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果桑椹快熟了,我还没有去,姥爷就派舅舅和姨们来接我。我很怕姥爷要亲自送我回去,他喜欢吃饺子,每次去我家我妈都要包饺子、炒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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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在家行三,与上面的大舅和二舅同父异母。大舅和二舅由于种种原因都没有成家,所以,我理所当然成为了贾家头一个隔辈人。我每次到姥姥家都有让人喘不过气的迎接,六个舅舅两个姨抢着过来抱我,常常弄到我急躁地挣扎着马上要下地去。

姥爷从炕脚头的红漆小柜子里找出他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给我。我总觉得姥爷脸上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于是,我乖乖地吃起来,听着他和我妈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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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没有赶上他的好时候,我出生时,他六十六岁,已经英雄迟暮。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常年穿一身藏蓝的衣服,戴一顶旧帽子,倒背着手走得很慢,话很少。可我妈说他前半辈子很了不起,他会武功、懂医、谙习水性、重情重义。曾用两个筐挑着我的大舅和二舅闯东北,泅激流、钻老林,颠沛流离。由于这一切我都是听来的,就像一部黑白电影被反复播放,许多重要情节一次次重叠,浓重得极不真实。

但他始终是家里的权威,除了我妈之外所有人都怕他。他说不让舅舅们逗我,舅舅们就都灰溜溜走开。他说这孩子积食了,他们便不问青红皂白,给我喂又苦又干的草药面。我在舅舅和姨们面前很逞强,在他面前就很收敛。我不由自主地怕他,但我知道他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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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冬天的早饭一般都是玉米粥,由于天冷,粥稍稍放得久一点就长了粥皮,吃起来就糊在嘴里。我为躲避喝粥,总在大伙吃早饭的时候赖着不肯起。姥爷也不说什么,吃完饭就拿了匣子(半导体)上街,听着《岳飞传》在大队的墙根下和一帮老头晒太阳、聊天。回来,手上拎着一些我爱吃的吃食,要么是一沓豆片,要么是几根麻花。裹着一团冷气进门,脱了鞋上炕。不等他发话,我已经自己摸索着穿上棉衣。舅舅们都笑话我嘴馋,其实,我是怕他说我。我洗了脸坐在他边上小猫一样吃他带回来的吃食。这时候太阳也上来了,照在他脸上,他的慈爱泛着温暖的光辉,可我还是有些胆怯。吃饱立刻溜到五舅身边缠着他教我在玻璃的冰花上画汽车去了。姥姥哧溜哧溜地纳着没完没了的鞋底,姥爷就坐在炕头上把我吃剩下的渣渣捏到没牙的嘴里,也不嫌脏。吃完就摸出花镜翻看一本厚厚的药书,他的眼镜盒很破,外面包着的条绒布已经烂了,露出生了锈的铁皮。看着看着便开始坐着打盹。他一打盹,我就不敢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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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特别盼过年,年三十回家和爸妈团圆,年初二就迫不及待跑回来等着看会。

他们庄的花会有很多档头,比如耍龙、舞狮、高跷、秧歌,可我只追着看小车会。姥爷年年做会头,头上扎红巾,举着一杆红缨枪一样的东西威武地大喊一声:“起会!”锣鼓家伙和鞭炮便一起响起来,浩浩荡荡的花会队伍也喧闹起来。每家门口放一张桌子,上面摆上茶水、瓜子、糖块和点心,全部档头结束之后,会头还要高喊收了某某家几斤点心,并举起来给大家看。在他们村做这件事的往往是副会头了,因为姥爷已经装扮好,去扭小车会。

小车会情节简单,一个长得漂亮的小伙子扮成女人,将“车”套在身上,上半身露在外面,车前有一个小丑,负责拉纤,车后有一个人扮成老翁推车。这两个男人都极不老实,想方设法调戏“车”里的女人。这时候姥爷出场,扮成个老太太,手拿棒槌,想尽办法破坏他们的好事。

姥爷一出场周围就是一片叫好声,还有人高声喊着:“贾三爷出来了,贾三爷,快看!” 姥爷演得惟妙惟肖,穿着老太太的衣服,画成一张女人脸,挥舞起棒槌来肩膀一缩一缩的。脸上的表情也不似平时,夸张而滑稽,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一档会结束,姥爷凑到桌前喝水,和接会的东家抱拳,脸上滑稽的妆容和他郑重的神态自相矛盾,显得他很年轻,一点也不像70岁的老人。

