家,睡得頭腦發昏,後來拿出餘錢做小生意,沒幾年也撐不下去,夫妻兩個再度賦閒。孩子漸漸大了,各樣花費越來越多,汪雲想,無論如何都要走出去。這位前國企職工決定去當超市收銀員。

但那家超市拒絕了她,原因是“年齡大了,打不來電腦。”從超市出來,她沒立即回家,在小縣城裏漫無目的地走,有家服裝店,門前貼着等A4白紙,招銷售員。汪雲在店門前來回逡巡好幾趟,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去。

她問的時候聲音有些發怯:“請問你們還招不招人?”店裏是幾個年輕女孩子,她們沒有馬上回話,先瞟一眼汪雲的穿着,其中一個女孩冷言說,“我們都招年輕小姑娘,你懂時尚嗎?”汪雲回想當年那個場景,感覺“像被人迎面澆了一盆冷水”,她不自覺低頭看到自己走樣的身材,說不出話,轉身逃開。

還是隻能從丈夫身上想辦法,學開車是條出路,可又沒本錢,只好坐着搖晃的公共汽車回鄉下,七十來歲的老爺子聽說是來“借錢”,連忙點頭說“開車是門好手藝”。

碭山曾是黃泛區,黃河留下的深厚泥沙地,適宜種果樹,在這個偏遠的貧困縣,幾乎每家人都種有幾畝梨,許多人都聽過它的名字:碭山酥梨,中國三大名梨之首。樹上的梨摘了賣給收購商,每年也能存些餘錢。老人顫巍着起身去裏屋,掀開木箱,出來時手裏端着一疊紅色鈔票,有些發舊,卻疊得整齊。

皖北小縣城的工作不容易找,尤其對女人,體力活做不過男人,帶孩子照顧家,又被困住手腳。丈夫去學車,汪雲則去了飯店端盤子,爲了孩子,她必須放下曾經那些東西。

在縣城的另一家酒樓,女工小嬈卻準備辭掉工作,她比汪雲年輕許多,90後擅長賣酒,有客人在包間喫飯,她進去“陪兩杯”,客人喝得高興,就能多銷幾瓶白酒,提成算給她。小嬈準備結婚,放棄這種工作是她唯一的選擇。

這位年輕女孩身上,是另一羣縣城女性命運的縮影。安徽有超過兩千萬農民工在外省謀生,小嬈便是其中之一。14歲那年,看到別人打工回家穿得漂亮,她也輟學跟着表姐出去,到了江蘇吳江,還是隻能住八人一間的宿舍,晚上熬夜加班直接睡在工廠,紙箱或者貨架就是牀。

最初的工資只有七八百,她自己愛花,買一千多元的諾基亞手機,也能寄些給父母,老家的土屋,先是靠邊起了兩間磚房,後來又圍上院子。到09年,金融危機後廠裏不景氣,時常開不了工,小嬈只好又回到縣城。也有其他考慮,年齡“大”了,家裏給她壓力。

結婚,生孩子,剖腹產第二天就下牀,做月子傷口痛,行動又不方便,婆婆卻要面子,從來沒給她穿過一次衣服。還是孃家人連夜趕來照顧,母親到產房時,頭上裹着圍巾,滿身是雪。孩子夜裏哭鬧,她也不敢麻煩婆婆,自己撐着疼痛的傷口,跪在牀上換尿布,等孩子睡着,翻身蒙上被子,默聲地哭。

她也在白天哭過,但家人卻以爲她只是傷口疼,自己沒工作,全靠家裏養着,滿腹的委屈說不出來。沒過幾天就出院,坐月子期間,別的東西喫不下,好長時間都喝“閒湯”,冷凍的雞肉丸子加些蔬菜,一鍋燉出來,好幾天才喫得完。她變得“產後抑鬱”,想到過死。

碭山縣的返鄉大學生武妍彥,也會在產後陷入困窘。丈夫是大學時認識的同鄉,畢業後爲了愛情回到縣城,丈夫考上公務員,一月工資不過三千,孩子出生以後,光是每月的尿不溼就不止這點錢。

武妍彥時常一個人枯坐在家,看電視、餵奶、換尿布,黃色的奶漬粘在月子裝上,一圈又一圈,很久都不換,整天穿着皺巴巴的肥大衣服。嬰兒用品堆滿房間,孩子的啼哭聲每天在耳邊環繞,“感覺自己成了只會帶孩子的人。”還有另外一層微妙的東西,在婆婆眼裏,她沒工作,這件事本身就是問題,“配不上”一個公務員。時代的一粒金

2012年冬天,偏遠縣城裏的寶媽武妍彥還不知道,時代的一粒金子即將落在她的頭上。

那年春節,武妍彥和丈夫回老家過年,終於能抱上孫子,老人卻高興不起來。家裏六七畝地,全都種着梨,每年產的兩三萬斤果子,就是大頭的收入,皖北許多鄉下人,一輩子都以此爲生。

