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见梁惠王

中国历史上,从先秦到明清,读书人参与政治的路途是越走越窄的。

春秋战国时期,民间知识分子可以通过游说诸侯而封官拜爵;即便像孔、孟那样不得重用,也多会受到统治者的礼遇。

苏秦

到大一统的秦汉时期,民间读书人参与政治的主要渠道变为“上书”。他们或向官府建言献策,或向朝廷进献歌功颂德的文字,在拍马屁的同时展示自己的才华。事实上,从汉至唐,都有无数底层知识分子怀抱梦想,通过上书毛遂自荐,求得朝廷赏识。比如东方朔以三千竹简上书汉武帝,入仕为郎官,不久就成为武帝宠臣;杜甫向唐玄宗进献《三大礼赋》,后来入朝担任了左拾遗……

东方朔竹简上书

到了宋代,科举制走向成熟,科举入仕成为读书人的唯一正途。但此时的民间上书渠道依然通畅,宋太祖还在太庙誓碑里明确宣示“不杀上书言事者”。所以宋代的上书活动一直很活跃。南宋的陈亮以布衣之身,向宋孝宗进献著名的《中兴五论》,力主北伐中原,虽未获采纳,但他因此声明远播,后来还中了状元。

宋太祖赵匡胤

随着蒙古人入主中原,读书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别说上书求官,连正经的科举考试都近乎中断。不过,元朝史料并没有发现禁止民间上书的记载,这或与蒙古统治者对读书人的轻视有关。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明洪武年间。朱元璋针对全国生员(在校读书人)颁布“禁例”十二条,刻成卧碑,放在全国学校的大门口,其中一条特别强调:

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挡。惟生员不许!

就是说,对于国家政治问题,无论地方官还是农民、商人、手工业者都有发言权,唯独生员不准发言。

明太祖朱元璋

这就奇怪了。传统读书人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他们最有建言的欲望,也最有建言的能力。为什么偏偏不让他们说话呢?

其实不难理解。朱元璋是贫农出身,缺少唐宗宋祖那种雍容宽和的气度。他的治国理念始终带有浓厚的农民色彩。

他希望所有的臣民都绝对老实听话,对那些“不安分”的人深恶痛绝。在他看来,生员就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放着书不念而对社会政治说三道四,就是不安分的表现。此其一。

明朝官员

其二,也是最根本的,朱元璋害怕读书人的力量。生员上书言事,往往能代表真实民意。如果上书引起官府和朝廷重视,他就可能成为当地的意见领袖,在读书人和百姓中积聚声望,从而制衡官府、影响政策;而如果朝廷官府对其上书默而不应,则可能招致不顾民意、不能纳谏的指责。朱元璋认为这两种结果都会威胁统治的稳定,所以干脆釜底抽薪,禁止生员上书。

国子监

话虽如此,“广开言路”的牌坊还是要立的,所以不对官员和农工商禁言。因为在科举时代,读书人一旦进入官场就会被迅速体制化,不会也不敢轻易建言;农民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建言?商贾地位卑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打成“刁民”问罪,哪敢建言?至于“在野贤才、有志壮士”,指向模糊,基本就是说说而已。

所以,“不许生员建言”,基本等于切断了民间的言路。

明代科举看榜图

不过,这一禁令在朱元璋死后就逐渐松弛了。到明朝后期,随着朝中党争加剧,朝外的读书人以讲学之名议论时政已蔚然成风,上书言事更是屡见不鲜。虽然此类活动多与党争有关,但毕竟使上书言事的传统得以复苏。

满清入关后,清朝统治者对朱元璋的统治理念和政策极为赞赏,于是有“清承明制”之说。在对待读书人的态度上,康雍乾三朝沿用了朱元璋的高压态势,到乾隆朝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严酷。

乾隆帝

乾隆是个极其精明的皇帝。他通过总结中国历史得出一个结论,社会上最危险的人物不是盗匪,而是科场失意的读书人。他认为读书人追求功名利禄,而一旦科举不顺,仕途无望,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些人又饱读诗书,头脑聪明,具有煽动民心的能力。况且满清以“夷狄”入主中原,“反清复明”是一面天然的旗帜,很容易被有异心的文人利用。

为了打压和驯服读书人,乾隆一面大兴文字狱,一面重申朱元璋的古训:

“生员不许一言建白!”

国家政事,没有官职的读书人一个字都不许说。

满清官员

其实在登基之初,乾隆也曾摆出“广开言路”的姿态,每年都有许多民间上书呈送朝廷,乾隆也从未因此开罪于人。然而从乾隆十六年开始,皇帝一反常态,开始大开杀戒。山西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王姓书生,以祝贺皇太后生日之名,向当地官府投献了一副对联,联后还发表了一番对时政的见解。乾隆得知后,命令将此人“立毙杖下”,以儆效尤。

从那以后,因上书而获罪的民间读书人络绎不绝。其中最令人唏嘘的是广西吴英案。

乾隆四十五年七月的一天,广西布政使朱椿在出城游玩途中,一个颤巍巍的老头突然拦住官轿,扑通跪倒,手中高举一册文书。朱椿原以为是告状的,接过一看,封面上却写着“策书”二字。原来这是一份政策建议书,内容包括减免穷人钱粮、增设义仓赈济灾民、禁止种植烟草以利人民健康、裁减寺僧以减轻社会负担等。

这些见解虽然未见高明,但逻辑清晰,事实充分,还引用了不少详实的数据,可信度很高。换在宋代,这样的建言即便不被采纳,当权者也会为上书人的忧国忧民而感动。

然而,朱椿大人的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如临大敌。他游兴全无,立马把老人抓回府衙严加审问。老人此时已吓得半死,赶紧跪在地上,一五一十从头招来。他名叫吴英,读了一辈子书,虽然醉心功名,却只考了一个秀才。眼看自己年过六旬,体弱多病,又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死去,于是花费心血写成一纸策书,想着若能有益于社稷民生,也不枉为人一世。

虽然吴英是往“不许一言建白”的刀口上撞,但念其本心,原也罪不至死。更倒霉的是,他偏偏在策书中用了两个“弘”字,犯了乾隆“弘历”的圣讳。按当时标准,这是“大逆不道”,罪不可赦。

第二天,这桩“大案”就转给了广西巡抚姚成烈。姚放下所有公务,全力处理此案。但尽管多方株连,严刑拷打,也没审出什么“同谋”或“主使”,就是一个老秀才闭门所写,与其他人无关。

此案报到朝廷,乾隆的处理决定是:吴英判处凌迟,其兄弟子侄斩监候,家中女人及未成年者一律发配为奴。

一个忧国忧民的老秀才,就这样因一次上书而被千刀万剐,家破人亡。

吴英这样的冤案在乾隆朝还有很多。其实乾隆何尝不知道这种处理有多昧良心,但他就是要杀一儆百。他要让所以“不安分”的读书人明白:当今是太平盛世,不许心怀非议,而且政治是皇帝和官僚的事,民间读书人唯一的进身之路就是读书考科举,除此之外的任何念头都是非分之想。国家不需要任何底层社会的政治热情,只需要他们的顺服和沉默。

这样到乾隆后期,延续了几千年的民间上书传统彻底断绝了。读书人噤若寒蝉,整个社会陷入“万马齐喑”的局面,来自社会底层的真实声音再难上达天听,统治者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幻象中不能自拔。直到一百多年后,戊戌变法重提“允许官民上书言事”,但早已于事无补。随着辛亥革命的枪响,大清亡了。

参考资料:《明史》《清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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