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國羣英傳前兩篇已經結束了,但在開啓下一篇之前,下路符準備單獨加一篇,說一下五代十國頭一號的反面人物,也就是梁太祖朱溫。

緣由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朱溫這個人的歷史形象確實太過不堪了。除了常見的殘暴梟雄的狡詐嗜殺、不忠不義之外,朱溫甚至背棄人倫,被傳做出了睡遍了自己帳下大將張全義妻子女兒,趁着兒子在外要兒媳進宮侍奉等諸多讓人驚掉下巴之事。

但同樣也是這個人,聚起了唐末五代初實力最爲雄厚的文官武將集團,從毫無阻礙的中原汴州起兵,完成了五代十國北方第一次的較爲完整的統一,甚至頂着極爲不利的地理位置,壓制住了背靠山河險固的河東李克用。

朱溫南征北伐,建立起了五代十國初北方第一個相對統一的朝代

所以下路符也忍不住再翻看了更多關於朱溫的文章,透過史書,再看看這個背棄人倫的暴君的另一面。

01最大原罪:枉顧君臣之禮、代唐自立

在最重量級的兩部史書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中,梁太祖朱溫的形象基本就是混亂不堪的五代十國的底線了。在歐陽修大佬的《新五代史·梁太祖本紀》對朱溫的評述中,開頭第一句就是“嗚呼!天下之惡梁久矣!”這句話,基本上成爲了後代士人對朱溫評價的基礎。

那爲什麼天下人厭惡朱溫呢?歐陽修藉着他人之口說道“梁負大惡,當加誅絕,而反進之,是獎篡也!”。朱梁揹負着深重的罪孽,理當誅滅,你現在還把朱梁的事情記錄下來,這是鼓勵篡位。但歐陽修說我並不是鼓勵篡位,而是要讓後人知道朱梁的惡,從而引以爲鑑。

“篡”這個字,就是朱溫身上最大的原罪,是古代士大夫眼中永遠洗不乾淨的罪孽。

朱溫少時無賴,長大了一點就投身黃巢起義軍中,本來在古代正統看來,對待農民起義的態度就模棱兩可,認爲他們衝擊了正道秩序。而朱溫更是在依託黃巢完成自己的原始積累後,叛齊歸唐,是爲不義。更加諷刺的是,朱溫投靠唐王朝的時候,唐僖宗專門賜名“全忠”,這是提前知道這個人將要不忠?這是對他的一種別樣警告?

我們後人已經無從知曉,但是唐末亂世叛軍官軍的身份各路梟雄都隨意轉變,但被皇帝賜名全忠的只有朱溫一人。這更加重了後來朱溫代唐自立的罪惡,全忠不忠,成爲了對朱溫一個巨大的諷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古代士人心中永恆不變的價值準則,而五代十國,正如歐陽修所言“五代之亂極矣!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廟朝廷人鬼皆失其序”的大亂世,其中發生的一樁一件件都衝擊着傳統守正嚴謹的士大夫的良心。這些在當時和今天都難以接受的事情,在五代十國時期可謂是比比皆是。

而且,古代士人基本上信奉的是“文以載道”,他們的作品不是無故呻吟,而是爲了自己的理想立言。這就是歐陽修在回答別人問他,爲何要記錄下朱梁歷史時的回答:也就是“欲著其罪於後世,在乎不沒其實”。要世人世世代代牢記朱梁的罪惡,不至於讓這段慘痛的教訓被埋沒,從而警戒後人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所以,朱溫這個人在古代士人看來,基本上就相當於當年扶老人被訛詐的超級MAX版本,是開啓一個“惡”時代的存在,是開啓這一切的那個具象化原因。而這就是朱溫的原罪,這和朱溫的殘暴狡詐一起,成了他身上清洗不掉的標籤。

02睡遍下屬妻女-基本確認爲杜撰

《新五代史·雜傳第三十三》記載了一條爆炸性的信息:

太祖(朱溫)兵敗蓚縣(音條),道病,還洛,幸全義會節園避暑,留旬日,全義妻女皆迫淫之。

《資治通鑑》也有類似記載:

辛丑,帝避暑於張宗奭(即張全義)第,亂其婦女殆遍。

我就不翻譯了,免得文章都發不出來,總之一個“皆”字,一個“殆”字,大家就明白是個什麼意思了,而這件事成了後世評判朱溫一個繞不過去的點,成了朱溫大惡的另一個佐證。

但我們細讀之下就會發現,朱溫幹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兵敗蓚縣是911年,第二年朱溫就死了,當時他已經接近60歲。而且書中明確說了“道病,還洛”,在前面《五代十國羣英傳(2)後梁太祖朱溫的崛起(下)》中我也寫了這件事。就是李克用死後,“風雲帳下奇兒在”的李存勖異軍突起,五代最強官二代風頭正勁。

朱溫被兒子弒殺據說也和宮闈祕史有關,但這些事存疑

朱溫已經感覺到自己死後,自己的兒子們沒有一個是李存勖的對手,所以他拖着病體再一次出征。但是依然無功而返,這加重了他的病情,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皆”什麼、“殆”什麼,讓人懷疑朱溫是不是有什麼祕方。

更加有力的證據來自於另一部史書《舊五代史》。舊五代史是官修史書,相對而言,舊書的資料比歐陽修的新書要多很多,但在這裏面,只記載了朱溫到了自己的老部下張全義家中,沒有其他記載。據張子俠考證,這件事最開始的出處是王禹偁(音撐)的《五代十闕文》,而且原文是“世傳梁祖亂全義之家,婦女悉皆進御”,而歐陽修和司馬光在轉引的時候,把“世傳”二字去掉了。

