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後重返霍格沃茨:理想學校」

主筆 | 陳賽

今年7月31日,哈利·波特就滿40歲了。中國的讀者讀到“哈利·波特”中文版,是從2000年開始,到今年也剛好20週年。我們選擇在這個時間點重返霍格沃茨,是爲了探討哈利·波特的魔法到底源自哪裏?爲什麼全世界的小孩和大人都爲之瘋狂?那個以哈迷爲主體的情感共同體是如何形成的?我們到底在向那個虛構的魔法世界尋求什麼?它給予我們什麼樣的精神能量與情感撫慰?

我們的封面標題是“理想學校”,霍格沃茨真的是完美的學校嗎?

當然不。這個封面裏的不少文章會告訴你,霍格沃茨並不是一個烏托邦。比如苗煒所寫,“這裏充滿了勢利眼、階層意識和特權,老師們會隨意扣除你的分數,並沒有嚴格的章程,扣多少分完全看心情。你的血統,父母的身份,會被暗暗比較。如果你能參加魁地奇比賽,那你就享有特權。如果你能給球隊買來新型的掃帚,你就能入選球隊。如果你得到老師的偏愛,你就能無視學校的紀律。如果你是個‘啞炮’,你就會極度壓抑。使用二手課本,學院袍過於破舊,穿着不夠體面,都會招來非議。麻瓜世界的壞毛病這裏也都有,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在這裏盛行。J.K.羅琳的確創造了一個奇幻的世界,但是,這裏的學校還是麻瓜世界中學校的樣子”。

《哈利·波特與魔法石》,2001

但是,這個學校無疑懂得如何讓孩子感覺到自己被“理解”,鼓勵他們尋求自己的獨特性。他們與魔法最初的相遇,是在對角巷裏與魔法棒的選擇與“被選擇”,是分院帽的測試與宣告,你追求勇氣、智慧、野心,還是公正?

出於好奇,我在網上做了一個霍格沃茨的分院測試,結果被分到了赫奇帕奇,分院判詞聲稱是因爲“謙卑和友善”。

赫奇帕奇是霍格沃茨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學院。羅琳創造這四個學院時,大概參考了心理學上的人格類型理論,每一個學院都代表一種人格特徵,比如格蘭芬多是勇敢,拉文克勞是智慧,斯萊特林是野心,赫奇帕奇是什麼?

學霸、野心家、勇士、好人。原來我只是一個“好人”。對此,我竟然感到隱隱有些失落。

哈利·波特和霍格沃茨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種解讀的方法,魔法,友誼,家庭,死亡,愛,但它也是關於“特別”的願望,是關於平庸的恐懼。

《哈利·波特與密室》,2002

現代灰姑娘

孩子對哈利·波特的迷戀很容易理解。這部小說是從孩子的視角來寫的,羅琳對於孩子的心理也確乎有着類似本能的理解。

英國作家艾利森·洛瑞曾經提出過, “哈利·波特”是一個現代灰姑娘的故事。和灰姑娘一樣,他是個孤兒,寄人籬下,孤苦無依,受盡虐待和凌辱。但有一天,突然有隻貓頭鷹送信來,告訴他,他的父母是著名的巫師,爲了保護他而死。母親對他的愛,甚至擊敗了世界上最可怖的魔王。通常來說,一個孩子額頭的傷疤是父母虐待或者漠視的證據,但在哈利·波特這裏,卻是愛和才華的表徵。

這可能是童年最普遍的幻想之一——這個世界充滿了麻瓜,他們不理解你,對世界也毫無想象力,只知道制定各種愚蠢的規則。你那些無趣的家人,都不是你真正的家人。

弗洛伊德管這種故事叫“家庭羅曼史”,小孩子不滿足於自己平凡的家庭和父母,於是創造出一個神話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他有着神祕高貴的血統,揹負着拯救世界的命運。

所以,哈利·波特離開家,坐着火車抱着貓頭鷹來到了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一個充滿想象和冒險的平行世界。在那裏,每個人,無論善惡黑白,都承認他的重要性,都用盡一切辦法保護他,或者毀滅他。從這個角度來說,哈利·波特真正的敵人不是伏地魔,而是德思禮一家。

