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兵長驅直入,攻佔相州(今河南安陽),距離開封不過咫尺之遙。

宋徽宗內禪後,從小不愛嬉戲遊玩、才能平平的老實人宋欽宗,從他老爸手中接過了皇位這個燙手山芋,終日惶恐,無法安心過新年。

宰相李綱給了他安全感。

城外戰況緊急,李綱招募敢死之士2000人,身先士卒,與金人鏖戰於京城西北。之後,刺血上書勸說宋徽宗退位的李綱,又擔負起保衛京城的重任,還把打算棄城而逃的宋欽宗拉了回來。

宋欽宗聽說金兵渡河,本來撒腿就要跑,禁軍將士都備好鞍馬,甚至把太廟供奉的皇帝牌位也請了出來,一行人在清晨時偷偷摸摸地整裝待發。

李綱進宮見此情景,對將士們厲聲說道:“爾等願以死守宗廟乎?”

將士們不願當逃兵,高喊:“我等願意死守!不在此,將去何處?”

這仗不好打,卻還有得打。

李綱入殿,對宋欽宗說:“陛下昨天跟臣說要留下,今天又要跑路,這是爲何?六軍將士的父母妻兒都在京城,不願離去,萬一中途失散,誰來當您的保鏢?況且敵人的騎兵已經逼近,若他們知道陛下車駕出城未遠,快馬加鞭前去追趕,該如何抵擋?”

宋欽宗聽到出城更危險,小心臟有點受不了,只好留在城中。但朝中主和派依舊畏金如虎,處處對李綱形成掣肘,還派人出使金營,以納幣、割地、送人質爲條件,請金人退兵。

▲李綱(1083年-1140年)

李綱身陷主和派圍攻時,另一個主戰派大臣宗澤也來到了開封。

不久後,在主和派的舉薦下,宗澤被任命爲“和議使”。臨行前他對小夥伴們說:“我這一去,就不能活着回來了。”

衆人感到詫異,問他這是爲何。

宗澤正氣凜然地回答道:“敵人若知悔改,帶兵撤離自然是好事。否則,我怎麼可能向金人卑躬屈膝,有辱使命呢!”

有人將此事報告給宋欽宗,主和派才知,這個使者根本就沒想替朝廷議和,而是鐵了心要和金人搏命,這不得談崩了。趁着車馬還沒出發,宋欽宗趕緊把宗澤撤下來,改派他出知磁州(今河北磁縣)。

李綱與宗澤,這兩位鐵骨錚錚的的主戰派,在國家危難之際同時趕赴前線。

他們的命運從此與大宋一落千丈的國運交織在一起,餘生陷入有心報國、無力迴天的無盡愁苦之中。

▲宗澤(1060年-1128年)

2

金人兵臨開封城下,李綱將城中兵力重新佈防,命弓箭手猛射金兵,放火焚燒攻城雲梯,等待各路勤王軍隊陸續到來。

城外,各路宋軍集結,號稱20萬。城中軍民士氣大振,同仇敵愾,還有李綱主持大局,可北宋還是沒有逃過滅亡的命運,甚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

南宋的朱熹評價靖康年間朝政時,用了這四個字——“無一是處”

很多人常認爲,宋欽宗就是個背黑鍋的,如果沒有他爹宋徽宗把國家折騰得烏煙瘴氣,北宋朝廷也不會迅速崩潰。實際上,宋欽宗這個亡國之君,對北宋覆滅也有不少責任,是他自己把取勝的籌碼全給賠進去了。

曾經有一個李綱在宋欽宗面前,他沒有好好珍惜。

在指揮開封保衛戰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李綱兩度被貶,他提出的計策,宋欽宗不願採納,失利後卻還要追究他的責任。

