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泰州古城,虽不十分有名,却不应途经而与之错过。作为承南启北的水路要津、苏中门户,数千年史事的烟尘过往、文化遗存,很值得品思。一如旅行家——马可波罗读城后作如此赞叹:“这座古城虽不大,但尘世的沧桑感、幸福感极多。”

喜爱在古城寻觅名家遗迹的我,入城伊始,一如既往,依循行游中的“惯性”。因为古街巷陌、岸柳人家,曾是一代名流的根脉。

这座古城,曾走出承接“阳明心学”、开启“泰州学派”的哲人王艮,曾走出明清小说四大家之一、《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曾走出清代著名书画家、文学家郑板桥,曾走出京剧奠基人之一、梅兰芳祖父梅巧玲……不必一一陈列人杰地灵!泰州之美,风流人物胜于景观。

那年仲夏,我探访施耐庵故居之余,独自来到泰州兴化东北角的施家桥下,凝望一泓绿波遥想当年——当夏风把湖水吹皱,阵阵蛙鸣、岸柳飘摇与远处青山隐隐相映成趣,施家桥水畔,恍若孤岛之处,一组草庐、几丛紫竹,大有超越感。因性情与官场不合而扬弃仕途的施耐庵,带着几个自制的烧饼来此潜心著书。外面的功名利禄对他而言,早已如烟飘散。他胸中激荡的,是涌浪般情感与生动故事情节。此情状预示——一部洋溢江湖色彩的名著,即将展示天地之间。《水浒传》中,数次铺展的远山、水村、芦苇荡、哀鸿、渔舟、江月……皆为施公眼中之景,颇具画面感。与此同时,一款地方名吃——阳谷炊饼,也随之落墨于纸。甘守寂寞、才思如泉的施公,当‘’武松打虎‘’情节写完,便吃几口美味烧饼,借此,思量“阳谷炊饼”滋味。

曾著有权威美食论著《随园食单》的袁枚,是清乾隆年间翰林院庶吉士。他根据相关史料及一块残碑的记述,在《食趣偶谈》一文中,谈及施耐庵对烧饼的钟爱:“子安爱麻饼,自配其馅儿。逢困苦之人,便毅然施之,逢过往义士,便慨然赠之……”

施公当然不能预想到——自己辞世600余年后,自创烧饼被市场大幅度扩张,成为泰州兴化烧饼,其品相也发生重大变化,已远非施耐庵笔下“武大炊饼”色形口感。品相诱人、香酥不腻的兴化烧饼,在上世纪40年代,随着民族抗战的烽火知名度大增。在新四军“东进序曲”的号声里,泰兴县黄桥镇的百姓。日夜烙“黄桥烧饼”犒劳新四军。与此同时,一首迅速普及传扬的民歌,飘荡在街头、河畔及烧饼房内:“黄桥烧饼黄又黄,黄黄酥饼慰劳忙。烧饼要用热火烤,军队要把百姓帮。同志们呀吃个饱,多打胜仗多缴枪。”

那日,我从施家桥赶往黄桥镇。听路边古稀老人唱这首歌时,感慨不已。那位“逢义士便慷慨赠之”的施公,今若在世,一定会品着黄桥烧饼慨叹连连,再度赋诗撰文。

在泰州兴化东门外生长的才子郑板桥,也是我素来景仰之人。当我迎着细雨、踏着苔藓斑驳的石板路走进板桥故居时,有意把步履放轻、悄声细语,似乎怕惊动那位伏案挥墨、潜心画竹的克柔先生。

兴化的竹林不多见,可板桥居住的郑家巷,却竹韵浓郁。一条家家以竹器为业的长巷,把板桥读书的院落映成了翠嫩色。板桥书房外的疏竹,在纸窗摇曳一抹似静似动的剪影。板桥因自小落拓不羁,在年逾不惑时才中了进士。那年,他走出了这座粉墙灰瓦的苏北小院,到山东潍县(潍坊)的县衙上任。一日,他看到屠户把猪下水弃之路边,受灾的民众饥饿难耐,就请几位名厨把猪下水配以调料放在锅里煮,待香味扑鼻时,请饥民用讨来的饼,卷着猪下水吃。继而,这一“废物利用”的吃食,不但救活了许多灾民,还为山东留下了一款名吃——朝天锅。现在这款小吃更为讲究,用鸡汤提锅中的鲜香味儿,在熬至过程中,既把猪下水的高脂及高胆固醇降到最低指数,又不失其特有的肉香。卷饼小料,以潍坊青萝卜丝、章丘嫩葱、寿光小黄瓜切条为主,配以时令鲜蔬。百年前,已是潍坊多家酒店餐馆的看家菜。

可叹的是,郑公在潍坊任县令时间不长,便因大办赈济、声援灾民得罪了地方豪绅。被暗算后淡出官场。可敬的是,老先生对此长笑一声,提着画袋直奔扬州。山东潍坊,从此少了一位爱民的父母官,江北扬州,却出多了一位画竹自乐的艺术巨匠……

我在板桥故居感叹之余,探问郑家巷门户间闲坐的老者:“您听说过潍坊朝天锅吗?”老人笑答:“板桥发明的这道小吃在我们这儿早就有啦!”说着他指了指小巷尽头。

我当然明白——一锅价格低廉的猪下水,之所以能流传数百年、绵延数千里,不仅在于它的口感,而在于它能折射一份爱心。

我由此联想——泰州的黄桥烧饼与朝天锅,之所以被人们喜爱、余味悠长,不仅仅是烹饪技法与色香形味,重要的是凝聚一份民众念想,一份感恩情怀。在细品其滋味时,若能忆起与之相关的人文趣事,也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名家大情怀”也!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