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北京中文系教授錢理羣

理想大學的理念從何而來?我認爲,它從先進的教育思想來,從外國的經驗來,從中國的傳統經驗來。我個人更重視中國20世紀教育經驗的總結。20世紀中國教育有很多經驗和教訓,從中可以總結出我們的理想教育。

20世紀中國教育最成功的大學有兩個標本:一個是蔡元培時期的北京大學,一個是西南聯大。從這兩所大學經驗裏,可以提升出兩個理念,即大學的理念和大學的基本功能。

大學的功能有兩個,一個是革命性功能,一個是保守性功能。

爲民族、國家、人類社會和人自身發展的變革,爲思想文化和學術的變革提供精神資源,提供新思維,新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這是大學的革命性功能。

北京大學曾是這方面的典範,“五四”時期,它明確提出了“重新估定價值”這樣一個指導思想。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深刻的反省、質疑和批判,同時又用新的眼光,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思想學術想象力,創造出全新的世界觀、新思維、新倫理、新方法和新學術,爲整個社會提供了新的文化理想和新的價值體系,深刻影響了中國以後的發展。這樣的創造性批判性的功能,我認爲在當下是特別重要的。

當下中國社會面臨着三個問題:第一,經過100年努力,中國已經完成了歷史的三大任務:獨立、統一,基本解決溫飽問題,成爲經濟快速發展的國家。這樣的國家今後將往何處去?

第二,當下中國面臨着四大重建:制度重建、文化重建、價值重建和生活重建,這四大重建,都必須有新思想、新思維和新的想象力,這是大學應該提供的。

現在是一個全球性的危機和變革時代。金融危機爆發後,全世界每個國家都病了,所有的現行社會制度和現行社會發展模式都出現了危機,因此都在呼喚着經濟變革。過去的解決之道是學蘇聯模式或學美國模式,現在又有人提倡學習瑞典模式,但是這些模式本身都暴露出問題。這就需要新創造和新思維,超越現有模式。

第三,世界科技正在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新發展。我們甚至很難預計它將會怎麼發展,科技發展將會對整個社會提出新的質疑,這需要我們的理想大學回答。也就是說,當下無論是國內國外都需要新的批判力想象力來回答,這正是大學的革命性功能。

其次,大學還有保守性的功能。大學應該承擔民族文化和人類文明的積澱和傳承的任務。首先是將思想文化轉化爲知識,傳承下去。其次是精神的傳承,大學在民族、國家的體系中是一個整體文化的象徵,是一個堅守文化精神的堡壘。

這樣的精神堡壘在歷史發展的特定時期有特定作用。一個是在民族危難時期,比如20世紀40年代的西南聯大,維繫了民族文化的血脈,保存了民族文化的創造力,因此成爲了抗戰時期堅守中華民族文化的堅實堡壘。

而今天,我們面臨着價值危機,在價值崩潰和混亂的時代,面對着滾滾而來的金錢至上、物質崇拜、物慾橫流的大環境,如何堅持獨立思想,堅持信念,堅持精神操守就具有特殊的緊迫性。在民族面臨嚴重精神危機的時候,以精神追求爲本職的大學應該肩負起民族精神中流砥柱的作用。

要發揮這樣的作用,大學一方面要和時尚、和世風流俗保持距離,大學要保守,不能那麼時髦摩登;另一方面,大學還應該和現狀保持距離,包括現實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學術的既成形態。

只有保持距離,才能保持批判。而要做到這兩個距離,大學就應該具備三種精神:沉靜、清潔、定力。

也就是說,當整個社會的風氣陷入喧鬧時,大學的老師和學生應該選擇沉靜;當整個社會的風氣陷入污染的時候,大學的老師和學生應該選擇清潔;當整個社會的風氣陷入浮躁的時候,大學老師和學生應該有定力。應該潔身自守,保持基本的規範,學術的規範。

要守住大學精神,不受任何外界誘惑,決不放棄、決不讓步、決不妥協。

當前大學面臨的兩大惡果:一是知識的實用化,一切與實用無關的知識都被大學所拒之門外;一是精神無操守,拒絕一切精神的追求和堅守,導致了大學的精神貧困。

現在中國已經出現了一些很有行動力和創造力的理想主義者。他們不直接對現有的教育體制進行挑戰,不寄希望於一勞永逸的解決教育所有問題的根本的變革,而寧願採取現實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態度,以建設自己作爲建設社會的開端,從改變自己的存在開始進行有意義的教育改革實踐。

這些“低調的理性的理想主義者”們正努力地改變着教育的存在,正在進行一場靜悄悄的教育變革。而這樣一批教師在現行體制下確實是受到排斥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去發現他們、理解他們和支持他們,通過自下而上的變革來一步步地改變中國的教育現狀。

錢理羣先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