起初,李綱認爲金人貪婪無厭,戰鬥力極強,宋軍應該堅壁固守,等到金人食盡力疲時,再出兵收復失地。“縱其北歸,半渡而擊之”,這就是必勝之道。

但是,宋欽宗卻一心想用20萬大軍速戰速決,執意命各路軍隊出戰,偷襲金營。結果,宋軍劫寨失敗,主和派把出師敗績的罪名推到李綱等主戰派身上,李綱因此被罷免官職。

李綱指揮作戰時,金人不敢貿然出擊,聽說李綱被罷官,他們當天就派出一支騎兵到城下耀武揚威,氣焰囂張。

城中宋朝臣民的表現比金人還要激烈,太學生陳東叫來上百名同學伏闕上書,掀起一場大規模抗議運動。聞風而來的軍民多達十餘萬人,集結於宮門外爲李綱伸冤,直言李綱是唯一能承擔天下重任的人,主和派大臣盡是“庸繆不才,忌疾賢能”之輩。

憤怒的羣衆毀壞了宮門外的欄杆,甚至朝主和派大臣投擲瓦礫,之後還打死了幾個宦官。當有人指責他們要挾天子時,太學生們高聲答道:“以忠義脅天子,不逾於奸佞脅之乎?”

之後,宋欽宗急命李綱官復原職,並一起登上高樓與百姓見面,才漸漸平息衆怒。

在這場北宋滅亡前夕的愛國請願運動中,抗議者的思想高度可謂超前,他們不顧所謂的君臣大義,寧死也要支持忠心報國的李綱復職。這是一種真正的愛國精神。

但身處漩渦中心的李綱,也因此引起宋朝皇帝忌憚。

▲宋欽宗畫像。

李綱復出後,再次整軍備戰,痛擊金兵,形勢對城外的金人愈發不利。勝利的天平一度向宋軍傾斜,進退失據的金兵,終於在次月解圍而去。

宋欽宗看金人走了,有點兒飄,又不聽李綱的話,竟然還要對支持抗金的太學生下手。

在李綱復職次日,宋欽宗頒佈命令,說:“士庶有以伏闕上書爲名者,意在做亂,今後如更有似此之人,即與收捉,並從軍法斬訖奏聞。”

這是說,今後再有羣衆抗議,直接處死。

主和派大臣趁機散佈流言,說李綱早就有意鼓動太學生,威脅皇帝重用自己。在朝中奸佞小人的打壓下,正義的聲音再度被淹沒。

當時開封流傳着這樣一句民謠:“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

北宋朝廷一片混亂,僅僅過了幾個月,金兵就捲土重來,于靖康元年秋攻陷了堅守八個多月的軍事重鎮太原,又一次劍指汴京,陰霾籠罩在黃河兩岸。

此時,李綱卻已被貶出朝。他被宋欽宗派往河北、河東解圍,實際上無兵無錢,戰敗後被貶到南方。李綱離京前爲朝廷籌劃的抗金之策,也被主和派全盤否定。

李綱前腳剛走,宋欽宗受投降派蠱惑,將他所徵調的軍隊罷去一半,尤其是罷四川、福建、廣東、荊湖諸路正規軍與京西諸州的非正規軍,取消錢糧犒賞的費用,完全就是“送人頭”行爲。

離京不過幾天的李綱得知後大驚,連忙上書反對。其中說到,主和派認爲四川等地路途遙遠,但徵發之詔四月就已下達,現在遠方之兵都在路上,如果以寸紙之書讓他們回去,朝廷如何取信於天下?臣擔心日後再有號召,天下無應者矣!

果不其然,金兵再次兵臨開封城下,偏遠之地響應朝廷號召的勤王之兵寥寥無幾。

▲李綱畫像。

3

宋廷不斷派出使者求和,卻無法抵擋金兵進軍的步伐。金人根本沒把屈辱求和的北宋君臣放在眼裏,說:“待汝家議論定時,我已過河矣。”

另一邊,早已看出議和並非救國之策的宗澤,正帶領十幾個老弱士卒前往磁州任職,那是抗金的第一線。一路上,臨危不懼的宗澤寫下了《早發》一詩:

繖幄垂垂馬踏沙,水長山遠路多花。

眼中形勢胸中策,緩步徐行靜不譁。

這一年,宗澤已年近七旬,他招募義勇,發動民衆修繕城牆,製造兵器。磁州一帶抗金形勢一片大好,宗澤爲此上書道:“邢、洺、磁、趙、相五州,各蓄精兵二萬,敵攻一郡,則四郡皆應,是一郡之兵,常有十萬人也。”

但朝廷仍然是主和派佔了上風,宋欽宗派出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再度出使金營議和。

趙構路過磁州時,宗澤叩拜迎接,勸諫道:“金人不過是用花言巧語誘騙我們前去議和,他們的軍隊已經打過來了,再去金營還有什麼可談的,請康王不要去了!”

