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長江三峽支流大寧河谷的重慶巫溪縣,在4000多年前是長江流域巫咸古國的核心領地,至今仍傳承着神祕的巫道文化,其紮根民間,根基深厚,與儒釋道三教一樣是中華傳統文化,嚴格來說或屬於“三教”之外的中華傳統。

據說重慶巫溪民間巫師的“跳端公”和道士“做法”如今還“守護着一方百姓的平安”,只是隨着時代的發展,這些本地傳統文化已經越來越稀有了。據說,春秋百家之一的巫家,正史上未被過多記載,歷史上曾與道教正一道兼併。這次巫溪探訪之旅不僅爲了尋找歷史的真相,也爲了瞭解這種有着千年歷史的古老民間文化。

當陽光灑在重慶巫溪大寧河風景區的遊客中心時,已是上午8點多了。溫順的大寧河正穿過巫溪縣的老城,奔向遠方。此時,大寧河右岸的石灘上,坐滿曬太陽和打牌的人。麻將、紙牌也許是人們歡聚在河邊擺龍門陣的樂趣所在。我很奇怪,我們要找的巫文化專家L怎麼叫我在這麼個地方等他,難道我要尋找的巫咸古國就是這裏不成?

初探“巫咸古國”

傳說中的巫咸古國在巫溪大寧河上下游這一帶,這裏也算得當年巫咸古國的核心疆域,如今除了遊客從四面八方趕來參觀著名的大寧河風景之外,河邊卻少見本地人。河沿上巫咸古國“後裔”悠閒的生活估計與幾千年前也沒什麼兩樣。50多歲的L老師是研究無鹹古國文化的專業人士,他見我們心生疑惑,便坐在石灘上跟大家聊起了巫溪往事。

遠在5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巫溪大寧河流域就已經有人類活動。據《山海經·大荒經》記載:長江三峽大巴山地區靈山上有羣巫生存,食百草治頑疾,並施愛予鄉民。專家考證,靈山爲巫咸古國的中心領地,今屬巫溪大寧河谷寶源山一帶,羣巫乃指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抵、巫謝、巫羅等十位巫師先祖,他們也是巫溪歷史上巫文化的始祖。唐堯時代,巫咸國鹽泉的開發、興盛,使巫咸國十巫的神祕巫術隨之在大巴山區和三峽流域傳播開來。在遠古階段,人們敬畏自然而產生圖騰崇拜,幻想依靠神靈和祖先保護戰勝疾病與災難,祈福平安。巫術裏對天文地理的卜相辭說成爲一種宗教文化。幾千年之後,長江三峽、大巴山一帶的巫文化不僅影響了道家的陰陽學說、禪和中醫,還豐富了華夏民族的哲學、詩歌和小說。

我們沿着大寧河邊上的201省道驅車一路向北,去尋找大寧河谷巫道的遺蹟、遺風。引領我們前往漢風神谷景區(在巫溪大寧河上游,門票25元/人)的W,曾在一部帶有濃厚巫術色彩的小說《趕屍》中讀到與自己家鄉巫師做法相同的故事情節,卜卦、寫符、咒語、上刀山、下火海……那是他年輕時拜師研習巫術的內容。今年60多歲的W已經熟諳巫術的章法門道,還與L一道參與巫溪巫文化研究會的工作,撰寫反映巫師歷史文化的文字,刊登在報刊上。他淡淡地說:“歷史上,掌握巫術的巫師、道士、風水師、草藥師曾被尊崇爲‘全能智者’,隨着歷史變革、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中西醫、佛教、道教影響的擴大,逐漸消解了巫術的地位。巫溪縣在上世紀初有300多個鄉村,每個村子裏有巫師、掌壇師、風水師、草藥師,縣區境內大約有2000多人以做巫事維生。現在,巫師很難找了,但這種傳統文化卻引來了不少好奇的遊客。如果將巫術作爲一種歷史文化遺產去保護,那麼這種巫道傳統文化也許還能生存下去。”