《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2004

這是一種自戀嗎?當然。不過,自戀未必是壞事。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就認爲,自戀是人的基本需求,而且是貫穿一個人一生成長的線索。按照他的理論,一個孩子從生命之初,都懷抱着一個關於誇大自己與理想父母的幻想。他們將自己和父母看成是全能的宇宙中心,一種類似神的存在。而成長則是一個不斷落地的過程,神一樣的幻覺漸漸被馴服、被整合成一種成熟的人格。自大被轉化,漸漸轉變成自尊和自信。對父母的理想化,則變成我們此後人生最重要的價值的基礎。

相反,如果小時候這種自戀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纔會發展成人格障礙——也就是精神疾病診斷手冊上說的那種典型的“自戀型人格障礙”以及其他同樣與自戀發展受挫有關的人格障礙,比如表演型和依賴型人格障礙,你會一直執着於那個宇宙中心的幻想。

伏地魔先生似乎就是這種自戀受挫的典型案例。當然,他足夠強大,一直帶着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幻覺而生活,也沒有人敢反對。

《哈利·波特與鳳凰社》,2007

伏地魔爲什麼那麼害怕死亡?連他的追隨者都叫“食死徒”?除了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終結之外,是否還因爲死亡對衆生平等,無論國王,還是乞丐,無論最強大的巫師,還是最弱小的麻瓜?

成年人的逃亡與迴歸

《萬古》雜誌的專欄作家達米安·沃爾特在一篇名爲《大逃亡》的文章中寫道,今天的我們可能面臨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亡——從令人失望的現實世界撤退,穿越到惡龍、女巫、吸血鬼的幻想世界。這些純屬幻想世界的印記正從極客們的罪惡小樂趣變成大衆文化的寵兒——圖書、電視、電影、遊戲裏比比皆是。

在作者看來,這是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一個絕妙的反諷:在科學技術驅動之下的現代社會,崇尚科技,背離神明,擁抱現實, 但技術並沒有消滅我們對魔法、恐懼、神祕的強烈興趣。我們清空教堂,緊接着就把它們改造成了電影院。“哈利·波特”和《飢餓遊戲》取代了《聖經》;我們想象力的內在世界曾經是祈禱和靈脩之所,現在則嵌入到了計算機構築的數字疆域中。當所謂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之類的技術真正混合了現實與幻境之後,我們如何能忍耐回到現實?

《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2009

逃避現實,當然是因爲現實太無趣,而魔法是現實規則不起作用的地方。在魔法世界裏,一切好運與不幸,不取決於美德、智慧,或是信仰,而是魔法。

貧乏的日常裏,誰不想要點魔法呢?會飛的車,會送信的貓頭鷹,會說話的畫,會打人的柳樹,會映出你心中渴望的魔鏡⋯⋯閉上眼睛,就可以在狹隘的人生經驗之外,召喚一個理性無法到達的世界,一個被想象力照亮的奇境。

《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上)》,2010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霍格沃茨並不違背現實。在這裏,日常生活中的災難和死亡仍然無可避免,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的慾望與恐懼,那些你以爲已經留在現實世界的問題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副面孔。哈利·波特經歷了各種生死考驗,才發現自己最強大的魔法,並不是在霍格沃茨學到的強大魔咒,而是當年母親留給他的愛。

如果哈利·波特沒有坐上通往霍格沃茨的火車,會怎麼樣?

也許就在女貞路4號的姨媽家,默默無聞地長大,讀一個平庸的學校,掌握幾項平庸的本事,對付着活下去。也許會認識一兩個好友,雖然未必像羅恩和赫敏那麼仗義和聰慧。也許,不忙的時候,他也會拿起一本叫《哈利·波特》的書,逃避到那個魔法的世界裏去,發現那裏有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男孩。

2017年,已至中年的哈利與金妮和羅恩及赫敏兩家人,在9¾站臺送孩子們乘車前往霍格沃茨。

閱讀這本書,他的人生會多少有所改變嗎?

在哈利·波特與伏地魔最後的決戰之後,他的靈魂來到一個類似天堂中轉站的地方。他的人生導師鄧布利多在等他。

他問,“這些是真的嗎?還是隻是發生在我的腦海裏?”

鄧布利多衝他眨眨眼,“當然是發生在你的腦袋裏的,哈利。但是,爲什麼這樣就不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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