趙構很聰明,他也聽說金兵已經渡河,不願自投羅網,於是掉了個頭,後來一邊受宋欽宗冊封,打着兵馬大元帥的旗號聚集潰軍,一邊跑到濟州(今山東鉅野)安頓下來,不敢與金兵正面交鋒。宗澤多次苦勸他直趨澶淵,收復失地,解京城之圍,趙構卻無動於衷。

宗澤只好孤軍奮戰,向開封進軍。宗澤率軍出征後,一路和金兵打了十三場仗,全部獲勝,將士們毫不畏懼金兵強悍的戰鬥力。

國難當頭,宗澤一面寫信請趙構會師京城,一面聯絡其他宋軍,繼續向開封挺進。他鼓舞手下將士,說:“現在進退都是死,我們必須死裏求生!”

李綱與宗澤的奮戰,還是無法阻止汴京陷落。

宋欽宗向金人遞上降書後,滿城君臣百姓如羊入虎口,盡是悲泣之聲。

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縱火焚城,燒殺擄掠,挾持徽欽二帝、宗室、妃嬪、大臣等三千多人北歸。

宗澤得知這一消息,立即率領大軍抄近路趕到大名(今河北大名縣),想聯合各軍過河堵住金兵的歸路,將二帝搶回來。

可當他到達時,各路軍隊竟然沒有一支前來勤王,宗澤孤掌難鳴,只好望河興嘆,眼見金人帶着“戰利品”遠去。北宋俘虜到了北方苦寒之地,“男十存四,女十存七”,無數人慘遭蹂躪侮辱,倒斃路旁。

這,就是靖康之變。北宋,滅亡。

老當益壯的宗澤,深深感受到一種無力感,而這種不甘與悲憤,成爲其短暫的抗金生涯中唯一的基調。

▲宗澤劇照。

4

在濟州喫瓜看戲的趙構成了大贏家。

21歲的趙構,從孟太后(北宋哲宗皇后)派出的使者手中接過刻有篆文“大宋受命之寶”的玉璽,即位稱帝,改元建炎,重建政權,史稱南宋。

宋高宗趙構爲了樹立威望,即位後不得不起用主戰派的李綱爲相。他還寫了封信給受命回朝的李綱:“方今天下生民遭此劫難,只有閣下這樣學窮天人、忠貫金石的大臣輔佐朕,才能符合蒼生的期望。”

趙構的親信黃潛善汪伯彥對這一安排極爲不滿,這兩位都是“無進攻之志”的主和派,且自以爲對宋高宗有“攀附之勞”,怎麼說也得討個宰相當當。

黃、汪二人,成了李綱、宗澤抗金的阻礙,而他們背後的老闆趙構,也是一個耳根子軟的懦弱之徒。

建炎元年(1127年),李綱出任宰相後,爲趙構呈上“議國是”等十事,認爲當務之急是防禦金人再次南侵。他與主和派勢不兩立,敢於當面與皇帝的寵臣黃、汪擡槓,這股忠直耿介的氣度讓他與宋高宗漸行漸遠。

李綱前來行在拜見高宗時,趙構知道他跟主和派鬧矛盾,就讓黃潛善負責設宴款待,並由汪伯彥等人陪同,希望他們盡釋前嫌,修復一下關係。沒有什麼是一頓飯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頓。

可是李綱不按套路出牌,他見過趙構後,上奏請辭此宴,直接回家,把黃潛善等朝中大臣直接晾在大門外,也不打聲招呼。

汪、黃早已備好筵席,等了大半天也沒見着李綱人影,得知真相後怒不可遏,從此玩了命整李綱。

趙構一即位,之前擔任其副元帥的宗澤也前往拜見,向高宗陳述抗金大計,說到激動時不禁老淚縱橫,在一旁的李綱也爲之動容。

一天,李綱在朝見時與宗澤偶遇,有過一番談話,他們談及國事,爲之心痛不已,也爲抗金大業慷慨激昂。當時,開封府缺一名獨當一面的大臣駐守,李綱就向高宗極力推薦宗澤:“綏復舊都,非宗澤不可。”