鹽泉——“巫咸古國”的經濟命脈

大寧河谷寶源山下的鹽泉曾是巫咸古國維繫國民經濟的主要產業,巫咸古國因巫鹽興國並揚名巴山蜀水。我曾經在《巫溪縣誌》上看見這樣的描述:遠古時代渝東、鄂西一帶的天然鹽泉有三處——巫溪寶源山鹽泉(大寧鹽場)、彭水鬱山鎮伏牛山鹽泉,以及湖北長陽縣清江鹽泉。而寶源山是中國已知的、最老的鹽泉,距今有5000年的歷史,今天依然流淌不息。上古時代在深井採滷技術發明以前,巫咸古國境內的寶源山天然鹽泉是四川、兩湖、漢中等地區最早的食鹽供給地。

涓涓流淌的鹽泉,一直造福於巴蜀人。從鹽泉沿公路下行兩華里就是王家灘鹽場,古往今來它都是寧廠古鎮最大的鹽竈。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後溪河上下幾百戶鹽竈一起加入公私合營,成爲大寧鹽場國有化企業的產鹽作業區。上世紀九十年代,大寧鹽場關閉,在無人管理了一段日子之後,被政府改爲“大寧鹽場博物館”。

親歷鄉野上的“跳端公”

回到巫溪,我一夜沒睡好,心裏惦記着巫師和道士的事情。早飯時,L和W帶來個好消息,聯繫到一位去鹽泉做法事的道士。路上,在與W的交談中,得知巫溪人對巫、道兩行人士的稱謂與大巴山地區其它地方略有不同。民間做法事的道士,不能叫道公,而稱其爲“師傅”或“先生”,巫師則可以直接稱爲“端公”,法事活動足有十幾項之多。

今年40多歲的Z是巫溪比較有名的民間道士。他剛爲古鎮上一戶居民看完宅基地,下午要趕回老家參加法事。這正好,我把Z讓上車,一起驅車前往。Z的老家在離縣城50公里的蒲蓮鄉玉田村,兄妹七人,他爲老幺,因受寵,隨父學習道士的經書,背誦口訣。Z的父親年輕時跟村中道士掌壇師學巫術。這是出格的事。根據巫道的行規,巫術只能父傳子,不傳外姓。Z的父親去世時,他還沒有完全掌握道士做法的內容,就在鄰村一戶掌壇師那兒又跟着學習了一段時間,才獨自闖蕩江湖。現在,Z的法事活動每次能得到500元到1000不等的報酬。他善於利用互聯網、微博、微信推廣自己,足跡遍於湖北、河北、雲南,還在香港註冊了風水師,靠做法事賺的錢在城裏買了房和車。

我們以自駕遊的方式,不疾不徐地邊欣賞着沿途的山水風景一邊向着法事現場而去,大約一個小時後,我們在一個山谷的平壩子上看見了等待Z一起做法事的道士們。今年45歲的WFG是做法事的掌壇師,跟隨他的道士們尊稱他“大師傅”。Z是WFG的同鄉,曾跟隨WFG的父親學習道士做法和易經,也算是師兄弟了。今天,他們5位道士將在眼前這個80多平方米的壩子上,爲一戶去世三四年的老人超度。壩子後面不遠處,就是老人的墳塋。

WFG先叫年輕道士從箱子裏拿出木魚、經書、令牌、令旗、鑼鼓等十幾種道具。然後五個人換上長衫,WFG手操木魚,在鑼鼓的配合下,領着道士們開始做法。只見他微閉雙目,不緊不慢地敲着木魚,沉浸在法事中。WFG在中學時就已熟知巫道經書上的教義,他在20歲那年開始跟着做道士掌壇師的父親做法事,主要是做超度和看風水。早年他聽父親說,早前操辦喪事的人家請道士做法事只給幾鬥糧食,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纔給錢。超度長則三天短則一日,道士每天能得到500元的報酬,掌壇師能拿到雙份。一罈法事大約持續一個半小時,依據法事不同的內容反覆演繹神祕的巫道法典,使生者得到慰藉。

2013年初,巫溪文化部門確立民間道士掌壇師WFG及他的搭檔爲巫溪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巫道超度歷史文化傳承人”。這是建國以來,政府對巫咸古國巫文化開展的保護與傳承項目之一。L告訴我,在經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的文化大革命後,那些被視爲“四舊”的巫道文化如今已所剩無幾。現在,巫溪民間只有兩三位掌壇師,WFG是少數幾個懂得巫術和風水學的人之一。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超度法事已近尾聲,WFG吟詠經文的聲音,淹沒在道士跳神時流暢、歡快的鼓樂聲中。

