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從呱呱墜地開始,便受到各種限制,在原始慾望的驅使下,從踏上人間的第一步,我們便開始了和這個“知書達理”的世界的對抗。在我國古代,便流傳着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的討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裏,正邪、善惡、對錯一直都是織鏈苟合,糾纏不清的。而人的一生,從生到死,就好像是那個未知的上帝,在這個時空交錯出的五線譜上,以喜怒哀樂,榮辱得失爲音符而譜寫的命運交響曲。

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足夠控制自己命運的力量,所以在和這個世界的碰撞中,反抗和妥協成爲了人性永恆的命題,或者隨波逐流,或者玉石俱焚。而在兩個極端之間,是人和社會大環境之間的有機調和,這種調和在於相互依存,相互改造,這樣個人纔能有力的支持社會,社會才能更恰當的支配個人。所以每次歷史的大動盪,社會的大變革,都不過是個人和社會之間的一次再選擇,再融合的過程。

而在宏偉動盪的時代大背景之下,渺小纖弱的個體總成爲這個時代最具悲情色彩的註腳。在紛亂繁雜的世間,無知無解,卻有血有肉的個體,承載了無情無感的時代裏的喜怒哀愁,離合悲歡。

在上世紀70年代末,作爲華語電影的重要分支,香港電影迎來了顛覆傳統的新浪潮時期。在這個時間節點,以李翰祥、胡金銓、張徹爲代表的第一代移民電影人開始轉移陣地,而香港本土成長起來的一批年輕導演開始走向臺前。這其中以接受過系統電影知識學習的徐克、許鞍華等人爲代表。這批電影人最大的特點,在於他們開始用香港視角創作電影。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視角將個體與社會和時代的呼應當做了核心命題。如徐克在他的武俠作品中所表現的中西文化差異的碰撞,現代對傳統觀念的繼承和重構。

在1982年,香港上映了一部由許鞍華執導,林子祥、劉德華、馬斯晨、繆騫人等人主演的新浪潮代表作《投奔怒海》。這部影片以上世紀70年代末越南社會爲背景,用寫實的手法,以宏大震撼的全畫幅式社會景象,展現了當個體訴求和社會背景產生衝突時,個體的悲憫、無助、掙扎,以及最終鋌而走險,以命相搏的人性之“怒”。

影片的名字“投奔怒海”極具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意象表現手法,在這點上,許鞍華深得恩師胡金銓的真傳。這裏所謂的“投奔怒海”,實質上應是“怒投大海”,而一個“怒”字貫穿全片,成爲了整片所有矛盾交織時,觀衆情緒的集中迸發方式。有趣的是,在表現這種激烈的情緒時,導演許鞍華並沒有過分的影像渲染或音樂襯托,相反她的鏡頭一直保持着剋制,影片中人物的情緒,也儘可能呈現的冷靜。而就是這種形式上的保守,最終和內容上的激烈在通過大銀幕呈現給觀衆時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許鞍華的這種表現手法,更加刺激出觀衆的情緒之怒。

爲了視角上儘可能的客觀、冷靜,許鞍華選擇了以一個日本籍記者芥川(由林子祥飾演)對當時越南社會的的見聞感受爲出發點。她從這個形式上不遠不近、不偏不倚的視角,掃過當時剛剛經歷了戰火硝煙,又迎來高壓統治的越南社會。在這片陌生而事不關己的土地上,芥川因這片土地上每個生命所發出的悲鳴哀嚎而觸動。生活在越南底層的阮琴娘(由馬斯晨飾演)、阮文樂一家,在社會夾縫中游走的酒吧夫人(繆騫人飾演),充滿人文感懷的社會精英文化局阮局長,一心想逃離越南的祖名(由劉德華飾演)等人用人性的共鳴交織成一首關於個體命運和時代動盪相呼應的悲歌。

在將越南社會通過大銀幕呈現給觀衆時,導演許鞍華通過芥川的視角,始終和越南社會之間保持着適當的距離。這種距離極具寫實手法,呈現在大銀幕上時,既沒有表象的批判,也沒有譏諷嘲笑。當一個個現實場景呈現給觀衆時,我們彷彿在大銀幕上感受到許鞍華的鏡頭就像一把將越南社會割裂開的手術刀,而我們從中看到的,卻是比新鮮傷口更殘酷的人性真相。

每當槍響之後,琴娘和阿樂的歡喜雀躍,最終呼應着的畫面竟然是血淋淋的死屍。而在夫人的酒吧裏,和地道的法國菜伴隨着的,也竟是皮肉交易,不堪勾當。整部影片中最觸動觀衆的並不是畫面的殘酷,而是情節的真實。導演許鞍華曾說過“我不太願意再拍那些着重於冒險和情節的故事,而是拍一些我看到的東西,也許是很老套的,但一定要拍得平實,拍出自己對生活的感覺”。

導演許鞍華對電影創作的理念,也正是這部影片的震撼之處。在擁簇的鬧市,狹隘的巷口,文藝陰鬱的酒吧,陳舊昏暗的老屋裏,許鞍華的鏡頭穿梭其中,在現實刻骨的場景映襯下,呈現給觀衆的是虛僞自私的人性,躁動不安的慾望,糾纏不清的對錯,辨析不明的善惡。最終在大銀幕上,匯合成壓抑的,透不過氣的影像壓迫。而最後我們的腦海中,再也不是對大環境的妥協和抗爭,而是一種因爲無知無解的恐懼,而徹頭徹尾放棄當下,投奔未知的逃離念想。

和影片中其他人相比,琴娘一家本還可以靠着阿樂和琴娘母親掙扎在社會的最底層,雖然生活艱辛,但是還能夠繼續保留着開一個菜攤重新來過的希望。阿樂的機智,琴孃的倔強,二弟的純真,母親的質樸,讓銀幕前的觀衆對這個當時掙扎在越南社會底層的家庭,抱有渺茫而熾烈的期望。

導演許鞍華的力量便在於此,她不過分渲染,也不刻意迴避。而是用一種接近於生活的敘事方式,將生活的悲劇一一呈現,並以此對銀幕前的觀衆形成發自人性層面的震撼。最終阿樂的慘死,琴娘母親的節烈,以及與之相呼應的社會景象,一步步激發出了觀衆的人性之怒。最後祖名的死不瞑目,芥川的葬身火海,讓銀幕前的觀衆更深刻地感受到的“怒”發衝冠,“怒”火中燒。

而與怒相呼應的,是琴娘和二弟對當前生活的訣別,對未知世界的投奔。最後芥川葬身火海,映襯着琴娘對未知堅毅的目光,這種個體和時代,個體和社會背景之間的呼應,被許鞍華的一個“怒”字揮發的酣暢淋漓,氣貫九霄。而時代的無情和個體的悲情,也被許鞍華通過一個“怒”字刻印在了銀幕前觀衆的心頭,這個中滋味,纏綿悠長,縈繞無窮。

最終這部香港新浪潮的力作,“怒”獲了破紀錄的1500萬香港本地票房。這部影片中所呈現的個體掙扎,也特別能夠反映當時許鞍華等新一代導演對於香港電影反傳統的除舊迎新的雄心。雖然香港新浪潮在時間上非常短暫,但是這個時代對於後世的影響卻是深遠悠長,這種影響很像是香港新浪潮一代導演,對於香港後世電影沖天一“怒”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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