▲宗澤、李綱等主戰派力主抗金,迎回二聖。

趙構早想着重用宗澤,李綱也欲留他共同主持大局,但是以黃潛善、汪伯彥爲首的主和派大臣屢屢從中作梗。最後,高宗只是授宗澤以龍圖閣學士、知襄陽府,讓他去建設大後方。

李綱立馬察覺此事不對勁,便一再奏請擢宗澤爲開封府尹東京留守,大力支持其對京城的防禦。

這些“糟老頭子”犟得很,趙構自知拗不過,只好同意。

孤獨的宗澤,在主和派輕蔑的眼光中,來到那座已經沒有皇帝的都城。

開封不久前慘遭金兵劫掠,盜賊蜂起,人心惶惶,城中殘破不堪,“凍餒死者十五、六”,早已看不出一絲《清明上河圖》中那盛世繁榮的氣象。

同樣孤立的李綱,在朝中不斷受到黃、汪等黨羽的攻擊。

有人說李綱,“名浮於實,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相。”還有人老調重彈,用之前北宋大臣的言論抨擊他:“爲金人所惡,不宜爲相。”

▲明《中興瑞應圖》。

5

李綱與宗澤有共同主張,他們一人在朝,一人在汴,艱難支撐起抗金的大旗。

他們都善於利用河北、河東等地民兵。

當時,各地義兵興起,打着勤王的旗號,卻各懷心思,難以統一調度。但朝廷眼中的這些“匪”“寇”兵力雄厚,是李綱與宗澤一心爭取的對象。

淮南的杜用,山東的李昱,襄陽的李孝忠,都被李綱調兵遣將一一討平,降者多達十餘萬,歸於諸將帳下,聽候調遣,構成一道橫跨數州的防線,只待渡河討伐金兵。

京西、淮南、兩河一帶的“草頭王”們也在宗澤愛國精神的感召下,紛紛加入匡扶宋室的隊伍。

濮州義軍的首領王善,自稱手下有數十萬之衆,兵車萬乘,本來不給宗澤好臉色看,還想出兵佔領汴京。

宗澤聽聞此事,親自前去勸降,單騎入營與王善相見,請他加入抗金大軍,說:“朝廷正當危難之時,如果有一兩位如你這樣的人,豈還會有敵患?今日就是立功的好時機,機不可失啊。”

王善一看,宗澤年近七旬,還一心爲國爲民,極富誠意,對他佩服不已,二話不說,解甲歸降。

壽春人丁進,江湖人稱“丁一箭”,聚衆數萬人,聽聞宗澤的威名,帶兵前往京城近郊求見。

宗澤的部下都擔心有詐,宗澤卻說:“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何況是人呢?”

丁進到後,宗澤親自接見,像對待老部下一樣與他親切交談。丁進十分感動,當即請宗澤前去視察他的部隊。宗澤毫不懷疑,第二天就去慰問了丁進的軍隊。

從此,丁進所部歸入宗澤麾下,成爲保衛汴京的一支生力軍。如果發現隊伍中有人懷有二心,丁進會果斷地將其斬殺。

除此之外,還有外號“沒角牛”的楊進、李貴、王大郎、王再興等各自擁兵割據一方,宗澤曉以大義,將他們一一招降。

李、宗二人對主戰派的同志,也都是知人善任。

李綱舉薦了張所傅亮等主戰派,此二人分別被任命爲河北路招撫使與河東路招撫使。

張所在北宋當過御史,宋朝向金朝割地求和時,他主張招募河北民兵救援京城,後來黃潛善被高宗重用後,他又上疏直言黃潛善奸邪誤國,因此被貶到江州。這些主戰派一個個都脾氣火爆。

得到李綱提拔後,張所來到河北招攬豪傑,整頓軍備。一個因越職言事而被逐出軍營的青年,在此時來到河北投奔張所,後來歸於宗澤帳下。

他,就是岳飛

岳飛只是一個低級軍官,敢於說真話,此前上書論事,惹禍上身。

他竟然譴責“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聖意恢復,奉車駕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還義正辭嚴地請高宗“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復”