巫師最後的傳承禮

在尋找巫師的那幾天,有W在我就一萬個放心了。在巫溪城裏除了文聯L知道W會“跳端公”,別人只知道他是縣裏的職員。W曾告訴我說:自己在18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久治不愈,父母只好找來巫師“跳端公”,恢復健康後,他開始拜師研習巫術。

巫師在師徒傳承方面沒有民間道士傳承那樣嚴格,可以家傳,也可以傳給外姓人。端公傳承分“陽傳”與“陰傳”,陽傳是師徒明言學習端公巫術的心意,師父擺下祭壇,扔卦,認徒拜師;陰傳是師父託夢給徒兒,在夢境裏教授徒弟拜師學法,師徒達成心願之後,也要擺下祭壇,師徒一起敬拜祖師爺巫咸。

巫師做法施巫術的形式與內容,與民間道士占卜、請神、超度、八卦看宅不同。巫師主要是卜卦、畫符、唸咒、上刀山、下火海、燒胎,還有跳“六堂神”。巫師跳“六堂神”時,不斷變換法器—牛角、司刀、令牌、卦印、鑼鼓,在跳神進行的六個片段裏又唱又跳,非常熱鬧,當地百姓叫它“跳端公戲”。最初,W幫我們在縣城附近聯繫了一位60 多歲的老巫師,我們等了兩天,老人家不肯露面,只能去蒲蓮鄉楊坪村找一位叫ZDJ的巫師。W無奈地說:“現在年輕人只對新事物感興趣,對家鄉的文化不感興趣。”原先巫溪鄉下能跳“端公戲”的還有十幾個人,隨着老巫師相繼離世,如今只剩下三五位六七十歲的老巫師能做端公法事了。

今年70多歲的ZDJ有一兒一女,兒子ZHQ起初跟着學“跳端公”,後來跑去廣東、武漢、溫州打工,終究沒學成。秋季,趕上兒子回鄉幫着收糧,ZDJ想留住他。每當有人來商量“跳端公”的法事,ZDJ就叫兒子用摩托車送自己去,目的是讓兒子明白終有一天“六堂神”是要由他來繼承的。前些年,ZDJ一直遵守祖師爺的訓言,“跳端公”只能在家裏堂屋上進行,不去外鄉。現在,他打破傳統,只求多點報酬。趕上孩子不在家時,ZDJ就坐車去一二十里遠的鄰村做法事,有時乾脆走着去。每個月有一兩次“跳端公”或卜卦、畫符的法事,每次能得到兩百至七八百元的報酬。

全國各省區主要巫道文化分佈圖

最終,ZDJ說服了兒子歸師認祖,拜師的傳承禮在自家屋前的坪壩子上進行,參加儀式的有從縣城趕來的我們和村上的老者,當中也有人做過巫師。坪壩子中央的案桌上擺着三尊神像和“跳端公”的法器,ZDJ請那位曾做過巫師的長老主持拜師儀式。先點燃香火、父子一起向案桌上的三尊神像敬香、請神、認祖、跪拜,隨後,ZDJ拿起用雷劈木做的卦,扔在兒子面前,看見卦上的吉祥數字,ZDJ高興地拽起兒子,一起給案桌上的神像行鞠躬禮。接着,ZDJ幫兒子換上“跳端公”的服飾,帶上面具,父子兩人一前一後圍着案桌跳起“六堂神”。儘管沒有鑼鼓伴奏,可Z家父子“跳端公”的一招一式,在ZDJ詠唱的神歌中那麼和諧一致,也許這種家族傳承就是一種天意。幾十分鐘過去,ZHQ在案桌前點燃一疊紙錢,ZDJ吹起牛角號,嗚嗚的號音迴盪在院壩上空……一場巫師的傳承禮結束了,令ZDJ欣慰的是,從曾祖父傳承至今的巫師法術能夠在兒子輩繼承下來,或許可以傳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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