碭山酥梨是在每年秋季收穫,漫山遍野的樹,掛着明黃的果子,農民們會摘它們下來,存在地窖裏,一個初冬過去,梨被凍得冰甜,來年果販子到山裏收梨,也能賣個好價錢。

那年冬天,果販子卻一直沒來,武妍彥看着老人坐在院子裏發愁,望着果窖的方向出神,飯桌上,沒喫兩口就放下碗筷,“老人們愁得要命。”過了年,天氣一熱,果子就壞了。

一天黃昏,喫過飯,父親仍坐到院子裏抽菸,武妍彥也拉張板凳坐過去,神祕兮兮地說:“我有辦法把梨賣出去。”

老人將煙叼在嘴裏,扭頭聽女兒講她的辦法,煙快燃盡了,他像也沒聽懂。武妍彥平時會在網上買些嬰兒用品,她想到的辦法是,把山裏的酥梨直接搬到淘寶上去賣。

她一個人打包發貨,孩子就放在紙箱裏,家裏的兩三萬斤梨,很快就被賣光,鄰居聽到消息,全都到擁到她老家院子裏。

武妍彥決定租車下鄉收梨,五菱之光的小貨卡,司機開車,她抱着孩子坐在副駕。都是鄉里鄉親,大都可以先賣梨,再收錢,有保守的果農,看到鄰居賣掉果子拿到款,也願意把自家的梨裝進快遞紙箱。

彼時,還沒有農村淘寶這種東西,源頭農產品的電商生意還少有人做,農民們做不來,會做的人,也還沒有想到要“下沉”。但在城市裏,人們早就習慣了網購,雙十一已經辦過好幾年,電商時代的紅利波及這座小縣城,落在每個人頭上,就是一粒金。

婆婆的態度也變了,逢人就誇媳婦能幹,村裏的農婦開始幫武妍彥打零工,把梨包進快遞紙箱裏,也能掙些零錢補貼家用。在縣城,國企下崗中年女工汪雲仍在當服務員端盤子,她和武妍煙第一次見面是在酒樓裏,但不是坐在一起喫飯。

包間裏,武妍豔正在宴請朋友,汪雲忽然敲門進來,“各位老闆。”她開始寒暄,說祝酒辭,期待顧客可以多消費。場面隨即就有些尷尬,對男人們來說,汪雲不是那種會給他們帶來愉悅的人。她仍“盡職盡責”地說着那些套話,聲音已有些顫抖。

武妍彥卻被打動了,她明白女人的不易。私下裏,武妍彥找到汪雲,“如果你願意出來,我那邊需要人,但剛開始她也不能保證(發展得好)。”汪雲隨即回家告訴正在讀衛校的女兒,年輕的女孩子平時就愛逛淘寶,聽到母親說要做電商工作,覺得煞是新奇,兩眼都在放光。“我覺得是一個機會。”汪雲用那種略帶樸拙的語氣說。

她成爲這個小城電商“娘子軍”的最初成員,武妍彥不僅籠絡了汪雲這樣的中年女工,最初加入進來的,還有小區附近的年輕寶媽,家鄉村裏照顧留守兒童的婦女,她們都有着相似經歷,結婚以後,被家庭責任拖住,縣城機會又少,二十幾歲便終止職業生涯。

這的確算不上什麼好工作。她們找了間小房子,辦公室和倉庫就在一起,客服用的都是老舊的桌子,笨重的液晶電腦,“屏幕很小,盯久了眼睛會疼”。有時和顧客打電話,隔壁會傳來塑料膠帶拉貨的聲音,“特別刺耳,‘滋’的很大一聲。”這時客服往往需要做很多解釋,努力不讓對方覺得“不正規”。媽媽的迴歸之路

武妍彥的女兒很小就會爲快遞打包,到五六歲時,她的速度甚至比普通的工人還快,武妍彥心裏清楚,女兒跟着自己喫了多少苦。

從酒樓辭工出來,小嬈給武妍彥打了一個電話,招聘信息她是在街上看到的,好幾年過去了,她仍然記得和“武姐”的那次長談,關於女人的獨立,事業心。

年輕的返鄉農民工小嬈,成爲一名縣城裏的淘寶客服,懷孕時,她挺着大肚子去上班,許多有情緒的顧客都需要她來安撫,堅持到最後,實在不能再出門,纔回家待產。離開時,武妍彥告訴她:歡迎隨時回來。

然而這位年輕媽媽的迴歸,卻是遙遙無期。當小嬈忍着腹部切口的疼痛,跪在牀上爲孩子換尿布時,碭山的這支淘寶娘子軍卻在高歌猛進。

到2015年,她們更換了辦公地點,倉庫和客服終於分開了,電腦也再不是那種笨重的大塊頭,客單不再純靠手寫,新買的打印機用起來很流暢,在雙11期間,因爲客單井噴,打印機整夜運作,熱得發燙,甚至直接燒壞掉,打印出的紙質客單,蓬鬆地丟起來,佔據小半個房間。