我跟在人群里追着看他,跟了一条又一条街。耍狮子和耍龙的队伍掀起很大的烟尘,每个孩子都拼命往人堆里面钻,可我只追着看小车会。我成年以后,极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已弄不清小时候是真的喜欢看会,还是只为了多看看平时过于沉默的姥爷高兴的样子。只要看到他高兴,我就跟着高兴,又觉得他高兴不是因为我,心里一忽有点失落。

晚上回家照例有各色的点心吃,不光我,全家都有。而且我知道,最好的点心姥爷已经藏到小柜子里了,留着我以后慢慢吃。夜里他便一声不了一声地咳嗽,这是他年轻时候落下的小顽疾,姥姥抚着他的背,偶尔埋怨他两句,他也不回嘴。我起来尿尿,他比划着提醒我小心地上有痰,白炽灯照得他脸色蜡黄。我猫在被窝里,心随着他的咳嗽,一紧一松,直到东方发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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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世的时候,我不过才六周岁。可在回忆里,和他在一起的快乐那么漫长。

姥姥家后院有一棵大桑树,姥爷不许他们私自摘桑椹,一定要等我去了才大规模采摘。如果桑椹快熟了,我还没有去,姥爷就派舅舅和姨们来接我。我一去,姥爷就弄出很大的阵仗,把麦秋用来盖麦垛的大苫布铺在树下,命舅舅们去摇那棵桑树。又胖又肿的桑椹噼里哗啦落下来,闪着白亮的光。我像个贪嘴的狐狸坐在苫布上,一边捡一边往嘴里丢。偶尔有只野蚕落在我头上,我也顾不得害怕了,任那家伙在我头上安稳地趴着。姥爷只在边上看着,我讨好地把最甜的桑椹塞到他嘴里去,他便眯缝了眼睛笑,满脸褶子似乎都舒展了些。

春夏秋三季,姥姥基本都带着舅舅和姨们在地里做活。姥爷这个老闲人就带着我这个小闲人去田里闲逛。我蹲在河边捡鹅卵石,洗净了装在我的小篮子里。常常一边捡着一边抬眼看他采艾草、打艾绳,他打起艾绳非常娴熟,一双手敏捷地把艾草扭来扭去,就打出了规规矩矩的艾绳。

艾绳是对付蚊子最好的武器,到了夏天,在当街点着一根,空气里是好闻的艾草香。邻居贡献出他们的嘎子灯,姥爷就在人堆里讲故事。他讲曾经在深山老林里走,遇见了一只喝醉酒的狐狸,脑袋从树杈上垂下来,姥爷把它的头托起来放回树杈上,并轻轻跟狐狸说:“躺好了多舒服!”后来,那狐狸常来报恩,在他门口放只鸡。我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石台上,勾勒着狐狸来报恩的仁义样子。以后,我每次开门都留心看看,总疑心那只本领高强的狐狸会寻到这里来。

也有的时候,他讲比这可怕的故事。比如讲村里有个庙常常闹鬼,又讲妖怪在一个山洞前点起一排灯火吸引迷路的人。姥爷讲得很生动,我常常听着听着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于是,我瞅准了时机,兔子一般窜到坐在对面石台上的姥姥怀里去了。逗得大家嘎嘎发笑,姥爷也笑。虽然害怕,可我还是爱听,入夜了还缠着姥爷再讲一个。姥爷就故意卖关子:“我还省着讲呢,讲到一百岁,省着你长大了不来看我。”又看我沮丧,忍不住说个谜语给我猜,我马上猜出一连串的答案,他也不说对还是不对,翻过身去睡了。我耳边一会儿是他的鼾声,一会儿是座钟打点的嗡嗡声,与谜语难分难解地一同睡去了。

秋天,全家都要去水田割稻子,大片大片金黄的稻地,到处都是弯着腰割稻子的人。就只有我和姥爷两个人优哉游哉地拎个瓶子,在舅舅们割过的稻茬子里捉蚂蚱,绿色的、土色的,一个个面目狰狞地被我丢进瓶子里。大太阳晒得脊背又热又紧,瓶子里的蚂蚱挤挤挨挨。