“世傳”的意思,大概和“街上有人說”差不多,所以有沒有差別巨大。在這裏,基本可以斷定,這裏兩位大佬用了春秋筆法,爲了加強警惕教育意義,給朱溫按了這個罪名。

另外朱溫還有一件讓人驚詫的事情就是讓兒媳侍奉。《新五代史》記載“太祖(朱溫)自張皇后崩,無繼室,諸子在鎮,皆邀其婦入侍。”《資治通鑑》也說“初,元貞張皇后嚴整多智,帝敬憚之。後殂,帝縱意聲色,諸子雖在外,常徵其婦入侍,帝往往亂之。”

這件事同樣刺激着我們的眼球,但在張全義事件基本證僞的前提下,這件事的真實性也存疑。不過這件事並沒有特別直接的證據來推翻,唯一的一點來自於歐陽修和司馬光書中的描述。按照《資治通鑑》的描述,朱溫中意自己的養子朱友文是因爲“友文婦王氏色美,帝尤寵之,雖未以友文爲太子,帝意常屬之。”但在《新五代史》這一段之前其實又有一句話“博王友文多材藝,太祖愛之……太祖繼位,嫡嗣未立,心嘗獨屬友文”。

兩書都記載了朱溫要兒媳進侍的事情,但司馬遷認爲朱溫想要朱友文接班是因爲特別喜歡朱友文的老婆(大佬這腦洞emmm),而歐陽修則認爲是因爲朱友文自己多材藝。從這一點上來看,這件事還是有不清不楚的地方的,在這裏存疑。

03朱溫的軍事能力,唐末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教員曾經評價朱溫,說他“處四戰之地,與曹操略同,而狡猾過之”。這一點是很中肯的,即使不用去看特別多的歷史細節,單憑朱溫以汴州這四戰之地,而能最終代唐自立,就完全證明了朱溫軍事集團的戰鬥能力。

被四角四邊包圍的中原,如果是遊戲的話基本需要退檔重開了

對我國的古代軍事地理學有一些瞭解的讀者應該就知道,我國地理形勢是有非常明顯的好壞之分的,四角是統一天下的最好憑藉,再不濟也要是四邊(參考繞勝文《佈局天下:中國古代軍事地理大勢》)。

所謂的四角是指的關中(秦、漢、唐龍興之地)、河北(幽燕之地)、東南(東晉、南宋依靠江淮之險足以劃江而治)和四川(天府之國,不多說了)。四邊則是山西(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佔據的地方)、山東(南攻北必須佔據的地方)、湖北(南北交戰的焦點)和漢中(四川與關中爭奪的焦點)。

四角是起家最好的地方,至少能夠自保。四邊相對差一些,但也是比較不錯的地理位置。而四邊四角圍着的是哪裏呢?就是朱溫起家的中原。四戰之地,是真真切切的四戰之地,不僅沒有什麼地理障礙作爲保護,而且對四邊四角來說,他們隨時能夠進可攻退可守,而中原則只能被動應對。

但朱溫卻正是在這個四戰之地,建立起了五代十國第一個相對完整的統治集團。這個結果,沒有過硬的軍事實力和強悍的武將謀士集團是辦不到的。朱溫這個人自身的軍事能力,以及用人識人能力在唐末五代初應該是獨一檔的存在。

04朱溫在史書中的另一面

對五代十國曆史記載另一部重要的作品,就是成書與北宋初年,由薛居正撰寫的《舊五代史》。那個時候距離五代十國還不遠,甚至還有一些人能夠親口敘述那個時代。而且作爲官修史書,《舊五代史》的材料要比歐陽修更加豐富。而在《舊五代史》中的朱溫,卻又有另一幅樣子。

《舊五代史·卷六》(朱溫)宣宰臣各赴望祠禱雨。故事,皆以兩省無功職事爲之,帝愛民重農,尤以足食足兵爲念,爰自御極,每愆陽(音千)積陰,多命丞相躬其事。

《舊五代史·卷七》甲申,以時雪久愆,命丞相及三省官羣望祈禱……以丁審衢爲陳州,而審衢厚以鞍馬、金帛爲謝恩之獻,帝慮其漁民,復其獻而停之。

這裏的朱溫,對待臣民和農業非常的重視。按照慣例,每年祈雨的時候,都是讓以中書省和門下省沒啥事的閒官去做。但朱溫不同意,他每次都要丞相親自去做這件事。

他任命了陳州刺史,但這個人在上任之前獻上了珍貴的金帛。朱溫看到之後,擔心他會欺壓良民,搜刮財物,就把那人獻上的財物全部退回,並且免去了他的職務。

朱溫在史書中的另一面讓人不敢相信,他也關心農桑,擔心屬下會魚肉百姓

看到這裏,我們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位面的朱溫,和那個大奸大惡、殘暴不倫的朱溫判若兩人。那這到底是怎麼了?到底哪個纔是真的朱溫?

其實,這兩個形象,可能都是朱溫。

史書中的人,也是一個個曾經鮮活的人。古人也正如我們今天的人一樣,很可能勇敢和懦弱、堅強和脆弱、大凶大惡和大智若愚都混在了一起。人是複雜的,古人同樣也是複雜的,甚至評價每個人的標準也是複雜的。今天的我們更加難以接受朱溫的濫殺殘暴,狡詐嗜殺,反而古人並沒有那麼重視。今天我們覺得迂腐不解的君臣之道,古代士大夫看的比自己的命還要重。

但有時候正因爲如此,我們才特別喜歡讀歷史。這些一個個矛盾的地方,更像是這些人曾經存活過的最完美證據,朱溫,這個以反面典型存在的,並不那麼知名的歷史人物,便是這樣一個鮮活存在過的人。

他和那個時代的一切,都早已經變成了一抔黃土消散於天地間,但今天的我們依然能夠知道,當年那個金戈鐵馬的時代真真切切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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