出月子後,小嬈時常一個人在家,丈夫在外打零工,因爲窮,她的月子裝是丈夫姐姐用過的,兩個姐姐都穿過,傳了兩輪。那是件白T恤,外面套着黑色寬鬆蕾絲裙。小嬈每天披頭散髮,頭髮枯黃乾燥,覺得自己特別土、像“村裏的老婦”。那時,她住在一棟拆遷房裏,周圍亂搭的建築擋住陽光,“我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情緒低落時,她會發朋友圈,說一個人帶孩子太累。後悔結婚。

武妍彥的電話隨即就打過來,陪她聊了很久,第二天還專門到家探望,帶着鮮花。小嬈眼裏,“武姐”已經不一樣了,她衣着講究,面容自信,但還是一副溫和的樣子,那次探訪給了小嬈力量:“生活好像還有希望。”

孩子上幼兒園後,小嬈重新回到鐵娘子軍團,最初的感覺是“和社會脫軌了”。公司裝修換了,新裝的電腦系統,她一點都不會。好在同事都好,不會的地方,都有人教,也沒人不耐煩,她專門備有一個小本子,不會的東西,全記在上面。

她用的二手三星手機,特別卡,有時在家得用手機登陸淘寶回覆顧客,充電一會兒就特別燙,睡覺時,手機得放很遠,因爲害怕爆炸。武妍彥偶然看到她的舊手機,當即沒說什麼,過幾天,她就得到一部淺粉色的新手機。

在碭山縣的淘寶娘子軍裏,小嬈不是唯一走在迴歸之路上的媽媽。有人在家裏帶孩子時,曾想從窗口跳下去;有人的經歷則更“羞恥”,那位年輕的媽媽很愛學習,一次蹲在馬桶上看書,孩子在屋外哭起來,丈夫直接衝進衛生間,將還未淨手的她從馬桶上拎起來,粗暴地從她手裏扯書,直接扔進馬桶。

哺乳期的寶媽也能加入進來,她們可以在中午回家兩小時,爲孩子做飯、餵奶,她們也不會被分配重活,身上有奶水,體力上不能太勞累。上學孩子的班車會停的公司門口,孩子們可以來到工作間,等着做完工作的媽媽一起回家。

小嬈會認識新的朋友,有更年輕的媽媽捨不得買嬰兒車,讓孩子躺在超市購物車裏,腿都伸不直,她會把自己不用的小推車讓出來。她們一起做拓展訓練,有個團隊協作遊戲,所有人抓住一根繩子,往同樣方向畫圓圈,教練說,最多的做到100個,小嬈她們卻畫了2200個。

大城市的展銷會,也是她一個人去,合肥,南京,上海,北京,在那裏做推銷,學習新東西,變得自信,能獨當一面。2018年,因爲團隊業績極好,武妍彥送所有人的禮物,是一隻香奈兒口紅,正紅色。

一開始,小嬈只敢在家對着鏡子抹,塗一會兒便擦了,慢慢才重新習慣化妝。女人撐全場

武妍彥留着一頭利落的短髮,但幾乎沒人敢留她這麼短

劉海呈弧形,貼着額頭,露出整個眉毛,沒有一絲毛躁和碎髮,像是種武裝。她穿剪裁板正的白色西裝,黑色高領毛衣,短髮下卻是一張年輕的臉,小鹿狀的圓眼,皮膚白皙,這位86年的年輕女人笑起來有虎牙,微露嬌憨。

在當地,幾乎人人都知道武妍彥的名字,在這個人口百萬的貧困縣,“淘寶賣梨,一年3億”的故事四處流傳,她的丈夫也辭掉公務員工作,加入這支淘寶娘子軍。

今年春天,碭山的梨花開得漫山遍野,卻沒人有心思看,由於疫情影響,去年秋天收穫的酥梨,可能直接爛在地窖裏。

果農的求助傳到武妍彥這裏,她一口答應下來,藉助着淘寶的愛心助農,全縣的電商平臺都動起來,武妍彥還跟縣長陶廣宏搭檔,走進淘寶直播間帶貨,幫助這座中國梨都度過難關。

如今,在這家名叫鮮果時光的電商公司,95%職員都是女性,這羣女人建造起來的淘寶生態鏈條上,近500位農村婦女在家門口就能找到工作,成爲家裏的收入主力。電商娘子軍影響下,貧困縣碭山的水果產業也已經“淘寶化”,深山果農的產物,被直接送到萬里之外居民的家門口。

小嬈再不用穿姐姐們剩下的衣服,丈夫也不再打零工,每月發過工資,總要領着她逛街買衣服。孩子大些了,可以少花些精力,她現在開始學習聲樂,準備將來也在淘寶做直播,沒話說的時候,她想就唱歌。

汪雲則喜歡在空閒時看看書,她把丈夫也拉到公司,讓他在車間開叉車,兩人都有收入,鄉下的梨也能在淘寶賣出價錢,在城裏買了房又買了車。閒暇的時日,一家人會自駕出遊,去徐州逛公園,去爬山,農忙時節,她會跟丈夫開着汽車回鄉下,挽起袖子,仍然下地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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