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傑

王參謀長是我作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從局機關轉到遼寧人民出版社做編輯,責編的第一部獲獎圖書就是他的大部頭《日軍侵華戰爭》。

王參謀長是江蘇阜寧人,新四軍老戰士,1925年出生,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後轉入新組建的解放軍空軍,並駕駛噴氣式戰鬥機參加了抗美援朝,先後擔任戰鬥機飛行員、領航科長、團長、航空處長、基地主任、軍參謀長,1955年被授予空軍上校軍銜,離休前是沈空正軍職參謀長。

抗戰時期,王參謀長親身經歷過數十次對日作戰。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想研究日本侵華戰爭,總結出原因以警示後人。爲此,他輾轉日軍侵華戰場進行實地考察,拍攝照片繪製地圖,進行多方鑽研。爲了方便收集資料,他還自學了日語、英語和俄語,經過數十年努力,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最終完成了四卷本《日軍侵華戰爭》這部歷史鉅著。

這部全套兩百多萬字專著一經面世,即成爲當年“十大歷史暢銷書”,旋即又在“第六屆北方十五省(市、區)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圖書評選會”上,以唯一的全票獲得“優秀社科圖書”獎。國內外專家學者一致認爲這是“我國第一部全面、真實地揭露日軍侵華戰爭全過程的歷史鉅著”。當時不僅國內各大媒體廣泛報道,國外和港澳臺地區也掀起波瀾。隨後即被翻譯成多種文本在多個國家和地區發行,更有一些日本學者和媒體找到作者進行訪談、製作專題節目。連楊成武老將軍得知消息後,也專門邀作者到北京家裏暢談,對這部著作給予了高度評價。

以上介紹,看上去有點乾乾巴巴,其實王參謀長卻是個非常活靈活現的老人。他腰板挺直,反應機敏,目光炯炯,嗓音宏亮,走起路來大步流星,一副標準的軍人氣度和做派,和印象中的那些“土八路”完全判若兩人。

那時的書稿還都是手寫,沈空爲幫助王參謀長謄寫稿件特地從連隊挑選了一個班寫字好的戰士來騰抄書稿,兩百多萬的書稿一連抄寫了好幾個月。王參謀長當時已年逾花甲,戰士們抄一頁他覈對一頁,甚至交稿了,發現有要改的地方,還追到出版社來。

作爲第一責任編輯,王參謀長自然和我聯繫最多。稿件看到了哪裏,審稿中發現了什麼問題,他都密切關注。那時候他不僅是我們編輯部的常客,一有時間他還經常到我家裏串門兒。每次那臺空軍牌照的伏爾加轎車一開進我住的大院,都會引來鄰居們好奇的目光。人們看着這位氣宇不凡的老首長健步登上亂糟糟步梯,然後像盲人摸瞎一樣一步步穿過放着各種雜物的黑洞洞走廊,邊走邊朗聲喊:“王編輯,王編輯在家嗎?”於是人們便知道原來老首長是來找我的。

開始我還很難爲情。我說:“參謀長,您看我住的地方像狗窩似的,您來多不方便。有啥事,還是到編輯室,或者我去您家……”

“沒事沒事,我是隨便來你家串串門兒聊聊天兒,沒關係的!”

於是乎,我的破筒子樓裏從此便多了一個常來串門兒王參謀長。兒子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妻子在哪上班,老家哪裏的,還有什麼人,等等等等,參謀長都會一一聊到。來的次數一多,連我五歲的兒子都認識他了,見面叫他“參謀長爺爺”,而且有時還學他喊我“王編輯”。

當時正趕上鬧學潮,我家周圍的馬路一時都被學生們封鎖,政府和軍隊車輛被紛紛截停,不表態支持學運一律不放行。一次,等我騎車回家,發現王參謀長正在等我。我好生詫異,不明白他軍牌轎車是怎麼開過來的。

王參謀長一聽哈哈大笑,他說:“咱是老當兵的,這點事兒還能被難住。讓表態我就表,我舉起拳頭喊句‘打倒官倒!’他們就讓我過去了,哈哈!”他一邊講述,一邊舉胳膊,逗得我五歲兒子在旁邊咯咯直笑。

王參謀長家住沈空幹休所一座連排小樓,進出大院都有士兵站崗,進去要先由門崗通報。記得每次去,老參謀長都笑呵呵大步流星地跑出來迎接。我們過意不去,建議他派個小戰士來領一下就行了,他把脖子一梗:“咦,那哪行!你們是我尊貴的客人,再說我也趁機活動活動!”。爲了他寫書方便,沈空又給他在前排小樓安排了一處二樓房間。房間雖不大,卻乾淨整潔,而且非常安靜。房間的書架上、櫥櫃上到處都是書籍資料,牆壁上掛着大大小小的各種地圖、示意圖,有的上面還標有紅藍箭頭,儼然就是個作戰指揮部。說到某個地名或當時敵我戰爭態勢,他還會從櫃頂拿下更大的地圖鋪展在地板上,然後拿起放大鏡和紅藍鉛筆引我們一起趴在上面一邊尋找一邊講解,那副認真勁兒好像瞬間把我們也帶進了氣氛緊張的大戰前夜。