回到家姥爷还要筛选一番,留一些肥美的油炸后下酒,余下的喂给院里的鸡。姥姥不许他用做饭的锅炸蚂蚱,他就自己在后院支起一口小锅炸。炸好了把最肥美的夹给我,我很怕吃,又不好意思违了他的一片好意,一伸脖子把蚂蚱囫囵吞下去,像咽下去一大片止疼片。他眯着眼睛看我痛苦的小样子,自己吧嗒吧嗒地喝起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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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我也和他闹别扭。都是一些小事,无非是我在喝水的时候故意把舀水的瓢咬掉了一块,要么就是我忍不住好奇把还没长大的葫芦给摘了下来,再不就是他坚持认为我生了积患,要沿用土法把我的手掌割开一个小口子。这时候,我就犯起倔来,先是期盼我妈来看我,顺便批姥爷一顿。我妈迟迟不来,我就坚持要回家。我依然不敢大哭大喊,只是噙着眼泪磨人。姥爷不许,我就不再说话,使劲抠他的烟笸箩,以示抗议。一次,我终于把他的烟笸箩打翻在了地上,姥爷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抬高了声音喊:“老六,送她回去。”

我立刻像领了特赦,伙着老舅跑出家门。我很怕姥爷要亲自送我回去,他喜欢吃饺子,每次去我家我妈都要包饺子、炒鸡蛋。我怕吃又不敢不吃,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从姥姥家去我家有个大上坡,老舅骑车耍手艺,不小心把我的头摔了个口子。带我缝了针之后,把我送到家。我和老舅在我家吃了一顿好的,我妈就叫老舅再把我带回去。她知道,我要是不回去,等不了黑天,姥爷就得亲自来看,她不舍得她的老爹跑几里路来看我。

于是,我又和老舅回姥姥家去,头上顶着一块大补丁。姥爷看见了瞪大了眼睛,抄起棍子朝着老舅走去,老舅撒丫子跑了。气得姥爷在后面骂他,骂累了就带我去打破伤风针。

我们又悄无声息地和好了,一起分享小柜子里的吃食,一起去北河放鹅。我一个人过家家,把烈日暴晒过后龟裂的薄泥片片揭下来,当成饼干,举到他嘴边去。他就自己嗨嗨地笑起来,仿佛我手里举着的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他带我去采草药,我只管找一种叫老鸹瓢的植物,摘下它纺锤形的果实,一个一个掰开,把里面类似蒲公英种子的毛毛一通乱吹。他嘴里发出“咳咳”的责怪声,又舍不得真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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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他真的能活100岁,因为他还藏着那么多故事没有讲出来。

1986年的年初二,我妈怀着我弟弟,被计划生育小分队追逃。所以,只有我和我爸去姥姥家拜年。他在村口晒着太阳迎着我爸和我,匣子里播着《三国演义》,我一路走着一路猜测刘备究竟是不是好人,忘了问他“过年好”。

到家照例是舅舅和姨们对我一阵逗弄,姥爷一阵咳嗽,要躺下歇一会。过一会,又要一个枕头,等姥姥问他要不要喝水的时候,他没有回应。舅舅们赶紧去看,他已经昏迷。

全家立刻乱成一团,舅舅们分头去找大夫,我爸回家接我妈。

家里人越来越多,房子显得那么拥挤。村里的赤脚医生守在他身边,西屋已经做起了寿衣,我的一个远房老姨在他的寿鞋上画着荷花,院子里摆满了纸车、纸马。过年期间生意人都歇了,我妈急得团团转,发愁去哪里能买到九连环。那是由长女放在他手上,他带去开南天门的钥匙。

我觉得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晚上我和我妈睡在四舅家炕上,我问我妈:“姥爷去哪?”我妈说:“西天。”“还回来吗?”“不了。”虽然我还小,可也知道西天绝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又着急又伤心,却不敢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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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已经睡在了门板上,几案上摆着长明灯和几碟点心。舅舅们跪在那里烧纸钱,门外,唢呐已经吹起。我不知道我该干点什么。

下午出殡,我被一个亲戚牵着,走到哪里都是哭喊一片。我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想哭哭不出来。小孩子不许去坟地,我就送他到他讲过闹鬼的庙那里,他还存着那么多故事要留到一百岁,可他再也不能讲给我听了。

他离世已经三十年,三十年间,我有很多次机会想起他。比如看见桑椹上市的时候,比如看见我姥姥用来存放鞋样子的厚药书的时候,比如过年村里办会的时候。这些时候,我就开始怀念他的大手摸在我脑门上的感觉,想起我不听话时他微微沉下的脸,想起他在小车会上神采飞扬,想起我来不及送他的眼镜盒形状的鹅卵石宝贝。

我和他的事情反复被我的舅舅和姨们讲述,他们都遗传了他讲故事的天赋。所以,有好些事情我已经无法分辨究竟是我真的记得,还是被他们一再告诉而有了印象。但我心里笃定的是他对我稍稍隔膜而厚实的爱。

三十年间,我曾经无数次梦想潜回旧日时光,欢笑着扑进他怀里,再对他说一声“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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