這樣一個刺頭,深得宗澤器重。

有一次,岳飛觸犯了軍法,本來要嚴加處置。宗澤一見到他,交談之後,發現他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將才。

正值金人入侵汜水,宗澤給了岳飛將功補過的機會,讓他帶五百名騎兵作爲先鋒部隊出戰。

岳飛初出茅廬,就盡顯軍事奇才,在這次遭遇戰中痛擊金軍。岳飛凱旋後,宗澤赦免了他的罪,並升他爲統制,年輕的岳飛由此成名。

▲劇照:岳飛早年是宗澤的部下。

然而,李綱與宗澤,這兩位最有威望的抗金大佬之間,卻出現了一些裂痕。

宗澤抗金的思想,是主動進攻。南宋一建立,他就向宋高宗“乞兵十萬往收復河北”。他招攬各地民兵,也是“用之以轉戰,而不用之以固守”

李綱的計劃卻是以守爲主,在堅守中原的同時,也要保護宋高宗安全,他建議高宗巡幸襄陽等地,而不要急着北上。所謂“待其來寇,則嚴守禦以備之。”(李綱《奏議·議國是》)

宗澤與李綱在抗金計劃上的分歧,似乎動搖了他們共同的主戰立場。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卻寡廉鮮恥。李綱與宗澤的政敵,主和派的黃潛善、汪伯彥合作默契,在反對主戰派的行動上保持高度一致。

6

黃潛善、汪伯彥的首要目標,就是扳倒李綱,進而把持朝政。

因爲選擇“巡幸”之地一事,宋高宗與李綱的君臣關係鬧崩了。

趙構在戰亂中即位,即便宗澤已經過去把他老家開封府“打掃”了一遍,他也遲遲不敢回家。李綱的戰略是以守爲攻,官家不敢回老家就不回了,那就去河南、荊襄之地巡幸,以表示不放棄中原之志。

李綱的主張已經算是妥協,宋高宗卻還不願接受,沒有最慫,只有更慫,想要繼續南逃避難,更不可能北伐,迎回二帝。於是黃潛善、汪伯彥都出來拍馬屁,提出巡幸東南以避敵的意見。

從此,宋高宗更加依賴黃、汪二人,有意疏遠李綱。年輕氣盛的他對執拗的李綱愈發不滿,說:“李綱這個傢伙,竟然把朕當小孩子看待!”

李綱不願認輸,堅稱不可放棄中原,跑去東南躲避,上疏道:

自古中興之主,起於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有東南,起於東南,則不能以復中原而有西北。蓋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一旦委中原而棄之,豈惟金人將乘間以擾內地;盜賊亦將蜂起爲亂,跨州連邑,陛下雖欲還闕,不可得矣,況欲治兵勝敵以歸二聖哉?

抗擊金人,光復中原,迎回二聖,李綱的每一句話都踩中了趙構心中的雷。

▲宋高宗,1127-1162年在位。

到了建炎元年(1127年)八月,在汪、黃等人的攻訐下,李綱以“狂誕剛愎”、“設心爲何,專制若此”等罪被罷相,前後上任僅75天,其規劃的軍政也幾乎被廢除。

黃、汪一黨窮追不捨,接連上書彈劾,一直把李綱貶到了南方瘴癘之地——海南島

李綱罷相後,之前在靖康圍城時幫助過他的太學生陳東再次出面力挺,三次上書,請求宋高宗不要罷免李綱,指出黃、汪不可信,還要高宗“還汴、治兵、親征、迎請二帝”。

這一次,皇權露出了尖銳的獠牙,宋高宗聽到陳東等人爲李綱求情,還敢教訓自己,甚至質疑自己皇位的合法性,他果斷下令,將陳東等上書言事的太學生處死。有學者認爲,陳東直到死,也未與李綱有一面之交。