那時候,王參謀長已經六十多歲了,卻記憶力驚人。不但見過的人名字過耳不忘,就連看過的室內擺設和路過的一草一木他都能牢記在心,讓我欽佩得一驚一咋的。問他何以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他笑呵呵說,我們偵察兵出身和當過戰鬥機飛行員的人,早就被訓練出來了。以前打仗,偵察兵是先導,看到的每個路口,每條河流,甚至每棵樹每座墳都要熟記於心。搞偵察不能帶本兒,全靠腦袋記,而且還要會整理,不能記成一盆漿糊,回來彙報要說的頭頭是道,不能有絲毫馬虎。開飛機更是,那時候飛行員對地面觀察全靠肉眼,任何小小的目標都不能放過。比如日軍轟炸蘭州,轟炸結果日軍資料和我們的資料有很大出入。後來我找機會親自駕機飛蘭州觀察,才發現蘭州靠近黃河是長條形,而日機飛到的那個時間正好陽光刺眼,因此很容易錯識目標,也許還有燃油不足的情況,所以日機草草扔下炸彈就返航了。很多事情不進行現場仔細觀察,光憑想象不行,照搬別人的二手資料同樣靠不住。

聽王參謀長講過去戰場情況如同聽故事,非常引人入勝,我也經常向他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從來都能回答得頭頭是道。這和我接觸過一些沒多少文化的老八路老紅軍好像不一樣。印象中,一些老八路老紅軍頂多會憶苦思甜講講自己的戰鬥經歷,私底下有的甚至會罵罵咧咧一口一個“老子”地曝粗口,根本不可能有如此高的軍政素質。

王參謀長不但有資格有學問,而且爲人謙虛低調,對人和藹可親。無論是對出版社領導還是我們這些年輕編輯,他都一副虛心求教的姿態;對爲他服務的沈空幹部戰士,他同樣是有商有量,讓每個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覺得他和藹可親。

一次,他聽說我要去車站接兩位長輩,便提出用他的車去接。當時出租車還沒太興起,能坐轎車是地位和權勢的象徵,一般百姓對此望洋興嘆不敢有非分之想,我怎好意思勞動參謀長的座駕。我連說使不得,參謀長卻連說沒問題,邊說邊把我拖進車裏吩咐司機直奔車站。我天,用他車也就罷了,怎好讓參謀長與我一起去車站接人?我連喊折返讓司機先把首長送回,可王參謀長卻按住我肩膀哈哈大笑:“小鬼怎麼會聽你的!走吧走吧,沒關係,我也去和你長輩見見面,反正我也沒事兒!”長輩出站,萬沒想到還有如此高級的軍隊首長帶轎車前來迎接,一時受寵若驚的不知說啥是好。

王參謀長不但是我作者,而且還把我當成了朋友,倆人成了忘年之交。我當時居住的那兩間黑燈瞎火的破筒子樓,他可是沒少光顧,連上得樓來,黑走廊如何走,破箱子爛菜缸如何繞,第幾個門兒,他都爛熟於心,從沒走錯過。有時趕上喫飯,他也能上來嘗上一口,和我妻兒更是有說有笑,如同自己家人。王參謀長不煙不酒不茶,光頭閃閃,目光炯炯,一口蘇浙普通話,如果再一臉嚴肅,便會讓你聯想到蔣委員長。

後來我去了香港新華社工作,與王參謀長的聯繫逐漸少了。開始一回瀋陽想起他老人家,還通個電話,後來聯繫就慢慢中斷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和老同事閒聊,還經常打問他的情況。同事都說沒聯繫,有說在紀念抗戰的電視節目中好像見到過他的身影,至少說明他老人家還依然健在。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心裏就感到欣慰。

前些年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電視上我又看到了王參謀長的身影。遼寧人民出版社把他的《日軍侵華戰爭》擴充成了《日本侵華戰爭》,一字之差,軍隊戰爭上升爲國家層面,再次推出,引起各大媒體又一次鋪天蓋地的宣傳報道。電視上王參謀長依然精神矍鑠,依然侃侃而談,所不同是與三十多年前相比他老人家明顯的衰老了,歲月不饒人,令我欣慰之餘亦有些許感慨。再身體健康也畢竟是95週歲的耄耋老人了,衷心祝願他老家人健康長壽!

者簡介:

王傑,1959年生,1979年就讀於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先後在魯迅美術學院、遼寧省新聞出版局、遼寧人民出版社、新華社香港分社、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香港商報和深圳報業集團從事專業和管理工作。曾任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副總編輯12年。現爲深圳報業集團編審。

從事出版工作前後20餘年,策劃責編的圖書有二十餘種獲省部級以上優秀圖書獎,其中《鄧小平設計中國改革開放實錄》榮獲1996年中宣部全國“五一個”工程優秀圖書一等獎,《愛向汶川——深圳人震區救援日記》榮獲第三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特別獎。

在派駐新華社香港分社期間,曾榮獲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和中央迎回歸宣傳領導小組頒發的榮譽證書。

主編過圖書《世界體育趣聞》《院士的青少年時代》,發表過各類文章五百餘篇,出版過散文集《三情集》,系報紙專欄作家和深圳市委宣傳部出版物審讀專家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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