李綱罷相,意味着主戰派在朝中失去話語權。

主和派汪、黃屢屢從中阻撓抗金,宋高宗也不再受制於人,徹底放飛自我,在罷免李綱不久後就逃到了揚州

如此一來,最難熬的,就是宗澤。

7

建炎二年(1128年)春,留守東京的宗澤已經招撫各地義軍百萬之衆,且積蓄了半年軍糧,他多次上書痛斥黃、汪一黨懦弱無能,請皇帝還京掌國,卻一次次石沉大海。

宗澤知道趙構“恐金症”晚期,可能不相信他的話,還在奏疏中誠懇地說:“臣若有毫髮誤國大計,臣有一子五孫,甘被誅戮。”

在一次與金兵的交戰中,宗澤擒獲了遼國舊將王策,親自爲其鬆綁,請他坐於堂上。

兩人都與金人有國仇,宗澤對他說:“契丹本來是我大宋兄弟之國,如今女真辱我主,又將你們滅國,我們應當同心協力,一雪前恥啊!”

王策聽宗澤這麼說,感動得稀里嘩啦,也不計較北宋之前背信棄義,就將金人的虛實全部告知宗澤,進一步堅定了宗澤抗金的決心。

宗澤打聽到兩河州縣金軍兵力空虛,前後上疏二十多次,懇請趙構“早還華闕”,發兵北伐。宗澤的文書如雪片般飛來,可趙構都不爲所動。

一直拖到當年七月,宋高宗仍然沒有表態,宗澤的部隊遲遲無法進軍。

宗澤望眼欲穿,期盼着皇帝移駕開封,希望卻如此渺茫。

他病倒了。

年邁的宗澤憂憤成疾,背上生疽,從此一病不起。

當將領們在榻前問候時,他支撐着坐起來,說:“我本來沒病,只因二帝蒙塵,心生憂憤。希望諸位能夠奮力殲敵,那樣我就死而無憾了。”

衆將聽罷,淚流不止,表示一定不會辜負宗澤的囑託。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宗澤反覆悲吟杜甫寫諸葛亮的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沒有一句話談及家事。

臨終前,他大呼三聲“渡河”,悲憤去世。

宗澤的兒子宗穎,將其遺表上呈高宗,表中最後幾句寫道:“屬臣之子,記臣之言,力請鑾輿,亟還京闕,大震雷霆之怒,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諫!”

不知宋高宗讀罷,心中是何感受。

宗澤的理想,隨他消逝在東京夢華之中。李綱卻在失意的煩惱之中,又艱難地活了13年。每次宋金議和,這個老憤青都要上書把主和派痛罵一頓。

▲劇照:秦檜到來,主和派勢力更加壯大。

紹興八年(1138年),主和派的秦檜入朝執政,南宋再一次與金朝議和。

早已遠離中樞的李綱雖然失去存在感,但還是投了反對票,上書高宗,言辭激烈,其中說到,金人毀我宗廟,迫害二帝,他們是我們的仇敵,我們是他們的心腹大患,豈有講和的道理?

李綱直接懟宋高宗,責問他:“何況現在還有半壁天下,臣民都擁戴大宋,如果陛下與有識之士一起謀劃,還能有所作爲。怎可忘記祖宗的基業和百姓的期望,不加考慮就急於向金人屈服,希望苟延性命於旦夕之間呢?”

天底下也沒幾個人敢這麼跟皇帝說話了。

當時主和的大臣認爲李綱忤逆,請求將其治罪。高宗卻爲李綱開脫,說:“大臣當如此矣。”

次年,趙構想再次起用李綱,任命他爲荊湖南路安撫大使。抱病的李綱對朝廷早已失望,極力推辭。

他告訴皇帝,老臣迂腐,不善於明哲保身,總是上書煩擾陛下,這幾年,臣頻繁反覆地受提拔、貶斥,不僅有損於陛下知人善任的英明,也有損於國體。

這番話,好像還有幾分諷刺的意思。昨天的你對我愛答不理,今天的我讓你高攀不起。

高宗看罷,也不願強求。

又過了一年,58歲的李綱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李綱一生六起六落,自罷相後漂泊四方,壯志難酬。晚年的他屢遭貶謫,身體日衰,以“病牛”自喻,曾在謫居鄂州期間,寫了一首《病牛》詩:

“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

但得衆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任何一個時代,都不缺李綱、宗澤這樣的硬骨頭。

可又有多少時代,容得下這樣的硬骨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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